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茵

Klein 1963 克萊因:關于《奧瑞斯忒亞》的一些省思

作者:梅萊妮·克萊因

來源:李新雨 譯

時間:2011年9月19日

克萊因:關于《奧瑞斯忒亞》的一些省思

Some Reflections on "The Orsteia"

作者:梅萊妮·克萊因

譯者:李新雨

下面的討論基于吉爾伯特·穆拉利(Gilbert Murray)著名的《奧瑞斯忒亞》譯本。我打算考慮這個三部曲的主要角度,是劇中人物顯露出的各種象征角色。

首先讓我對這三段劇目給出一個簡要的概括。第一部:《阿伽門農》。英雄阿伽門農在劫掠特洛伊之后凱旋歸來,他的妻子克呂泰墨斯特拉用虛偽的贊美和欽佩接待了他,她說服他走進一間鋪著珍貴掛毯的房子。有一些跡象表明,后來在阿伽門農沐浴時,她就是用這件線毯包裹住他,使他無力反抗。她用戰斧殺了他,接著以一種大獲全勝的姿態出現在長老們面前。她認為她的謀殺是正當的,是對伊菲吉妮雅的犧牲的報復。因為阿伽門農下令殺死了伊菲吉妮雅,以便使風向有利于到特洛伊的航行。

然而,克呂泰墨斯特拉對阿伽門農的報復,并不僅僅是因為她對其孩子的悲痛而引起的。當阿伽門農不在期間,她愛上了他的頭號敵人艾吉賽特斯,因此她面臨著被阿伽門農報復的恐懼。顯然,要么是克呂泰墨斯特拉和她的情人被殺,要么就是她必須殺死她的丈夫。除了這些動機之外,她還給人以深深恨他的印象,這清楚地顯示在她對長老們宣布、歡呼他的死亡的時候。在這些感覺之后很快便出現了抑郁。她監禁了艾吉賽特斯,因為他想要立即用暴力鎮壓長老會中的反對意見,她懇求他:“別讓我們為血腥所玷污”。

三部曲的第二部《奠酒人》,處理的是奧瑞斯忒亞,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被他的母親送走了。他在父親的喪禮上遇到了伊萊克特拉。伊萊克特拉深懷著對母親的敵意,克呂泰墨斯特拉在一次駭人的惡夢之后,派遣了一名女仆和伊萊克特拉一同到父親阿伽門農的墳前奠酒。主持奠酒儀式的頭領暗示伊萊克特拉和奧瑞斯忒亞,徹底的報復就是殺死克呂泰墨斯特拉和艾吉賽特斯。她的話為奧瑞斯忒亞確認了特爾斐神諭給他的命令——最終來自阿波羅的命令。

奧瑞斯忒亞假扮成一名旅行的商人,在其朋友皮拉德斯的陪同下進入皇宮,為了不在那里被認出來,他告訴克呂泰墨斯特拉:奧瑞斯忒亞已經死了,克呂泰墨斯特拉表現出哀悼的神情。然而,她并沒有完全相信,這表現在她派人請來艾吉賽特斯,傳訊說他可以跟他的持矛士兵一同前來。女仆的領導者壓下了這個訊息;艾吉賽特斯單獨一人到達,而且沒帶武器,于是奧瑞斯忒亞殺了他。一個仆人通知克呂泰墨斯特拉有關艾吉賽特斯的死訊,她覺得自己也深陷險境之中,于是她取來了她的戰斧。奧瑞斯忒亞真的威脅要殺她;但是她并沒有跟他戰斗,反而苦苦哀求他繞了她的性命。她也警告他說厄里倪俄斯會懲罰他【譯按:在傳說中,復仇女神厄里倪俄斯的職責便在于懲罰任何殺害家族血親的罪犯】。他不顧她的警告,殺了自己的母親,厄里倪俄斯便立刻出現在他面前。

第三部《復仇女神》開場時數年已經過去了——在此期間奧瑞斯忒亞一直被亞瑞追捕,遠離他的家鄉和父親的王位。他試圖抵達特爾菲城【譯按:希臘古都,以阿波羅的神諭建造】,希望在那里能夠被赦免。阿波羅建議他去懇請代表正義與智慧的雅典娜。雅典娜為此安排了一場審判,她找來了一些雅典最智慧的人,在這場審判前,阿波羅、奧瑞斯忒亞和厄里倪俄斯提出證據。贊成和反對奧瑞斯忒亞的投票數是相等的,而擁有決定票的雅典娜支持赦免奧瑞斯忒亞。在進行過程中,厄里倪俄斯一直固執地堅持奧瑞斯忒亞必須受到懲罰,復仇女神并不打算放棄她們的獵物。然而,雅典娜向她們承諾她會和她們分享她在雅典的權利,她們也依然永遠都是法律和秩序的守護者,并將會因此而受到尊榮和愛戴。她的承諾和言論在厄里倪俄斯中產生了一種改變,使她們變成了“仁慈”的歐墨尼德斯。她們同意奧瑞斯忒亞被赦免,于是,奧瑞斯忒亞回到了祖國成為了父親的繼承人。

在嘗試討論《奧瑞斯忒亞》中那些我覺得特別有趣的方面之前,我希望重述我對早期發展的某些發現。在對小孩子的分析中,我發現了一個殘忍的、迫害的超我,同時存在于跟被愛的甚至是被理想化的父母的關系中。回溯性地,我發現在生命最初的三個月期間,破壞沖動、投射與分裂在其中達到巔峰,駭人與迫害的形象都是嬰兒情緒生活的一部分。開始時,它們代表著母親駭人的方面,用所有的邪惡威脅著嬰兒,他處于對原始客體感到怨恨和暴怒的狀態中。雖然這些形象為對母親的愛所反制,但是它們是極大焦慮的原因【1】。從一開始,內攝和投射就在運作著,它們是第一個基本客體(母親的乳房與母親)內化的基礎,無論內化是她駭人一面還是內化她好的一面。這種內化是超我的基礎。我試圖說明,即使是跟母親具有愛的關系的孩子,也會在無意識中產生被她吞噬、撕裂和摧毀的恐懼【2】。這些焦慮雖然已被逐漸發展的現實感所修正,但是在整個早期童年期仍然或多或少地持續著。

這類性質的迫害焦慮,是偏執—類分裂狀態的一部分,也是生命前幾個月的特征。它包括了一定程度的類分裂退縮,也含有強烈的破壞沖動(對此的投射創造了迫害客體),以及將母親的形象分裂為一個非常壞的部分與一個理想化的好部分。還有許多其他的分裂過程,諸如裂成碎片與強烈的推動力,將駭人的形象驅逐至無意識的深層之中【3】。在此階段期間達到頂點的諸多機制中,有一種是否認所有駭人的情境;這與理想化有密切關系。從最早的階段開始,這些過程便會受到重復的挫折經驗所增強,而挫折是永遠無法完全避免的。

駭人的形象無法被完全分裂出來,這是小嬰兒焦慮情境的一部分。再者,對恨與破壞沖動的投射只有到某一點時才能成功,在此之前,被愛的母親與被恨的母親之間的分割便無法完全得到維持。因此,嬰兒無法完全逃離罪惡覺,盡管在早期階段這些罪惡感只是轉瞬即逝的。

所有這些過程都緊密聯系著嬰兒對象征形成的沖動,并構成了其幻想生活的一部分。在焦慮的沖襲下,挫折加上沒有足夠的能力表達他對其所愛客體的情緒,就驅策著他將情緒和焦慮轉移到周遭的客體之上。這種轉移首先出現在他自己身體的許多部分上,也出現在母親身體的許多部分上。

孩子從出生中體驗到的沖突源自于生本能與死本能之間的掙扎,而這兩種本能又表現在愛與破壞的沖動間的沖突之中。它們兩者都采取了多重的形式,且具有很多分支。因而,舉例而言:忿恨增加剝奪的感覺,這種剝奪的感覺在任何嬰兒的生命中都是從不缺少的。母親的喂養能力是欽慕的來源之一,而對這種能力的羨慕則是破壞沖動的一個強烈刺激。在羨慕中固有的事情便在于,它以損壞和摧毀母親的創造力為目標,而母親的創造力同時又是嬰兒所依賴的;這種依賴又增強了憎恨和羨慕。一旦與父親的關系介入,便會對父親的潛能和力量產生欽慕,這又再度導致了羨慕。逆轉早期情境與戰勝父母的幻想,是小嬰兒情緒生活中的要素。來自口腔、尿道和肛門來源的施虐沖動,在這些針對父母的敵意感覺中獲得了表達,這又反過來引起了更大的迫害與為他們所報復的恐懼。

我發現,小孩子頻繁的惡夢和恐懼癥,都源自于迫害性父母的恐怖,它們經由內化構成了殘酷超我的基礎。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實在于,盡管父母對孩子有愛和情感,孩子還是會產生一些威脅性的內化形象;正如我已經指出的,我發現了對此現象的解釋:孩子將自身的憎恨投射到父母身上,對受制于父母力量的忿恨又會增加這樣的投射。這種觀點似乎一度和弗洛伊德的超我概念有所矛盾,他認為超我主要來自內攝懲罰和約束的父母。弗洛伊德后來同意了我的觀念,即孩子投射到父母身上的恨與攻擊,在超我的發展中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

在我的工作過程中,我逐漸更清楚地看到內化父母的迫害層面,其必然結果便在于他們的理想化。從一開始,在生本能的影響之下,嬰兒也內攝了一個好客體,而焦慮的壓力則導致了理想化這個客體的傾向,這對超我的發展有一些影響。在此我們想起了弗洛伊德(1928)的觀點,在他關于《幽默》的文章中,他提到父母的友善態度會進入小孩的超我(S.E.21,第166頁)。

當迫害焦慮仍然處于上升之中,早期的罪惡感與抑郁感,就在某種程度上被體驗為迫害。逐漸地,隨著自我的強度增加,與完整客體的關系出現更大的整合與進步,迫害焦慮就會在力量上有所喪失,抑郁焦慮便居于主導。更大的整合意味著:恨在某種程度上為愛所緩和,愛的能力增強,被恨并因此而駭人的客體與被愛的客體之間的分裂有所減弱。轉瞬即逝的罪惡感——聯系著無能阻止破壞沖動傷害所愛客體的感覺——增加且變得更令人痛苦。我將此階段描述為抑郁狀態,而我對兒童及成人的精神分析經驗也證實了我的發現:穿越抑郁狀態會導致一些非常痛苦的感覺。在此我無法討論更強大的自我發展出來處理抑郁與罪惡感的多重防御。

在此階段,超我被感覺為良心;它禁止謀殺與破壞的趨向,并聯系著孩子對真實父母的引導及約束的需要。超我是人性中無所不在的道德法律的基礎。然而,即使在正常的成人身上,在強烈的內部和外部壓力之下,分裂的沖動與分裂的危險、迫害的形象,也會短暫地再度出現并影響超我。這些焦慮于是就被體驗為近似嬰兒的恐懼,雖然是以一種不同的形式。

孩子的神經癥越是強烈,他就越是無法引起對抑郁狀態的過渡,而抑郁狀態的修通也為迫害焦慮與抑郁焦慮之間的一種搖擺不定所阻礙。在這一早期發展中,隨時都可能會發生對偏執—類分裂階段的退行,而一個較強的自我與較大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則會導致對其精神現實有更大的洞識,并使他能夠修通抑郁狀態。如我所指出的,這并不意味著他在此階段沒有迫害焦慮。事實上,盡管抑郁的感覺居于主導,但是迫害焦慮也是抑郁狀態的一部分。

痛苦、抑郁與罪惡感的體驗——聯系著對客體較大的愛——激起了進行補償的沖動。這種降低了聯系于客體的迫害焦慮,因而使客體變得更加值得信賴。所有這些改變都表現在充滿希望之中,是與超我嚴厲的降低有密切關系的。

如果抑郁狀態得以成功的修通——不僅在其嬰兒期的巔峰期間,也在整個童年期和成人期中——那么超我就會被主要感受為引導并約束破壞沖動的力量,而其某些嚴厲性也會有所減弱。當超我不過于嚴苛時,個體就會受到其影響的支持與幫助,因為超我強化了愛的沖動,并增進了朝向修復的傾向。當孩子表現出更多的創造性與建設性傾向,并與環境的關系有所改善時,這種內部過程的一個對應便受到父母的鼓勵。

在回到《奧瑞斯忒亞》和我從其中就心理生活做出的結論之前,我想處理一下希臘文中關于“傲慢”(hubris)的概念。吉爾伯特·穆拉利的定義是:“一切生物所犯的典型之罪,在詩中都稱為‘傲慢’,這個詞通常被譯作‘自傲’或‘驕傲’……傲慢想要攝取更多、突破界限、破壞秩序;緊跟著它的是重建這些的正義及公正。傲慢?要接受正義的裁決,驕傲招致衰落,罪惡受到懲戒,這種規律是以希臘悲劇為特色的哲學抒情詩最常見的主旨。”

在我看來,傲慢之所以顯得如此罪惡的原因在于,它是以某些在感覺上對他人與對自己有危險的情緒為基礎的。這些情緒中最重要的一種是首先在與母親的關系中被體驗到的貪婪;它伴隨著對被母親懲罰的期待,因為母親遭到他的剝削。貪婪聯系著“摩瑞亞”(moria)的概念,這在吉爾伯特·穆拉利所撰寫的導論中有詳細的說明,摩瑞亞代表著眾神分配給每個人的份額;當摩瑞亞超出限度時,眾神的懲罰就會隨之而來。對這種懲罰的恐懼可以追溯到一個事實,即貪婪和羨慕首先被體驗為是針對母親的,她在感覺上被這些情緒所傷害,并經由投射在孩子心里變成一個貪婪且忿恨的形象。因此她便作為懲罰的來源、神的原型,為人們所恐懼。任何摩瑞亞的超出限度,在感覺上都是與對他人擁有物的羨慕密切相關的;作為結果,迫害恐懼便經由投射被喚起——害怕他人會羨慕并摧毀自己的成就和擁有物。

  “……俗語有言,很少有人

  會不懷羨慕地去愛一個財富興旺的朋友;

  羨慕的毒藥深入人心,加倍了生命帶來的

  一切痛苦;他既要照料自己的傷痛,

  又覺得別人的喜悅像一個詛咒。”

凌駕別人、憎恨、想要摧毀并羞辱他人的愿望,以及因為他們被羨慕而在對他們的摧毀中獲得的快樂,所有這些早期情緒都首先是在與父母及兄弟姐妹的關系中被體驗到的,它們構成了“傲慢”的部分。每個孩子有時都會有一些羨慕,想要擁有別人的一些屬性和能力,首先是母親的,然后是父親的。羨慕最初導向的是母親的乳房與她能產生的食物,其實是針對的她的創造性。強烈羨慕的效果之一,便在于希望逆轉這個情境,使父母無助、嬰兒化,從這樣的逆轉中汲取施虐的快樂。當嬰兒感到為這些敵對沖動所支配,并在他心里摧毀母親的美好和愛,他就不僅感到被她所迫害,而且也感到罪惡感與好客體的喪失。為什么這些幻想對情緒生活有如此的影響,原因之一在于他們是以一種全能的方式被體驗到的。換言之,在嬰兒心里,他們已經產生了效果,或著可能會產生效果,他變得要為所有降臨在父母身上的麻煩和疾病負責。這就導致了一種持續的對喪失的恐懼,這種恐懼增加了迫害焦慮,并引起了因傲慢而受到懲罰的恐懼。

后來,如果在競爭性與野心這些傲慢的成分中,羨慕與破壞性居于主導,那么這些成分就會變成罪惡感的深層原因。否認可能會覆蓋在這種罪惡感之上,但是在否認的背后,源自超我的斥責仍然在運作著。我認為我所描述的這些過程,是為什么根據希臘人的信念,傲慢在感覺上會如此強烈地遭受禁止與懲罰的原因所在。

嬰兒唯恐凌駕他人及對他人能力的破壞會把人們變得羨慕且危險,這種焦慮在其后的生活中有著重要的影響。有些人通過抑制他們自己的天賦來處理這種焦慮。弗洛伊德(1916)描述過這樣一類個體,他們無法忍受成功,因為成功喚起了罪惡感,而他將這種罪惡感特別地聯系于俄狄浦斯情結。在我看來,這種人原本想要使母親的孕育力相形見拙,并摧毀母親的孕育力。這些感覺中的一些被轉移給父親與兄弟姐妹,后來又轉移給其他人,于是恐懼他們的羨慕與憎恨;罪惡感在這個方面會導致對才能與潛力的強烈抑制。克呂泰墨斯特拉有一個相關的陳述激起了這種恐懼:“誰害怕羨慕,就是害怕變得偉大。”

現在我要用一些來自兒童分析的例子來證實我的結論。當一個孩子在其游戲中表達出他與其父親的競爭時——他讓一列小火車比一列大火車跑得更快,或者讓小火車攻擊大火車——后果通常就是迫害感與罪惡感。在《兒童分析的故事》中,我描述了有一段時間在每次會談中,男孩都用他所謂的一場“災難”(即將所有玩具都擊倒)來作結束。在象征上,這對孩子意味著他有足夠的力量來摧毀自己的世界。在很多會談中,通常都會有一個幸存者——他自己——而“災難”的結果是一種孤獨、焦慮并渴望他的好客體回來的感覺。

另一個例子來自一個成人的分析。有一個病人終其一生都在約束自己的野心和想要凌駕于他人的愿望,因此他無法充分地發展他的天賦。他夢到他站在一根旗桿旁,周圍都是些孩子,他自己是唯一的大人。這些孩子依次試著爬上旗桿的頂端,但是都失敗了。他在夢中想著,要是他嘗試去爬但也失敗了,那會逗笑這些孩子的。然而,事與愿違,他漂亮地完成了這件事,發現自己爬到了頂端。

這個夢證實并強化了他從先前材料中得出的洞識:他的野心和競爭性比之前允許自己知道的更強,且更具破壞性。在這個夢中,他輕蔑地將他的父母、分析師以及所有潛在的對手都轉變成了無勝任能力和無助的孩子,只有他自己是大人。同時他企圖阻止自己成功,因為他的成功意味著傷害和羞辱那些他同樣愛戴且尊敬的人,于是那些人就變成了羨慕且危險的迫害者——孩子會嘲笑他的失敗。然而,如夢所顯示的那樣,抑制其天賦的嘗試失敗了。他到達了頂端,并害怕這種結果。

在《奧瑞斯忒亞》中,阿伽門農全方位地展現了傲慢。他對所摧毀的特洛伊城人民沒有感到任何同情,似乎覺得他有權力摧毀他們。只有在和克呂泰墨斯特拉談到卡珊德拉時,他才提到征服者應該對被征服者有所悲憫的戒律。然而,因為卡珊德拉顯然是他的愛人,他所表達的不僅是憐憫,而且還有為了他自己的快樂而保留她的愿望。另外,顯然他對自己所造成的恐怖破壞感到驕傲。但是他所延長的戰爭,也意味著阿哥斯城人民的苦難,因為很多女人都守寡了,很多母親都哀悼著她們的兒子;他自己的家庭也因為十年的干旱而受苦。因而,最后他回來時所引以為傲的一些破壞,傷害了一些他認為是他所愛的人。他的破壞性,包括對那些最接近他的人,可以解釋為是針對他早期所愛的客體。犯下所有這些罪行的表面原因是報復對他弟弟的侮辱,幫助他弟弟重新得到海倫。然而,埃斯庫羅斯【譯按:希臘的悲劇詩人,西元前525—456年,《奧瑞斯忒亞》三部曲的作者】清楚地寫道,阿伽門農也受到了野心的驅使,被稱為“王中之王”滿足了他的“傲慢”。

但是他的這些成功不僅僅滿足了他的傲慢;它們還增加了他的傲慢,導致他性格的僵化和惡化。我們知道侍衛效忠于他,他家族的成員和長老們愛他,他的臣民渴求著他的歸來。這一切都表明,他在過去比在勝利之后更具有人性。但是,當阿伽門農報告他的凱旋與特洛伊城的毀滅時,似乎不再可親,也不再可以去愛。我要再次引用埃斯庫羅斯的詩句:

  “罪惡存在于這條道路。

  因為明顯可見的傲慢在那些驕傲的人身上釀成了

  其自身的回歸,當他們家中幸福的財富增多時,

  連呼吸都會變得暴怒而血腥。”

他不受約束的破壞力,以及在權力與殘忍上的榮耀,在我看來,指向了一種退行。在很小的年紀,小孩子——特別是男孩——欽慕的不僅是美好,而且還有權力與殘忍,并且把這些屬性歸于他所認同但同時為他所恐懼的強有力的父親。對于一個成人,退行可以復蘇這種嬰兒的態度并減少憐憫。

考慮一下阿伽門農所展現的過度“傲慢”,那么克呂泰墨斯特拉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正義”的工具。在《阿伽門農》一段非常生動的段落中,她在丈夫到達之前,向長老形容她眼見特洛伊城人民受苦的情形;她帶著同情,對阿伽門農的成就沒有表達出任何的欽慕。反而,在她謀殺阿伽門農的時候,傲慢支配了她的感覺,沒有任何懊悔的跡象。當她再次向長老們演說時,她自豪于自己犯下的謀殺,并且對這件事感到得意洋洋。她支持艾吉賽特斯篡奪阿伽門農的王權。

阿伽門農的“傲慢”就這樣受到“正義”的裁決,接著又是克呂泰墨斯特拉的傲慢,傲慢又再次受到奧瑞斯忒亞所代表的正義的懲罰。

關于阿伽門農在其成功的戰役之后對其臣民與其家人的態度改變,我想要提出一些想法。如我早前提到的那樣,他對延長戰爭而加諸于特洛伊人民的苦難缺乏同情,這是相當顯著的。不過他又畏懼眾神與即將發生的厄運,因此只能不情愿地進入那間屋子,踩上克呂泰墨斯特拉的女仆為他鋪上的美麗掛毯。當他說起一個人必須當心不要招來眾神的憤怒時,他表達的只是自己的迫害焦慮,而沒有任何罪惡感。或許我先前提到的退行是可能的,因為善良與同情從未作為他性格的一部分被充分地建立起來。

相比之下,奧瑞斯忒亞剛犯下對母親的謀殺,他便受制于罪惡感。這就是為什么我相信雅典娜在最后可以幫助他的原因所在。他對殺害艾吉賽斯特并不感到任何罪惡,然而殺死母親卻讓他陷入嚴重的沖突之中。他這么做的動機既是出于義務,也是出于對他所認同的死去的父親的愛。少有跡象顯示出他想要凌駕在她的母親之上。這就表明,在他身上并沒有過多的傲慢及其伴隨而來的東西。我們知道,導致他犯下弒母罪行的原因,部分地在于伊萊克特拉的影響與阿波羅的命令。在他殺掉她之后,便立刻產生了對自己的悔恨與憎惡,這是由復仇女神立刻對他的攻擊所象征的。看不到復仇女神的女仆首領非常鼓勵他殺了母親,她指出在他所做的事情是正義的,還有他恢復了秩序,試圖以此來安慰他。除了奧瑞斯忒亞之外沒人能看見復仇女神的事實表明,這是一種內部的迫害情境。

如我們所知,奧瑞斯忒亞是遵從阿波羅在特爾斐給出的命令而殺死母親的。這也可以被看作是他內部情境的一部分。在某個層面而言,阿波羅在此代表了奧瑞斯忒亞自己的殘酷與報復沖動,因而我們發現了奧瑞斯忒亞的破壞性感覺。然而,傲慢所包括的主要元素,諸如羨慕與勝利的需要,似乎在他身上并不是主導性的。

重要的是,奧瑞斯忒亞強烈地同情于被忽略、不快樂且悲傷的伊萊克特拉。因為他自己的破壞性是由他對被母親忽略的忿恨所刺激出來的。她把他送去了陌生人那里,換句話說,她給他的愛太少了。伊萊克特拉憎恨的原初動機,顯然在于她并沒有得到母親足夠的愛,她想要被母親所愛的渴望受到了挫折。伊萊克特來對其母親的恨——盡管因阿伽門農被謀殺而有所加劇——同樣包含著女兒與母親的競爭,這種競爭集中在不讓父親滿足母親的性欲望之上。母女關系的這些早期紊亂是她俄狄浦斯情結的發展中的一個重要因素【4】。

俄狄浦斯情結的另一面,是由卡珊德拉與克呂泰墨斯特拉之間的敵對表現出來的。她們關于阿伽門農的針鋒相對,說明了母女關系的一個特征——為了同一個男人的性滿足而在兩個女人之間產生的敵對。因為卡珊德拉曾經是阿伽門農的愛人,她也可以覺得像是一個女兒那樣,真正成功地從母親身邊帶走父親,并因此期待著自于母親的懲罰。這是俄狄浦斯情境的一部分,即母親以憎恨來回應(或被感受為回應)女人的俄狄浦斯欲望。

如果我們考慮阿波羅的態度,有一些跡象表明,他對宙斯的完全順從緊密聯系著對女人的憎恨以及他顛倒的俄狄浦斯情結。下面這段文字便是以他的女性生育力的輕蔑為特征的:

  “不曾在子宮的黑暗中孕育,

  她卻是一朵生命之花,因為女神

  從不會生育……(指雅典娜)

  盡管男子們都稱她是孩子的母親,

  她卻不是真正的生養者,她只是

  照料著生命的種子。那播種的人

  才是唯一的生養者……”

他對女人的憎惡,也成為他命令奧瑞斯忒亞弒母,且不管卡珊德拉對他而言有多么虛弱,他都堅持迫害她的原因之一。他性濫交的事實,并不違背他顛倒的俄狄浦斯情結。相較之下,他贊美幾乎沒有任何女性品質的雅典娜,并完全認同于她的父親。同時,他對姐姐的欣賞,也可能表明了一種對母親形象的積極態度。也就是說,一些直接俄狄浦斯情結的跡象并沒有完全錯失。

善良和助人的雅典娜沒有母親,她是由宙斯產生的。她沒有對女人表現出任何的敵意,但是我認為這種缺乏競爭與憎恨,與她將父親據為己有具有某種聯系;他也回報了她的熱愛,因為她在眾神中有特殊的地位,而且眾所周知是宙斯的最愛。她對宙斯的完全服從與熱愛,可以被看作是她俄狄浦斯情結的一種表達。她將其全部的愛都轉向了一個唯一的客體,這可以用來解釋她表面上免于沖突的自由。

奧瑞斯忒亞的俄狄浦斯情結,也可以從這個三部曲的不同段落中來推測。他責備母親忽略了他,并且表達了對她的忿恨。不過,有一些跡象表明他與其母親的關系并不是完全負面的。克呂泰墨斯特拉給阿伽門農提供的祭酒明顯地受到奧瑞斯忒亞的重視,因為他相信這些祭酒正在喚醒父親。當母親告訴他,他嬰兒時她是如何養育他并愛他的時候,他動搖了殺她的決定,并轉而尋求朋友皮拉德斯的意見。還有一些跡象表明了他在一種正向俄狄浦斯關系中所指向的嫉妒。克呂泰墨斯特拉對艾吉賽特斯之死的哀傷,以及她對他的愛,激起了奧瑞斯忒亞的暴怒。在俄狄浦斯情境中,對父親的恨可以轉向另一個人,這是常見的經驗,例如哈姆雷特對他叔叔的恨【5】。奧瑞斯忒亞理想化了他的父親,而且,遏制對死去父親的敵意與恨意通常比對活著的父親來得更加容易。他對阿伽門農的偉大的理想化——伊萊克特拉也體驗了這種理想化——導致他否認阿伽門農犧牲了伊菲吉妮雅,并且對特洛伊城人民的苦難表現出斷然的殘酷。在欽佩阿伽門農的同時,奧瑞斯忒亞也認同了這個理想化的父親,而這是很多兒子克服其對偉大父親的敵意與羨慕的方式。這些態度因其母親的忽略與她對阿伽門農的謀殺而增加,從而構成了奧瑞斯忒亞的顛倒俄狄浦斯情結的一部分。

我在之前曾提到過,相對而言,奧瑞斯忒亞是免于傲慢的,盡管他認同父親,他還是比較容易產生罪惡感。在我看來,他在謀殺克呂泰墨斯特拉之后隨之而來的痛苦,代表著形成抑郁狀態一部分的迫害焦慮與罪惡感。這種解釋似乎意味著,奧瑞斯忒亞因為他過度的罪惡感(由復仇女神所代表)而受著躁狂抑郁癥之苦——吉爾伯特·穆拉利稱他是瘋子。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假定,埃斯庫羅斯以一種夸大的形式說明了正常發展的一面。因為作為躁狂抑郁癥基礎的某些特征,并沒有強有力地運作在奧瑞斯忒亞身上。在我看來,他所表現的心理狀態,我將其當做是偏執—類分裂狀態與抑郁狀態之間轉換的一個典型特征,罪惡感在此階段基本上都被體驗為迫害。當抑郁狀態被達到并獲得修通時——這在三部曲中是由奧瑞斯忒亞在艾瑞阿帕格斯法庭【譯按:雅典的一座小山丘,古希臘最高法庭的所在地】上舉止的改變來象征的——罪惡感便居于主導,而迫害則有所減弱。

這出戲劇提示了我,奧瑞斯忒亞可以克服他的迫害焦慮并修通他的抑郁狀態,因為他從未放棄凈化自己的罪行并回到人民身邊的強烈愿望,他大概希望以一種仁慈的方式來統治這些人民。這些意圖指向了補償的沖動,這是克服抑郁狀態的特征。他跟將其憐憫與愛激發出來的伊萊克特拉的關系,他即便受苦也從未放棄希望,放棄他對諸神的整個態度,特別是他對雅典娜的感激——這一切都意味著他對一個好客體的內化是相對穩定的,正常發展的基礎已經鋪設好了。我們只能猜測,這些感覺在最早的階段以某種方式介入了他與母親的關系,因為當克呂泰墨斯特拉提醒他:

  “我的孩子,難道你就不會恐懼

  折磨這乳房?難道你不曾在此酣眠,

  吮吸著我給你的乳汁?”

奧瑞斯忒亞猶豫地放下了他的劍。養育者顯示出的溫暖,對他而言,提示了在嬰兒期被給予與接受的愛。這個養育者可以是母親的替代者;但是在某個點上,這種愛的關系也同樣適用于母親。當奧瑞斯忒亞從一個地方被驅趕到另一個地方時,他心理上與身體上的痛苦,是在罪惡感與迫害感處于高峰時所體驗到的一副鮮活的痛苦景象。迫害他的復仇女神是壞良心的擬人化,不允許他受命犯下謀殺的事實。我在前面就曾提出,當阿波羅給出那個命令時,他代表了奧瑞斯忒亞自己的殘酷,而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就理解了為什么復仇女神不允許阿波羅命令他犯下謀殺的事實;因為這是一個冷酷無情的超我的特征,所以它不會寬恕破壞性。

我認為,超我不寬恕的特性,以及它喚起的迫害焦慮,都在古希臘神話中獲得了表達:復仇女神的力量甚至延續到死后。這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懲罰有罪之人的方式,而且是大多數宗教所共有的一個元素。在《復仇女神》中雅典娜說道:

  “……偉大的厄里倪俄斯

  有著最強大的力量,她們統御

  不朽的神祗,管轄死去的靈魂。”

復仇女神也聲稱:

  “他將流亡到死,

  永遠得不到自由,

  就連死了也一樣……”

希臘信仰所特有的另一點在于,如果是死于非命,那么便需要為死者復仇。我認為這種報復的要求源自于早期的迫害焦慮,這些迫害焦慮由孩子針對父母的死亡愿望而加強,并暗中破壞他的安全感與滿足。攻擊敵人因而是一切邪惡的化身,嬰兒指望這些邪惡作為對其破壞沖動的報復。

我在別的地方【6】處理過人們對死亡的過度恐懼,對他們而言,死亡既是一種來自內部和外部敵人的迫害,也是一種摧毀內化好客體的威脅。如果這種恐懼特別強烈,它就可能會延伸至威脅死后生命的恐怖。在冥界中為死前所受的傷害報仇,對死后的平靜是非常重要的。奧瑞斯忒亞和伊萊克特拉兩個人都相信他們死去的父親支持他們的報仇任務;而奧瑞斯忒亞在對艾瑞阿帕格斯法庭描述他的沖突時,指出阿波羅預言他要是沒有為他的父親報仇就會遭受懲罰。克呂泰墨斯特拉的鬼魂驅策著厄里倪俄斯繼續追捕奧瑞斯忒亞,她抱怨著她在冥界中受到的輕蔑,因為謀殺她的人還沒有受到懲罰。她明顯受到對奧瑞斯忒亞持續的恨意所影響,我們可以結論:持續到死后的恨引起了在死后進行報復的需要。還有可能是:當謀殺死者的人仍未受到懲罰時,死者就會受到輕蔑,這種感覺的根源在于懷疑他們的子嗣并不足夠在意他們。

死者為何要求報復的另一個原因,其暗示是吉爾伯特·穆拉利在《導論》中提及的一種信念:即地母被裂開在她身上的鮮血所污染,她和在她體內的冥界人民【死者】要求復仇。我將冥界人民解釋為母親體內未出生的嬰兒,孩子覺得他在其嫉妒與敵對的幻想中摧毀了她【它們】。精神分析中的許多豐富資料都表明,對于母親的流產,或者是她在個體的誕生之后沒有另一個孩子的事實,孩子有一種深深的罪惡感,并且恐懼這個受傷的母親會采取報復。

不過吉爾伯特·穆拉利也提到地母是給予純真者生命和豐碩果實的人。在這個方面,她代表著和藹、喂養與慈愛的母親。多年來我都認為,將母親分裂為一個好母親與一個壞母親,是在與母親關系中的最早過程之一。

希臘人認為死者并未消失,而是在冥界中繼續一種陰影的存在,并且對那些活著的人施加某種影響,這種觀念喚起了他們對鬼魂的信仰,這些鬼魂受到驅使去迫害生者,因為他們在復仇之前得不到任何平靜。我們也可以講死者影響并控制生者這種信仰,聯系于這樣一種觀念:即他們繼續作為同時被感覺為死去但還活躍的內化的客體,以好的或壞的方式繼續存在于自體內部。與內部好客體(首先是好母親)的關系,意味著這個客體在感覺上是有幫助且具引導性的。特別是在悲傷與哀悼的過程中,個體努力地保持著先前存在的好關系,并經由這種內部的陪伴來感受力量與安慰。當哀悼失敗的時候——對此可能有很多原因——就是因為這種內化無法成功,且有益的認同受到干涉所知。伊萊克特拉和奧瑞斯忒亞呼喚九泉之下的亡父來支持和強化他們的力量,這與想要與好客體結合的愿望是相符的,這個好客體在外部經由死亡而喪失,必須在內部建立起來。那個受到懇求幫助的好客體,在其引導與幫助的方面是超我的一部分。這種與內化客體的好關系是認同的基礎,而認同經證實對個體的穩定性有極大的重要性。

相信祭酒可以“打開死者干渴的嘴唇”,我認為這種信念源自一種基本的感覺:即母親給予嬰兒乳汁,是使嬰兒及其內部客體保持生命的一種手段。因為內化的母親(首先是乳房)變成了孩子自我的一部分,他感到自己的生命與她的生命是連在一起的;而外部母親給予孩子的乳汁、愛與照料,在某種意義上也被感覺為是有益于內部母親的。這也適用于其他被內化的客體。盡管克呂泰墨斯特是一位壞母親,但是在她的戲碼中獻上的祭酒,卻被伊萊克特拉和奧瑞斯忒亞當成了一種符號:通過喂養內化的父親,她復活了他。

我們在精神分析中發現這樣的感覺:內部客體參與了個體體驗到的任何快樂。這也是重新喚醒死去的所愛客體的一種方法。死去的內化客體在被愛時變保存了其自身的生命(有幫助的、安慰性的、引導性的),這樣的幻想與奧瑞斯忒亞和伊萊克特拉相信被重新喚醒的亡父會幫助他們的信念是相一致的。

我認為,尚未復仇的死者代表著內化的死亡客體,威脅著內化的形象。他們抱怨主體在其憎恨中給他們造成的傷害。在病人身上,這些可怕的形象構成了超我的一部分,并與相信命運(即一旦驅向邪惡,做壞事的人就會受到懲罰)有著密切的聯系。

  “……他就不會認識你們,這些天堂里的權勢!

  你們給予了我們生命,

  你們把罪責留給那些窮人,

  然后你們把痛苦拋給人間,

  因為所有過錯都歸于世人。”

                        ——歌德,《謎娘》

這些迫害的形象也被擬人化在厄里倪俄斯的身上。在早期心理生活中,即使是正常的發展,分裂也從不會完全成功,因此這些駭人的內部客體仍然在一定程度上運作著。也就是說,孩子會體驗到一些在程度上因人而異的精神病性焦慮。

基于投射,根據以牙還牙的原則,孩子受到恐懼的折磨,害怕他在幻想中對父母做了什么,自己也會受到同樣的對待;這可能是一種增強殘酷沖動的刺激。因為他感覺受到了內部和外部的迫害,于是他便受到驅使將懲罰向外投射出去,并在這樣做的同時,用外部現實來檢驗他的內部焦慮與對實際懲罰的恐懼。孩子感到的罪惡感和迫害感越多——也就是說,他病得越重——他通常也會變得更具攻擊性。我們必須相信,類似的過程也運作在不良少年和罪犯的身上。

因為破壞沖動主要是針對父母的,在感覺上最根本的罪便是對父母的謀殺。這被清楚地表達在《復仇女神》一幕中,即隨著雅典娜的介入,厄里倪俄斯敘述說,如果他們不再充當對弒母和弒親之罪的威懾者,且不在事情發生后懲罰他們,便會引起混亂的情境。

  “是啊,此后等著父母的是

  狡詐和劇痛,因為孩子手中的刀

  會撕破他們的胸膛。”

我先前曾經說過,嬰兒的殘酷沖動與破壞沖動創造了原始的駭人的超我。關于厄里倪俄斯進行攻擊的方式,我們有一些不同的線索:

  “活生生地,從你的每一根血管

  暢飲你濃郁而鮮紅的血。

  我們干渴的唇,要你的血來滋潤,

  直到我正義的心被你的鮮血

  和你的苦痛所喂飽;

  直到我品嘗到你像個死人一樣,

  并將你丟進死者的行伍……”【7】

厄里倪俄斯用以威脅奧瑞斯忒亞的折磨,具有最原始的口腔施虐和肛門施虐的性質。我們被告知,他們的呼吸“猶如一把延燒的又遠又廣的火”,從他們的身體中散發出有毒的氣體。嬰兒在他心里使用的一些最早的破壞方法,就是用放屁和糞便來進行攻擊,這讓他覺得他毒害了他的母親,還有用尿(火)來燒她也是一樣。結果,早期的超我就以同樣的破壞來威脅他。當厄里倪俄斯恐懼她們的力量會被雅典娜奪走時,她們用下面的話表達了她們的憤怒與憂懼:“難道我受的傷害不應該轉而粉碎這個人嗎?這種痛苦的毒藥在我心中像火燒一樣,難道這種毒藥不應該像下雨一樣落在他們身上嗎?”這提醒了我們孩子關于挫折的憤恨,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痛苦,是以何種方式增加了他的破壞沖動,驅使他強化其攻擊的幻想。

然而,殘忍的厄里倪俄斯,同樣聯系著超我基于抱怨的受傷形象的那一面。我們被告知,有血從她們的眼睛和她們嘴唇中滴下來,這說明她們自己也遭受了折磨。這些內化的受傷形象,在嬰兒的感覺上都是報復性的和威脅性的,他試圖將它們分裂開來。不過,它們還是進入了嬰兒早期的焦慮和噩夢之中,并且在他所有的恐懼癥中扮演著一定的角色。因為奧瑞斯忒亞傷害并殺死了他的母親,她變成了孩子恐懼其報復的那些受傷客體之一。他說厄里倪俄斯是他母親的“狂怒的追殺”。

克呂泰墨斯特拉則似乎沒有受到超我的迫害,因為厄里倪俄斯并沒有追捕她。然而,在她殺死阿伽門農繼而發表其得意洋洋且趾高氣昂的言論之后,她表現出了一些抑郁和罪惡感的跡象。因此她才說:“別讓我們被鮮血污染了。”她還體驗到了迫害焦慮,這明顯地出現在她的夢中,她夢到自己用乳房喂食怪物,它非常暴虐地咬噬著她,以至于血液和乳汁混在了一起。因為這個夢所表達的焦慮,她將祭酒送到了阿伽門農的墳前。因此,雖然她沒有被厄里倪俄斯追捕,迫害焦慮和罪惡感也并未減少。

厄里倪俄斯的另一面在于,她們粘著自己的母親“夜之女神”(Night),她是她們唯一的保護者,她們一再地懇求她對抗阿波羅。阿波羅是太陽神、夜晚的敵人,他想要剝奪她們的力量,因而她們覺得受到他的迫害。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就對反向俄狄浦斯情結甚至在厄里倪俄斯身上扮演的角色獲得了一種洞見。我要提出的是,她們針對母親的破壞沖動,在某種程度上移置到了父親身上——移置到了一般而言的男人身上——而且只有通過這種移置,她們對母親的認同及其反向的俄狄浦斯情結才能得到維持。她們特別關切對一個母親造成的任何傷害,而且似乎也只對弒母進行報復。這就是為什么她們沒有迫害謀殺丈夫的克呂泰墨斯特的原因所在。她們認為她并沒有謀殺血親,因此其罪行并沒有足夠重要到讓她們去迫害她。我認為,在這一辯稱中中存在著大量的否認。被否認的是:任何謀殺歸根結底都源自與針對父母的破壞感,因而沒有任何謀殺是可允許的。

有趣的是,正是一個女人(雅典娜)的影響,造成了厄里倪俄斯的改變:從冷酷的恨到較柔和的感覺。然后,她們沒有父親;或者更確切地說,可能代表著父親的宙斯也轉而反對她們。她們說因為她們散布的恐怖“還有我們承受的這個世界的恨,神將我們逐出了他的殿堂”。阿波羅充滿輕蔑地告訴她們,男人或神從來都沒有親吻過她們。

我認為,由于一個父親的缺席,或是由于父親對她們的恨和忽略,她們的反向俄狄浦斯情結受到了增強。雅典娜承諾她們,說她們會受到雅典人的愛戴和尊崇,也就是說,男人和女人都會愛戴并尊崇她們。艾瑞阿帕格斯法庭是由男人們組成的,這些男人陪伴著她們到她們將來在雅典居住的地方。我的推測是:在此代表母親的雅典娜現在與女兒們分享著男人們(即父親形象)的愛,她在她們的情感和沖動上,也在她們的整個性格上,造成了一種改變。

把這個三部曲當作一個整體,我們就會發現超我是由各式各樣的形象來代表的。例如,在感覺上獲得重生并支持其孩子們的阿伽門農是超我的一個方面,這個方面以對父親的愛和欽佩為基礎。厄里倪俄斯被描述為屬于舊神(即以野蠻和暴力的方式進行統治的泰坦族)的時期。在我看來,她們聯系著最早且最冷酷的超我,并且代表著一些駭人的形象,而這些形象主要是孩子將其破壞幻想投射到起客體上的結果。然而,她們受到了與好客體或理想化客體的關系的反制——盡管是以一種分裂開來的方式。我已經提出過,母親跟孩子的關系——還有在很大程度上父親跟他的關系——對超我的發展都有影響,因為它影響著對父母的內化。在奧瑞斯忒亞身上,對父親的內化是以欽佩和愛為基礎的,這種內化經證實對他進一步的行動有著最大的重要性;死去的父親是奧瑞斯忒亞的超我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

當我第一次定義抑郁狀態的概念時,我提出過受傷的內化客體抱怨并由此促成了罪惡感和隨后的超我。根據我后來發展出的觀點,這種罪惡感——盡管它們是轉瞬即逝的,且尚未形成抑郁狀態——在某種程度上運作于偏執—類分裂狀態期間。我們可以觀察到:有一些嬰兒會節制自己不去咬噬乳房,他們甚至在四到五個月大時就會自行斷奶,沒有任何外部的原因;而另一些嬰兒,則會借著傷害乳房,讓母親不可能給他們喂奶。我認為,這樣的節制表明在小嬰兒身上有一種無意識的覺察,知道自己因為貪婪而想要將傷害加諸于母親的欲望。作為結果,嬰兒感到母親受到了傷害,被他貪婪的吮吸和咬噬給掏空了,因此在他心里他將母親或其乳房包含在一種受傷的狀態下。在兒童乃至成人的精神分析中,有著大量回溯性地獲得的證據,表明母親從很早開始就被感覺為一個受傷的客體,無論是內化的還是外部的【8】。我要提出的是,這個抱怨的受傷客體是超我的一部分。

與這個受傷的被愛的客體的關系,不僅包含著罪惡感,而且還包含著慈悲憐憫,它是一切同情他人與關心他人的根本來源。在這個三部曲中,超我的這一面是由不快樂的卡珊德拉所代表的。阿伽門農冤枉了她,將她交付到了克呂泰墨斯特拉的權力之下,他感到憐憫,并力勸克呂泰墨斯特拉要可憐她(這是他表現出憐憫的唯一場合)。卡珊德拉的角色作為超我受傷的一面,聯系著這樣一個事實:她是一位有名望的預言家,其主要任務在于頒布警告。長老們的首領為她的命運所觸動并試圖要安慰她,同時又敬畏著她的那些預言。

作為超我的卡珊德拉預言了疾病將至,并警告說懲罰會隨之降臨且哀傷升起。她預先知道了自己的命運,還有即將降臨在阿伽門農和他家人身上的大致災難;但是沒有人留心她的警告,而這種不相信歸因于阿波羅的詛咒。長老們非常同情卡珊德拉,有一部分相信了她,但是盡管認識到她對阿伽門農、她自己及阿哥斯城人民所預言的危險是有效的,他們還是否認了她的預言。他們拒絕相信他們同時知道的事情,這表達了普遍的否認傾向。否認是針對迫害焦慮和罪惡感的一種強大防御,而這些迫害焦慮和罪惡感是由從未受到控制的破壞沖動引起的。否認總是和迫害焦慮連在一起,可能會窒息愛的情感和罪惡感,逐漸損害對內部和外部客體的同性與關心,擾亂判斷和現實感的能力。

如我們所知,否認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機制,并且也被大量地用于證明破壞力的正當性。借由阿伽門農殺了他們的女兒這個事實,克呂泰墨斯特拉證明她對其丈夫的謀殺是正當的,否認她殺死他是有其他的動機。阿伽門農在特洛伊城甚至摧毀了諸神的神殿,也覺得他的殘忍是正當的,因為他的弟弟失去了妻子。奧瑞斯忒亞覺得,他不僅有理由殺掉篡奪者艾吉賽斯特,甚至還有理由殺掉自己的母親。我所提及的正當性是對罪惡感和破壞沖動強而有力的否認。對自己的內部過程有更多洞識并因此更少使用否認的人們,就較不易于對自己的破壞沖動讓步;結果是他們也更多的去容忍他人。

還有另一個有趣的角度,從這個角度可以將卡珊德拉的角色看作是一個超我。在《阿伽門農》中,她處在一種夢的狀態,起初無法回神。后來她克服了那樣的狀態,清楚地說出了先前她試圖以一種混亂的方式來傳達的東西。我們可以假定:超我的無意識部分變成了意識的,這是在它可以被感受為良心之前必不可少的一步。

超我的另一面由阿波羅來代表的,如我上面提到的那樣,阿波羅代表著奧瑞斯忒亞投射到超我上的那些破壞沖動。超我的這個方面,驅使奧瑞斯忒亞變得暴力,并威脅如果他沒有殺死母親,就會遭受懲罰。因為阿伽門農如果沒有報仇便會悲痛地憤恨,所以阿波羅和父親都代表著殘忍的超我。這種復仇的要求與阿伽門農摧毀特洛伊城的殘酷是一致的,甚至對他自己人民的苦難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憐憫。我已經提到過,在希臘人相信復仇是后代子孫的義務與超我驅使犯罪的角色之間有著某種聯系。悖論的是,同時超我又將復仇視作一項罪行,因此后代子孫也會因為他們犯下的謀殺而遭到懲罰,盡管這是一種義務。

這一連串重復的罪與罰、傲慢與正義,是以屋內的魔靈作為典型的,我們被告知,這個魔靈代代都生活于其間,直到奧瑞斯忒亞得到原諒并回到阿哥斯城后才得以安息。屋內的魔靈這種信仰,源于針對客體的憎恨、羨慕和忿恨所導致的惡性循環;這些情緒增加了迫害焦慮,因為被攻擊的客體在感覺上是報復性的,于是又激起了對它的進一步攻擊。也就是說,破壞性因迫害焦慮而增加,而迫害的感覺又因破壞性而增加。

有趣的是,自珀羅普斯的時代起,魔靈就在阿哥斯城的皇室中施行著一種恐怖統治,而當奧瑞斯忒亞被原諒且不再受苦而回到我們假定的一種正常而普通的生活時,據傳說魔靈也得到了安息。我的解釋是,罪惡感和進行補償的沖動,以及抑郁狀態的修通,打破了這個惡性循環,因為破壞沖動及其后果迫害焦慮都有所減少,并且與所愛客體的關系也重新建立起來。

然而,統治德爾斐的阿波羅,在三部曲中代表的遠甚于奧瑞斯忒亞的破壞沖的和殘酷超我。如吉爾伯特·穆拉利說言,經由德爾斐的女祭司,阿波羅還是“神的先知”,也是太陽神。在《阿伽門農》中,卡珊德拉將他稱作“人類道路之光”和“一切事物之光”。不過,不僅是他對卡珊德拉的無情態度,而且還有長老們提到他時所用的話:“有文字寫道,他不愛悲傷,也不傾聽它”,這些都指出一個事實:他無法體驗到對苦難的憐憫與同情,盡管他說他代表著宙斯的思想。從這個角度來看,太陽神阿波羅,讓我們想起了這么一個人:他轉身離開任何悲傷,以此作為對憐憫感覺的防御,并過度使用對抑郁感覺的否認。它是這類人的典型,他們對老人和無助的人沒有絲毫的同情。復仇女神的頭領用下面的話來描述阿波羅:

  “我們是些女人,而且衰老;而你高高凌駕

  在我們之上,憑你的青春和驕傲,踐踏我們。”

這兩行話也可以從另一種觀點來考慮:如果我們顧及她們與阿波羅的關系,那么厄里倪俄斯似乎就是受到年輕且忘恩負義的兒子惡劣對待的老母親。這種憐憫的缺乏,與阿波羅作為超我冷酷無情且毫無緩和的角色是連在一起的,這是我在上面描述過的。

超我還有另一個非常主導性的方面,以宙斯為代表。他作為父親(眾神之父),經由痛苦學到了要對他的孩子們更加包容。我們得知,宙斯得罪了他自己的父親,并為此而飽受罪惡感之苦,因此他對懇求著非常仁慈。宙斯代表了超我的一個重要部分,即內攝的溫柔的父親,也表現了抑郁狀態得到修通的一個階段。認識并理解自己針對所愛父母的破壞傾向,有助于更大的容忍自己和他人的缺陷,也有助于更好的判斷能力和更大的智慧。如埃斯庫羅斯所言:

  “人會經由苦難而學習。

  于是回憶起從前的痛苦,

  他的心會再次疼痛,

  流血,夜不能寐,直到

  智慧對著他的意愿而產生。”

宙斯也象征著自體理想且全能的部分,即自我理想,弗洛伊德(1914)在他充分發展出其關于超我的見解之前系統地闡述了這個概念。如我所見,自體與內化客體被理想化的部分,與自體的壞部分和客體的壞部分是分裂開來的,而且個體維持這種理想化是為了處理他的焦慮。

我想要討論的還有這個三部曲的另一個方面,也就是內部與外部事件之間的關系。我曾描述過復仇女神象征化了內部的過程,而埃斯庫羅斯也用下面幾行字說明了這一點:

  “有時恐懼是件好事,

  擔當著心靈的守護人,

  以主人的身份來統治。”

然而,在這個三部曲中,復仇女神卻是作為外部的形象出現的。

克呂泰墨斯特拉作為一個整體的人格,說明埃斯庫羅斯——在深深透視人類心靈的時候——也關切著作為外部形象的角色。他給了我們幾個線索,暗示克呂泰墨斯特拉其實是一個壞母親。奧瑞斯忒亞指責她愛的缺乏,我們知道她放逐了她的小兒子,并且惡待了伊萊克特拉。克呂泰墨斯特拉被她對艾吉賽特斯的性欲望所驅使,忽略了她的孩子們。雖然這在三部曲中沒有過多的著墨,但是顯然因為她與艾吉賽特斯的關系,克呂泰墨斯特拉除掉奧瑞斯忒亞是因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父親的復仇者。事實上,當她懷疑奧瑞斯忒亞的故事時,她便召喚了艾吉賽斯特帶著他的持矛士兵前來。她剛得知艾吉賽斯特被殺,就找來她的戰斧:

  “快,來人,把我的戰斧給我!讓我們看看

  到底是誰勝利,是誰倒下,是他還是我……”

并威脅要殺掉奧瑞斯忒亞。

不過,有一些跡象表明克呂泰墨斯特拉并不總是一個壞母親。她在兒子還是個嬰兒是哺育過他,她對女兒伊菲吉妮雅的哀悼也可能是真誠的。但是被改變的外部情境造成了她性格上的轉變。我的結論是:外部情境所激起的早期的憎恨與怨忿,重新喚醒了一些破壞沖動;它們壓倒了愛的沖動而占據優勢,而這涉及到生死本能融合狀態中的一個改變。

從厄里倪俄斯到歐墨尼德斯的改變,在某種程度上也受到外部情境的影響。她們非常擔心她們喪失自己的力量,雅典娜讓她們放心,告訴她們:在她們修改過的角色中,她們將對雅典施加某種影響,幫著維護法律與秩序。外部情境影響的另一個例子在于阿伽門農性格的改變,這種改變是因為他通過其成功的遠征變成了“王中之王”的緣故。成功常常是危險的,特別是如果其最大的價值存在于威望的增加,就像我們通常在生活中看到的那樣,因為它增強了野心和競爭性,干涉了愛的情感與人性。

就像雅典娜常說的那樣,她代表著宙斯的思想與情感。相比于厄里倪俄斯所象征的早期超我,她是智慧與緩和的超我。

我們已經看到雅典娜的很多角色:她是宙斯的代言人,表達他的思想與愿望;她是一個緩和的超我;她還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女兒,并以這種方式避免了俄狄浦斯情結。但是她還有另一個非常根本的功能:她有助于平靜與平衡。她表達希望雅典人將避免內部的紛爭,這在象征層面上代表著避免家庭中的敵對。她在復仇女神身上達到了一種朝向寬恕與平和的改變。這種態度表達了朝向妥協與整合的傾向。

這些特征都是內化好客體(首先是好母親)的特點,她成為生本能的載體。如此一來,作為好母親的雅典娜便與克呂泰墨斯特拉代表的壞母親的一面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個角色也介入了阿波羅跟她的關系。她是他唯一尊敬的女性形象。他提到她時總是帶著極大的贊賞,完全聽從她的判斷。盡管她似乎只代表著父親特別鐘愛的一個較為年長的姐姐,但是我認為她也對他代表著母親好的一面。

如果好客體在嬰兒期被充分地建立起來,超我就會變得比較溫和;我認為從生命的一開始就在運作的整合沖動在強度上有所增加,導致恨變得為愛所緩和。但是即使是緩和的超我也還是要求著對破壞沖的的控制,其目的在于破壞與愛的情感之間的平衡。因此我們發現雅典娜代表著超我的成熟階段,其目的是在相反的沖動之間進行調解;這與更安全地建立好客體緊密聯系著,并構成了整合的基礎。雅典娜在下面的話中表達了控制破壞沖的的需要:

  “拋下恐懼之心,可是別全都拋下;

  要是沒有恐懼,誰能身免于罪?

  但是身兼規范與律法的恐懼,

  長存你心,而且縈繞你的城……”

雅典娜引導而非主導的態度,是圍繞好客體建立起來的成熟超我的特點,這表現在她不認為有權決定奧瑞斯忒亞的命運上。她召開艾瑞阿帕格斯法庭,挑選雅典最智慧的男人,給他們完全充分的自由去投票,且只為她自己保留了決定的一票。如果我再次將三部曲中的這個部分視作內部過程的代表,我就會結論說:反對票說明自體并不是那么容易統一的,破壞沖動驅向了一條道路,而愛與補償和憐憫的能力則在另一條路上。內部的平和不是那么容易建立起來的。

自我的整合是由自我的不同部分來完成的——這些部分在三部曲中由艾瑞阿帕格斯法庭的成員所代表,盡管他們有沖突的傾向,但仍然可以聚集在一起。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可以認同彼此,因為一方面是破壞沖動,另一方面是愛和補償的需要,這兩個方面是矛盾的。但是自我在最好的狀態下有能力注意到這些不同的方面并將他們更加緊密地聚集在一起,雖然它們曾在嬰兒期被強烈地分裂開來。超我的力量也沒有被消除,因為即使在其比較緩和的形式中,超我也仍然能夠產生罪惡感。整合與平衡是讓生命更完整、更豐富的基礎。在埃斯庫羅斯那里,這種心理狀態是由三部曲結尾時的歡樂之歌表現出來的。

埃斯庫羅斯給我們呈現了一副人類發展的圖景:從其根源發展到其最進步的水平。他表達對人性的深刻理解的方式之一,在于他特別讓諸神來扮演各種不同的象征角色。這種多樣性符合于在無意識中存在的那些相異的且常常沖突的沖動與幻想,而這些沖動與幻想歸根結底都源自于生死本能在其變化的融合狀態中的兩極分化。

為了理解象征主義在心理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我們必須考慮成長中的自我處理沖突和挫折的很多方式。表達忿恨與滿足感的方法,以及嬰兒情緒的整個范圍,都是逐漸變化的。因為幻想從一開始便彌漫滲透在心理生活中,有一種強大的沖動將它們附著在各式各樣的客體之上——這些真實的客體與幻想的客體便成為一些象征,為嬰兒的情緒提供了一條出路。這些象征起初代表著部分客體,在幾個月之內變成完整客體(也就是人)。孩子把他的愛恨、他的沖突、他的滿足和他的渴望放進了內部和外部象征的創造之中,這些象征于是就成為了他世界的一部分。創造象征的沖動如此強烈,是因為即使最有愛心的母親也無法滿足嬰兒強烈的情緒需要。事實上,沒有任何現實情境可以實現兒童幻想生活中那些通常矛盾的沖動與愿望。只有在童年期,象征形成能夠在多樣性上獲得全力發展,且不受抑制的阻礙時,后來的藝術家才能利用潛藏于象征主義之下的情緒力量。在一篇早期的文章(1923b)中,我就討論過象征形成在嬰兒心理生活中彌漫的重要性,這意味著如果象征形成是特別豐富的,那么它就有助于才能乃至天賦的發展。

在成人分析中,我們發現象征形成仍然是運作的;成人也同樣為一些象征性的客體所環繞。然而,同時他更能區分幻想與現實,并且能憑他們自己的能力來看待人們和事物。

創造性的藝術家充分地使用象征;象征越是被用來表達愛與恨之間、破壞與修復之間、生死本能之間的沖突,它們就越是接近于普遍的形式。他因而凝縮了各種各樣嬰兒的象征,傾全力畫出了表達在這些象征中的情緒與幻想。戲劇家能夠將一些普遍的象征中轉移到其對人物角色的創造之中,同時能夠將他們變成真人,這種能力是戲劇家之所以偉大的一個方面。象征與藝術創作之間的關系常常被人討論,但是我的主要關注卻在于建立最早的嬰兒過程與藝術家后來的作品之間的聯系。

埃斯庫羅斯在他的三部曲中,讓眾神以各種各樣的象征角色出現,我試圖說明這如何增加了其戲劇的豐富性與意義。我要用一個嘗試性的主張來作為結論:埃斯庫羅斯悲劇的偉大——而這可以普遍的應用于其他偉大的詩人——源自于他在直覺上理解了無意識不可窮盡的深度,以及這種理解影響他創作的人物和情境的方式。

(本文譯自《克萊因文集Ⅲ:羨慕與感恩》,紐約:自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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