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晚上定好的,今兒早上就得動身。
就我一個人,沿途要經過幾個村子。鄉郊里,路況不好,那天還下雨,走的很慢。
路上前后遇見三個人,個個都怪。 第一個,和我迎面走,快撞上的時候,不閃不避,竟還結結實實朝我撞來,幸好我閃的快,及時避開。一句話不說也就罷了,他何以還錯身剜我一眼。
第二個,故意的嫌疑更明顯,也是和我迎面走,從看見我,眼睛就狠狠咬著我,直到我面前,單等我們肩背平齊的時候,突然伸出一條腿來拌我,幸而我一路提防,做足了準備,只是跌了個踉蹌,后又牢牢的站穩了。這個倒沒剜我,因為他退著走,眼睛就死死的盯著我。
我繼續走我的路,冷不防后背被人狠狠掄了一棍,明著的能躲,這后面來的實在躲不掉,我老老實實的趴了下去,第三個來了。
前面幾步遠就是大橋了,我只要不吭聲爬起來繼續走,過了大橋就沒事了。 起來走沒兩步,又被掄了一棍,疼,不能吭聲,我連頭都不回,“啪”又一棍,“啪啪”又來兩棍,疼,火辣辣的疼,先是皮疼,后來肉疼,再后來連帶著五臟六腑都疼,疼,得忍著,不能吭聲,這是臨下山時師父再三叮囑的,師父曾問我,清規戒律中,哪一條犯了罪過最大,我答,喝酒,師父說,喝酒不比吃肉,師父又問我,我答吃肉,師父又說,吃肉不比近女色,又問我,答,近女色,師父用戒尺抽了一下我的頭,說,記住了,近女色也不比下山開口說話犯的罪過大!六步,五步…大橋就要到了,“啪”,“啪”,“啪”…棍子聲越來越密,棍子的輕重不同,大概三個人都上手了!離大橋還有幾步了,棍子落在背上的痛感已經限制了我的呼吸,每吸一口,五臟六腑就像吸進了幾把刀子,而每呼一口,都有些細碎的肚臟血肉,盡管身上疼得厲害,我還是在走,三步,兩步…“噗”,我最終還是沒閉住口,原因一棍打在了我頭上,又一棍打在了我腿上,我跪了下去,吐了一大口血,我知道,壞了。
“和尚罵人了,和尚罵人了…都出來看啊,又有和尚罵人了…” 橋下又鉆出來幾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個個不同,但都是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我,難道我是個妖怪,是個惡鬼,還是來索命的閻王,他們的祖先,財神爺?要不,那一個個的又何以有的要吃我,有的要拜我,怪,個個都怪!
人群里,有人走到我前面,我被兩只棍夾著跪定,
“和尚啊,你又罵人”
我不說話,看都不看他,念經,那經有用,據師父據佛祖說那是一種念了就不害怕的經。
“啪”我又被打了幾棍,再一次趴倒在地上,“噗”又吐了一大口血。
“看看看,又罵了,又罵了…”
人群里一陣憤怒的吵,其中,我最初撞見的那位指著我說,“方才我走路時遇見過這個和尚,我走的好好的路他竟要撞我,我躲開了,他還眼瞅著看我,心里準是在咒罵我”
第二位,第三位四位也都對眾人說了我是如何想加害于他們的,人群又一次憤怒起來,
有人說,“這和尚準是又要來偷咱村的雞”,也有人說我要擄走他們的孩子給廟里添香火,更有甚者說,這世道和尚都惡,看上了誰家的女娃子也不定……
他們字正腔圓的說,語氣分明是親眼見我干了那些惡事的篤定,篤定的我都開始懷疑起我的大師兄,二師兄以及我最小的師兄來了。
因為,他們一個個正是死于那些罪名!
2
要到十六歲,才夠資格進廟里的議事廳。那是我第一次跟大和尚們議事,正是關于大師兄下山取經的事,一圈和尚圍坐,師父在正中,面色嚴肅。取經這種事放到哪個寺廟里也是功德無量的善事,要搶著去做的,何故大和尚們還神色嚴肅的議論一番呢?
師父說,去,要去,無論如何都要去!
只是遲遲定不下去的人是誰,眾和尚面面相覷。
師父說,不要議了,弘緣去!
我們這一輩分的小和尚法號全是“弘”字開頭,弘緣是我們的大師兄。
議定后,過了兩天,選了個好日子弘緣就動身了。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后院掃地,突然前院傳來人聲鼎沸,緊接著前院的一幫和尚簇擁作一團緩緩但嘈雜的穿過后院,往后殿里去了,盡管看不太清,隱約還是看得出被人簇擁著的是一具被抬著的人的肉體,似乎,還是裸體!
后來傳開了那具裸體就是大師兄弘緣的,據說,送弘緣回來的,就是山下村莊里那群人,不能說是送回來,因為他們來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討債!他們說弘緣偷了他們的雞被抓住,質問弘緣不承認,還動手傷人,才將他打傷,至于脫去的衣服,弘緣不見了的包袱他們則說是抵做賠償了,就這樣還遠遠不夠,廟里還得另外賠償。
弘緣后來因為傷及要害一命嗚呼了,埋進了后山。
師父說,經還是要取,弘緣沒了,弘毅去。
弘毅后來也沒了,因為他企圖擄走村里的小孩子給廟里添香火。
接著是弘揚,是因為調戲村里的女人。他們都進了后山。
廟里的和尚怒了,他們問師父,為什么非要去取這經,師父說因為我們是出家人,和尚們說那弘緣沒去取經之前你不也沒取經,我們就不是出家人了?
師父又一次沉默了,如同那次跟村里人對峙一樣。
那一幕我見過,發生在大師兄取經之前,一天山下村里來人,說是要燒香祈福,師父友好的接待了他們,結束后,有人問師父說,近年來天災不斷,田里幾乎顆粒無收,村民苦不堪言,大師能不能想想法子,解救眾生于水火之中,師父說你們應多燒香,每日多誦經拜佛。那人問,要多久見效?師父說心誠則靈,那人又說,等我念完經,靈驗了,村里的民眾也都餓死的差不多了,我有一個法子,既能解救百姓,也能發揚你們寺廟,師父愿聽?
師父沒等他說完,就變了臉色,說既然如此,你們為何不去?那人也問,說是出家人該渡眾生?還是眾生該渡出家人?
那一天,大殿里響了整整一夜的木魚聲!
3
從第一棍打在我背上,我腦子里就開始思考起兩個問題:第一,橋那邊到底有沒有經?第二,即使有經,取到了又能不能解救那幫眾生呢?揮舞著的棍子每一次打在我身上,就抽走我一口力氣,直到我第一次跪倒在地上,又一次跪倒在地上,心里難免又升起疑惑:這幫眾生都已經吃不上飯了,為什么揮棍的力氣還一次比一次重,難不成他們只是失去了找吃的的力氣?果然,我猜對了。那幫人問我來的目的及為什么又罵人無果之后,終于怒了,給我定了罪名:就是想偷東西、擄孩子、看上了某一家的女人,并且定了和幾個師兄一樣的罪,幾只手已經扯掉我胸前的包袱,又拽我的青衣。
只是,再沒有什么貴重東西,干糧,也只夠兩頓而已。
人群又一次怒了,來源于:他們費了這么大氣力逮來的惡人竟然沒什么價值!
不過,好在人群里有腦子好的,很快平復了眾人的憤憤不平,他說,拽上山找老和尚去,打個半死不活的,不怕他不賠。
幾個人想上來拽我,被我給推開了,免不了又遭一頓打,對他們來說,我不僅沒有價值而且還膽大包天,竟敢公然挑釁他們棍棒的威嚴。但其實他們錯了,我只是情急之下,才不擇手段的推開了他們,我也想喊的,但就連我自己也是在挨了打之后,才想起這么個事實:我的舌頭已經沒了!
這是師父從我眾多為經獻身了的師兄身上總結而后施用在我身上的一條經驗,弘緣的死是因為幫那幫眾生抓住了跳籠的雞,弘毅的死是因為幫那幫眾生抱住了不安分的孩子,弘揚的死是因為答了問路的農婦……師父因此某一天叫我到大殿前,親手割了我的舌頭,我也哭,他也哭。
一頓毒打換來不被抬上山,并不是為了證明我比師兄們都勇敢,確實是沒必要,什么原因,從我貼身褻衣里取出的字條——山上已經空了,后山全是墳——中解釋的再清楚不過了。
4
就這樣,我爬過了橋。
并沒有被傳說中的怪物吃掉,那里也沒有翻騰著的火河油鍋,流淌著的只有干凈的河,遠處是一片一片麥色,在那個時刻,我恍然意識到師父悟了大半輩子的佛,“普渡眾生”,悟錯了,度的前提是我得活著,并且有條舌頭,那樣我就能再爬過去開口告訴眾生,他們只要過來了就不會再挨餓。
然而,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我們倆都快死了,只不過是,他死時是坐著,而我,是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