幾天前,誤打誤撞被醫生收入北京某三甲醫院腎內病房,就是因為幾天前喝水太少導致的泌尿系統感染。
病房里,護士醫生腳步匆匆,總有處理不完的問題。每天病人們痛苦地依依呦呦,有些家人為了讓年邁的患者聽清楚大聲在耳邊囑咐,我總會一臉焦慮的躲在床位的簾子里苦苦向度娘學習,快點好起來,回家抱娃去。
腎內科,顧名思義,腎臟出了問題的病人來的地方。最常聽到悲催故事里講到的家里的頂梁柱腎臟壞死要透析,巨額的醫療費用拖垮了整個家庭。住進了腎內病房,才知道腎臟病多種多樣,有的要透析,有的要用利尿劑,有的要抗炎治療,同時還要保護其他臟器不受損傷,抗過敏治療等等。
我住的病房四人間,起初有一個30出頭的年輕女孩子陪我,她得的慢性腎炎。經常住院,每次住上一個禮拜差不多就能出院了。
其余兩位都是80幾歲高齡的老奶奶,住在我旁邊的奶奶病情較輕,聽覺退化嚴重,不知道透析了幾年,只知道她現在每周透析兩次,身上還有六處骨折,就因為打了一個噴嚏。口腔牙齒也有問題,口腔破潰進食困難,牙齒稀稀落落不超過十顆,食物就只能是粥面。皮膚黃里透著黑,多處感染真菌。半邊身子不好使。咳嗽咳痰,偶爾還會嘔吐。每天都被安排做檢查,隔三差五就會安排一次會診。家里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女婿還算孝順,女兒每天上班前下班后都會來醫院跟護工叮囑護理的注意事項,女婿則是每次悶悶的送來吃食,幾乎沒有什么話,送完交給護工轉身就走。
這位奶奶性格很是豪爽,也愛跟我聊天開玩笑,看得出她對生命對年輕的羨慕還有,她努力讓自己好起來的意愿。活動范圍是一張四周圍起來的病床、坐便器、和輪椅能夠帶她去的地方,出去也僅限于在醫院做檢查和透析。這位奶奶每次都去門診樓做透析,可以省一點醫療費,每次透析也不能超過三個小時,只能坐不能躺,體力不支堅持不住。偶爾會拉尿在床上,偶爾會弄翻床上的粥碗。吃飯的姿勢也要遷就骨折的部位,趴在床上吃,經常把剛剛舀進嘴里的粥又漏一床。
躺在病床上,想起她只有幾顆牙齒溫暖的笑容。寫到這里,生命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病房里的最后一位病人是一位年紀最長的老奶奶。其實真的不愿意稱她老,白白的皮膚,稀稀落落的幾顆老年斑,快90了,只有前面三顆牙齒脫落了。雖然眼睛半睜半閉,還是不難看出,年輕時的她肯定是絕色佳人,把自己打理得落落大方的。
這位奶奶生過兩個兒子,小兒子早年夭折了,大二子如今已經71歲高齡了,每天都會騎輛自行車來看躺在床上的這位老母親,至于來幾趟,要看病情,不論早晚,經常半夜12點來了凌晨三點熬不住又回去了,早間六點又出現在病房。這位大爺跟護工關系融洽,有商有量,互相幫襯著。
說到這位護工,已經伺候這位奶奶五六年了,跟奶奶是不是母女恰似母女的感情。
說了這么多,我實在是不想用語言來描述這位奶奶的病情。我見到奶奶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做透析,心電血壓脈搏氧呼吸率24小時監護,袒露的胸脯上貼滿了各種檢測的電極片片和為透析做的婁,接出了一條黃色的輸血管路。為了拉屎收拾方便,下身也是全裸的,奶奶怕熱,經常自己無意識拉掉蓋在身上的薄被,上衣穿了一件開襟的背心,雖說一直敞開衣服,但視覺上還不是全裸。
高大的透析儀器戳在床旁,一直不敢細細端詳那個儀器,有血液的進出回路,有尿液的沖洗管道。奶奶每周需要透析三次,每次10~12個小時,幾個月來幾乎沒有尿,全身浮腫,透明的胳臂上找不到血管,不小心蹭破了會流出水來。透析的時候估計很舒服,往往能睡上一整個白天。除了透析,她的睡眠時間很短,短暫的睡眠時間之外,可以連續40個小時不間斷從氧氣罩下擠出護工小陳的名字,隔幾秒就叫喊一聲“小陳”或者長長的“哎呀”,急了大喊“阿姨”,直到嗓子沙啞。幾十個小時過去也差不多要再一次進入透析的療程。每一次呼喊都可哀怨,可凄涼。
奶奶躺在床上不能進食,半月前每天靠養樂多維持營養,這就算水飯都有了。每次拉完便便,小陳阿姨也不敢獨自一人挪動奶奶。十天前,阿姨和他大兒子曾經幫奶奶翻身擦便便,一度脈搏氧降到二十幾,奶奶平時能維持到90上下。幾乎釀成一次最慘的側身。每一次拉了便便阿姨都會把奶奶的兒子及時叫來,幫助翻身擦洗屁股。沒有人敢幫忙翻身,責任重大人命關天。經常夜里被叫來,忙完了待上個把小時,再騎車回去。
這位大爺心態可好,每次都樂呵呵的,據說花光了自己的積蓄給老娘看病,十幾天來,奶奶狀態最好的時候也只能說上一兩句三個字左右的短句子,比如我拉屎,我尿尿,小陳,諸如此類。大家偶爾聊天問起大爺年齡,已經71高齡,也是養老的年紀了,可還是每天甚至半夜奔波在家到醫院的路上。對大家眼神中的同情與不舍,老爺子也只是淡淡地回應,自己的老娘,只能盡力救!
就在昨天奶奶各項指標不好,一整天大夫護士進進出出,奶奶遵醫囑插了食管鼻嗣。因為喝水容易嗆到,長時間沒辦法進食導致營養不良。
每天輸到血管里的液體幾乎從早掛到半夜,有透明的,淡黃色半透明的,白色的,咖啡色的,大袋小袋,總之是一代輸完總有一袋補上來。
可這些都不是最疼的,最讓人心痛的是輸液、抽血和吸痰。奶奶的胳膊很多處都是紫紅色瘀血的痕跡,一條胳膊胖胖的,估計是長期輸液吸收不好的緣故,如有一點點破潰就會流出水來。另一條胳膊要綁血壓帶和脈搏氧檢測儀,細細的,萎縮的肌肉上耷拉著長長的皮。
每次打針都會給奶奶派一名最有經驗的護士,干癟的皮膚干癟的血管,一般護士都會摸上十來分鐘鼓起勇氣扎下去,有時一針扎不好,還要再來第二針第三針。奶奶會叫,哀怨的喊疼,長長地喊哎呦。
吸痰才是這里面最難的,奶奶根本不張嘴,在小陳阿姨的哄騙下,才張開嘴,趕緊用勺子抵住,護士抓緊時間把吸痰管伸進喉嚨里去,一陣壓力呼嚕嚕的聲音,吸出阻礙呼吸的濃痰。做完這個奶奶都會流眼淚,更是哎呦半天,每次都抵死不張嘴,伴著機器的聲音,奶奶喉嚨里發出的啊啊求救聲好無助。今天半夜吸出的痰帶著血色,不知是不配合弄破了口腔和氣管還是咳出血痰。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運動員快終點時最后的沖刺,賣力且筋疲力竭。
寫到這,我已經疲憊了更是害怕了回憶每個細節,深怕這樣的記憶刻在腦海里。奶奶還在呼叫著小陳阿姨,我不止一次去想,這樣的生命還有多少意義。如果奶奶有意識,是否還會選擇這樣的活下去。我年輕,沒有經歷多少人的生死,也不知道彌留之際的想法,不敢妄下斷言。
我的父母年輕時告訴我,絕不會受這份罪,如果躺在床上就吃點藥安樂死了。我不知道等父母親年邁,身體也衰敗成這個樣子是不是更不舍人間的美好,更不忍撒手人寰,努力讓自己活下去,撐住讓第二天的陽光照在自己身上。
如果讓我拔掉讓父母維持生命的那些管路,我必定也會萬分不舍,必定也會猶豫不決,也會跟大爺一樣希望父母能夠多活一天是一天。但這樣活著,是不是太過殘忍。
要跟父母商量。趁他們健康硬朗沒有病痛折磨的時候商量好,尊重他們自己的決定。
有關我的臨死,很早就決定了要捐獻遺體,希望醫生可以幫助我的兒子做最明智的選擇。
長長的哎呦和重重的呼吸聲還在耳畔,希望奶奶可以平安度過這一夜。
昨天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陪著奶奶直到凌晨三點,她兒子來了我才躺下。凌晨五點五十分,奶奶辭世,終于解脫。奶奶天堂沒有痛苦,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