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聯合征文【品】之回望
01
又到了一年的除夕,天氣預報說今夜有雪。春林老漢捂著那條傷腿坐在土炕上,看著窗戶外,老伴兒忙里忙外地收拾著院子,把怕濕怕凍的物品都用油氈布蓋好。連他最愛的電動小三輪,也心細地推進門樓內遮蔽嚴實。他心里一暖,笑容即刻在臉上綻放。
他曾起身多次,要代替秀蘭去收拾外面,卻都被她繃著臉,做出一副生氣模樣推回房間,“我看你這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你的腿不能受寒瞎折騰什么!”明明是訓人的話,老漢卻吃了蜜般從頭甜到腳。他常常看著那抹身影發呆:娶妻娶賢,后半生能娶到秀蘭這樣賢惠的女人,他這一輩子都覺得值了。這樣的好女人后半生卻給了自己,他感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回望過去,要是自己不守著這份堅持;要是秀蘭當初狠心地走了不回,他怎會有被人疼著愛著、照顧著的機會?
早上,重新升為科長的兒子大林一早來過電話,說今晚他要請全家去縣里的酒店過年,還特意囑咐道,“不要讓俺嬸子準備年夜飯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年,讓她歇歇啥也別做,權當給自己放了假。”
二林也來過電話,說家里過年要用的煙酒糖茶,他全包著買。小女兒牡丹也不甘落后,說二老的新衣新褲包括棉鞋內衣,我都給買了。孩子們孝順,春林聽在耳里喜在心里感慨萬千。那些心酸與美好的往事像一部老電影,一幕幕又在眼前播放。
他的思緒一路翻滾,轉眼來到那年的七月。
那時的天,正是秋老虎發威的時候。大柳溝村道路兩旁的白楊樹上,一只只喝露汁飲秋風的蟬寶寶,隱蔽在濃密的枝葉底下拼命地仰天嘶鳴,如歌如泣般哭訴著夏末的炎熱。
傍晚的太陽已跌落西山,可屋內依舊像個熱蒸籠。秀蘭把飯桌拎到院子里,飯罩子里裝著一張中午吃剩的油蔥餅,還有一小碗剩菜,今晚她打算將就著吃它們。再說,一個人的飯何必搞得太復雜,尤其在這大熱的天里。
正吃著,一個穿著短衣長褲的人推門而入,秀蘭一瞅,竟然是兒子小山。
“咋這時候回來了?今天沒回城嗎?”
看到兒子進門秀蘭心生詫異。兒子在鎮上學校教書,平日放了學應該是坐著班車回了自己的小窩,這個時候進門恐怕有事兒。她心想著,進屋摸出一只馬扎遞了過去。
看到母親晚上湊合著吃冷飯,小山突然有些愧疚,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我今晚學校值班,所以回來看看您。”一聽這話她放心了。都說家和萬事興,當娘的就怕他們小兩口兒吵架。
“媽,你和春林叔將來真要……登記結婚嗎?”
盡管問這話小山實在是難以啟齒,但一想到今晚來的目的,他還是咬著牙說了。
秀蘭停下咀嚼抬眼望向兒子。“咋了,是別人說什么了?”
“媽,我看你們還是算了吧!你都這個歲數了再嫁,外人會怎么看咱家……”
李秀蘭扔下筷子眉目一挑追著問:“是不是珊珊不同意媽和春林叔的事兒,讓你夾在中間為難了?”
兒子轉過臉去不說話,可聰慧的秀蘭卻不糊涂。她的心一沉,明明饑腸轆轆的腹內,像堵滿了東西哪還有一絲的饑餓?她目光空洞穿過院墻飛躍到墻外的那株老楊樹上,聽著抑揚頓挫依舊高昂的蟬鳴,心里悲涼極了,就連小山什么時候走了,也未察覺。
晚上,秀蘭躺在涼席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天蒙蒙亮,才瞇了一會兒。
第二天傍晚,太陽懶懶地懸掛天空,秀蘭端著一瓢苞谷粒兒站在雞籠前發愣,雞兒們看到金黃的米粒抻著長頸著急地上竄下跳。院墻外,有隱約的嘈雜傳進小院。
“聽說了沒?那個春林和李寡婦兩人要扯證了?
“瞎說吧,春林一把年紀都老成那樣,李寡婦會看上他?”
“你還別不信,聽說兩人年輕時就好上了。噓,都把舌頭縮回去,春林老兒來了。嘖嘖,肯定又去給李寡婦送柴火。”
街道的拐角處,春林老漢正推著一手推車的楊樹條兒走了過來。他看了幾眼這群嚼舌根的婆娘們,臉上露出一絲不屑。
“春林大哥 ,你這是去哪啊!”舌根嚼得叮當響名號大喇叭的劉二嬸,操著一張褶子密布的老臉,大嘴一張就貼了上去。
“吃撐了就去別處溜溜消消食兒,別整天像牲口一樣嚼來嚼去,不嫌累嗎?”春林兩眼目視前方,繼續推他的車子前行,嘴卻不客氣地撂下幾句話。
敲開那扇熟悉的木門,秀蘭看到他老臉微紅低聲嗔怪,“你咋又來了也不避避嫌,沒聽外面怎么議論嗎?
“誰愛說啥就說,反正我喜歡來。這些老楊條兒我給你堆到墻根上。等入了冬風干了你用它燒鍋。你的腿不能受涼,睡熱炕最好了。”
春林沒理會秀蘭眼睛閃過那些不自然,把楊樹條一捆捆碼得整整齊齊堆到墻根上。平時干完活兒,秀蘭會把他請進院子,拿起笤帚疙瘩一點點幫他拍去身上的灰塵,可今天這女人非但沒請他進門,還咬著唇吊白著臉思量半天,終于落下幾個字,“要不咱倆那事兒就散了吧,都土埋半截的人了還搞這些,別人會怎么看我們。”
春林老漢身子一抖,“咱不是都說好了晚年要結個伴兒嗎?你害怕別人議論?還是小山他……”
秀蘭沒說話,心情低落地掩上房門。被擋在門外的春林留也不是去也不是,手抬起放下放下又抬起,站在門口足足有一袋煙的時間,這才長嘆一聲耷拉著臉推著車走了。此時街面上人已散盡,只有吱吱吆吆的車輪聲陪著他。夕陽一路追隨向前,將他單薄的身子拉得瘦長。
02
韋小山回到學校天已黑透。本來晚八點有中央臺的足球比賽,他打算避開嫌棄他通宵達旦觀看足球的妻子,今晚看上一整宿。
推開門走進宿舍,屋子里的燥熱絲毫沒有減緩,他抽了幾口煙,煩躁地把煙屁股撮進煙灰缸抬腿出了校門。學校外面南北橫向新鋪了一條柏油路,嶄新的路面被太陽烤得油滋滋,隨時就能燒著了一般。路兩旁的梧桐樹向天撐起墨綠色的大傘,那些不知困乏的秋蟬,扎進樹叢沒白沒黑費力地朝天吶喊,惹得小山心里愈發煩燥。
他目無目的在路上奔走,前天那令人惱羞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禮拜五下午,叮鈴鈴的下課鈴一響,小山托著圓規尺板剛出來教室,傳達室的老王頭兒就跑來喊他,“韋老師你快去看看吧!門外有位女同志等你半天了。”小山抱著教具一臉納悶走了出去,只見外面站著一位穿著長裙,頭戴遮陽帽看不清臉面的年輕女子。
“請問是你找我嗎?”他狐疑地問。因為在鎮中學教了五六年的書,除了媽媽鮮有女子來學校找他。
“韋小山,是我找你。”來人抬起腦袋,露出帽檐下一雙黑溜溜的丹鳳眼。
“老同學是你呀,杜牡丹。”小山看清來人立即笑出聲來。因為這名女子,是同村兼同學、發小的杜牡丹,春林叔最小的女兒。
“有事嗎還找來學校了?多年不見你可比上學時豆芽菜的模樣靚多了。”小山半開著玩笑,可那位叫牡丹的女人并不接話,也似乎很厭煩他的取笑。一張好看的桃花臉瞬時陰成黑包公,紅嘴一咧沖他說道,“我今天來不是找你敘舊,是要你回去管管你媽。她一把年紀就那么想嫁男人?她嫁誰我不管,就是不能是我爸。”
小山一聽這話臉上的笑容迅速收斂,表情也嚴肅起來,“他們的事兒他們自己做主,我們當子女的怎好干涉?”
呲!
杜牡丹像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嗤鼻一笑,露出不屑的表情,“韋小山,如果我爸沒有退休金,你媽還會上桿子死皮賴臉地勾搭他?”
“你把嘴放干凈些,誰稀罕你爹的退休金。齷齪的人看事情也齷齪。春林叔咋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韋小山一個轉身進了校門,他感覺腹內憋著的那股子氣隨時能漲破肚皮。與一個看扁別人的人話多說一句,他都覺得有失身份,更惡心得要命。
“你還是回家先管管你老子吧!一個巴掌拍不響。”
談話非常不順兩人不歡而散,臨走他還不解氣地又撂下一句,這才氣呼呼地回了辦公室。坐在辦公室里他,依舊心里膈應得要命,就連校長召開簡單的一周總結小會,他都沒聽進去講些什么。天擦了黑,同事們陸續離開學校,他沒心情去食堂吃飯,推起老王斜靠在圍墻上的那輛破自行車,甩上腿就往家里趕。
再說春林老漢回家后,空蕩蕩的屋子除了憋悶的空氣,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就連平日黏著他的狗子小黑,這段日子也出門找媳婦不愿回家了。他掀了掀鍋灶,早上做的飯還捂在里面,散發出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他長嘆一聲放下鍋蓋,心煩意躁走到柜子旁,摸出那開了瓶蓋的半瓶燒刀子,也不用酒杯嘴對嘴吸了一口又一口。都說人一有煩心事兒,這酒就會趁虛而入。平時幾杯不醉的春林,頭一次喝醉了,仰面八叉歪在炕席上睡著了。
春林有兩子一女都已成家,老伴五年前就去了那邊享福了,撇下孤零零的他守著空房子。因孩子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平時很少回家。大兒子在城里機關單位當科長,小兒子在鎮上開了一家農資門市,兩人日子過得都不錯,唯有小女兒牡丹嫁得不太好,丈夫好酒不下力氣干活,但凡身上有倆閑錢就偷去賭上幾把。家里的日子自然好不到哪去,氣得春林老漢大罵自己閨女沒本事,年輕時號稱村子里的一枝花,左挑右撿竟然眼瞎地找了這么個孬貨,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春林年輕時是農機站的職工,退休后本來打算讓小兒子接替自己的班,不巧上面突然出了政策廢除接班制。好在那小子肯干頭腦靈活,看到農資市場有生機,春林出錢幫他租了一個門面做起了農資生意。結婚后又在鎮上置辦一處二層小樓,底下開門市上面住人,生意還算紅火。兩個兒子的生活都無需春林插手,唯一的牽掛就是女兒牡丹了。他的退休金,時不時貼補給正在念初中的外孫,他早就想好了,只要他還活著能領到國家工資,他就要資助外孫念高中讀大學。哎,誰叫他有個不爭氣的女婿呢!
03
自打那日秀蘭沒有招呼春林老漢進門,春林再也沒見著她的面。家里的房門也掩得嚴嚴實實,分明是防賊一樣防著他去。見不著人,心里那些想說的話沒處去說,春林心急如焚人不覺多了些情緒,走在路上遇上哪個跟自己招呼,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他這種反常行為,更讓諞傳故事的一群人有了話題。
“看吧看吧,老杜頭兒和李寡婦鬧掰了,這下有戲看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光棍漢陳萬三恰巧站在老榕樹下抽悶煙。他意味不明瞅了幾眼春林的背影,噗地吐掉煙屁股,轉身朝李寡婦家的方向走。既然春林沒有機會了,他急于想去試試自己能行不?
他陳萬三偷偷喜歡李寡婦已有幾年,只是人家女的中意杜春林,不肯正眼兒瞅他。他不是沒試著表白過,可話說了一半就被嗆了回去。
“陳萬三,我記得咱們祖上可是有仇的,你還敢來我面前擺弄,要不我找上書記咱們大喇叭里說道說道?”
秀蘭是村里的巧嘴婦,三疃五里誰都知曉。兩家人祖代就有過節,結的梁子幾天幾夜也說不清。陳萬三突然想打秀蘭的主意,她面色一驚心里恐慌極了。還拿出幾代人的仇恨逼陳萬三知難而退。果不然,陳萬三一聽這話,心里漾起的情愛瞬間被涼水澆注,灰溜溜地夾著尾巴逃走了。
此時他站在秀蘭家門前,但見大門緊閉,沖到心頭的勇氣又跌落下來,他害怕自己盲目地敲門,會遭到秀蘭笤帚疙瘩伺候。他更怕她突然仰天一喊,那樣村里人就都知道自己覬覦著這個女人,他的老臉就真沒處擱了。站了約摸半個鐘頭后,他丟下幾個煙屁股,又灰溜溜地回了家。
時間如流水從身邊劃過,大柳溝村西頭涔涔流淌的溪水,并沒有因為村上哪個人、哪件不開心的事兒而停止,依舊日日夜夜不知困乏地緩緩而行。
“這孩子就是孝順,打小我就看著她心眼兒正。”
涼風習習的上午,牡丹騎著電瓶車把兒子送去學校后就往娘家趕。自打娘去了,她時不時就來家給爹洗洗漿漿,讓村里幾個明眼的老婦看在眼里。
“聽說你爹和李寡婦好了不止一天了。等他倆成了親,有人幫著洗衣做飯,你這孩子就徹底解放手腳了。”說話的是大喇叭劉二嬸,她大嘴一張,各種落井下石的話突突地往外冒。
牡丹聽她們在議論爹的事,本來想說他們還八字沒一撇,成不成還不一定呢!可話在嘴邊,又改了主意。
“可不是二嬸兒,那李秀蘭暗里早就勾搭了我爹。為這兒,我娘生前和我爹干過幾架,人還被氣進幾回醫院。”這話一出,一伙人張嘴結舌目瞪口呆。我的天,這真是重大新聞啊!劉二嬸兒和幾個婆子眉眼兒挑來挑去,心里卻樂抽了一般。
第二天,整個大柳溝都在諞傳,是當年李寡婦和春林老漢偷偷摸摸的騷事兒,把牡丹媽給氣去了陰曹地府。于是,莊里莊外男女老少,暗地里都在罵春林與李寡婦。尤其是秀蘭,被冠上了狐貍精、不要臉掃把星一連串的名號。本來就羞于見人的她,恨不得扒開地皮鉆了進去。
外頭的傳言,同樣也灌進春林耳朵里,他走進人群陰著臉說,“哪個再敢胡說八道,我撕了她的嘴。”話畢背著手揚長而去。
再說秀蘭,坐在炕沿上氣得直抹眼淚。起初她對那事兒還抱一線希望,當別人說是她害死了牡丹媽,心里冤屈極了。她一夜沒睡,第二天一大早和兒子招呼后,當即收拾包裹去了火車站,買了一張鄰縣的火車票直奔妹妹家。從此,一把老鐵鎖吊在她家的門環上,刺痛著春林老漢的兩眼。
“老了老了,只想有個人說說話作個伴兒,咋就這么難呢!”老漢嘴里發著牢騷,兩眼潮潮,腳步踉蹌著往自己屋里趕 。
04
日子在磕磕絆絆中滑至金光燦燦的八月,中秋節轉眼間到了。大柳溝的人們和往年一樣一邊忙著秋收,一邊準備著過節。秀蘭離去后,春林老漢緊鎖的眉頭,經節日氣氛的渲染,多少有些松弛。
相比較左鄰右舍,春林家的生活現狀是旁人沒法比的,倆兒子有出息女兒孝順,外人來看羨慕不已。尤其到了逢年過節,孩子們大兜小包一趟趟地拎進門兒,杜老漢收的好煙好酒不斷。村里小賣店沒有的牌子貨、走俏品,春林的櫥柜里都有。就連那些世面上稀缺的零食他也不缺。眼羨的人背地里諞傳,“你別看杜老漢家的老大拎回那么多好東西,保不準都是別人送的,這年頭有權的哪個不貪?還用得著自己掏腰包花錢買嗎?
“話是這個理兒也不糙,你們這分明是羨慕嫉妒恨。但這也說明人家大林有能耐,才有旁人送禮。”
說這話的是徐三爺,他坐在村中央石碾子旁邊,磕巴著腫眼皮兒,吧嗒著嘴里的土煙袋,不緊不慢地說。惹得那些眼氣的莊戶人,只有干瞪眼的份兒。
八月十五這天,春林老漢一早就起來收拾屋子清掃院子。活兒還沒干利索,大兒子一家,二兒子帶著自家的娃,還有女兒牡丹帶著外孫就回門了。看著面前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禮品,杜老漢青灰的臉面這才明亮起來。飯菜上了桌,不知哪個提起了秀蘭嬸子。但見大兒子身子挺直表情嚴肅地問,“爹,你與俺那秀蘭嬸子真有一腿?”春林一聽這話老臉漲紅,一聲長嘆后手里的碗筷跌落飯桌,情緒又低落下來。
“其實你想找個伴兒我們兄妹也不反對。畢竟您為我們辛苦了一輩子,我們又不常回,如果您能找個伴兒相互照應最好不過了。你說呢老二。”
老大一看就是個當官的料,通情理識大體話說得中聽。二林一聽哥都表態了,紅著臉急巴巴地說,只要爹愿意我和朱青也沒意見。話剛落,小女兒牡丹腆著臉站了起來,“我不同意,我媽剛走你就要給我們找后娘,老鄰居們會怎么看你!她李秀蘭就是不要臉,都一把歲數了還勾三搭四……”
砰!
春林腆著臉摔了筷子,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半天才冒出一句話,“我的事兒你哥都不能管,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不想呆就滾!”
牡丹眼圈泛紅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她扯起兒子就要走,“我就是不同意你找,你要是找了那個不要臉的進門,就沒我這個女兒。”一頓飯吃得寡淡無味人已散去,桌子上的幾種小菜被人冷落在盤子中央。春林守著一桌子殘羹剩菜,一袋接一袋抽著煙。
過了八月節,秀蘭家的大門依舊鐵將軍把門。春林老漢每次都是希望地去落寞地回。一天,他頂著老臉去了八里外的鎮中學,要去找小山問問,他母親究竟啥時候能回?
再見小山時,春林卻垂著半個禿瓢腦袋難以不開口。
“叔,你和我媽那事兒還是算了吧。外面人都傳言,是我媽害得牡丹媽去世。還說她和和您交往,是圖您的退休金。”小山知道他來的目的,直截了當給了他回復。
“那是她們瞎說!我倆小學就認識,要不是當年我娘嫌棄她家要幾升麥子當聘禮,我們早就在一起了。孩子,你不會理解我們這代人的愛……情。”春林急于替秀蘭辯解,當他說出愛情倆字,很不習慣老臉又紅了。
“如果你媽感到有壓力或者有別的想法,我尊重她的選擇。”話畢,老漢卷起煙袋倒鉤著手徑自離去。晚霞悄悄在他的脊背涂上一層暖黃,卻掩蓋不住身上的孤單落寞。他像一株被人遺落荒野枯黃瘦長的馬尾草,在夕陽籠罩下獨自哀傷。
05
入冬了,西北風把老楊樹上的葉片撕扯得七零八落,高空的灰雁擰成長線鳴叫著往南遷徙。天一天天漸涼。
別人忙著儲存過冬的蘿卜白菜,春林老漢也沒閑著。三間土炕的老煙道已不順暢,他扒了舊炕搭土脊壘煙道。正忙著,鄰居大梁子沖進門來大呼小叫,“三爺,你快去看看吧,俺二哥的農資店要被人砸了!”
春林聽了面上一驚一頭栽在地上。嚇得大梁子趕緊上前將他攙扶起。他臉顧不上洗門也沒鎖,趿拉上鞋子爬上大梁子的摩托車突突地往鎮上趕。遠遠地看到,農資店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圈兒討要說法的菜農們。吵吵聲隔著幾條街也能聽到。
“杜二林,如果你不把我們的損失給包攬下來,我們就不走了,大伙說是不是?”
“對,必須承包所有的損失,否則我們就不走了。”人群一呼百應,已經有人開始動手拆卸農資店的招牌。春林老漢氣不打一出來,他猛地從摩托車上跳下大聲叫嚷,“現在是法治社會,你們這是要造反嗎?梁子,快報警。”
老漢這一嚷卻沒收到效果,騷亂的人群不知是誰扔出一句話,“報警是吧,我們正好要找警察說道說道,賣假物資坑農害農,我們倒要看看上面管不管!”
春林只想這群人來小兒子店里鬧事兒,可沒想到期間還有這么多故事。他也住在農村,世代在黑土地里滾爬,在土坷垃里刨食兒。節氣不等人,一旦用了假農藥假化肥莊稼不收,這不是把莊戶人往死路上趕?
他失了先前的焦慮,擠進人群湊到二林身邊,扯著他的衣袖小聲問,“到底怎么回事?……說啊!”二林聽到父親問話,趕緊把被合作方坑騙的事兒說了一遍。
“那還不趕緊打電話讓上邊來人,給大伙個交代。”
“爸!”二林心虛地喊了一句。
“合作商不接電話,電話都要打爆了。您說該咋辦?”
春林覺得今天的小兒子像斗敗了的公雞,已全然沒有當初的自信,看來是嚇得不輕。
“還能怎么辦,繼續打電話聯系。實在不行就依照地址去他們公司討說法。”
“可眼前這些人怎么應付?”二林把老父親當成了救星,仿佛一招一式都需他來指導。
“老少爺們,我是二林經理的老父親。不能任憑大家說假就是假的,警察抓人都講求證據,何況咱們是靠天吃飯的。自然災害每年都有,老天不讓咱們收,咱也不能把減產全歸在農資身上,大伙說對不對。”
“放屁!我們在你家店買的種子化肥,今年的蔬菜糧食都減產了。而別人沒在這兒買的卻是大豐收,這是天災嗎?你這不是睜著老眼說瞎話嗎?分明是護犢子!”
“對對,滾蛋吧你,我們要討個說法。不給處理今天都不走了。”
人群又開始了二撥鬧事兒,且吵吵聲一浪高過一浪,急地站在一旁的二林欲哭無淚。
“快給你哥打電話呀,你個孬貨。”春林一急,話也說得粗魯。
很快,一輛閃著玻璃鏡面般光亮黑色的奧迪A6,駛進鎮子。在二林喧鬧的門市前停了下來。
06
與大林一同下車的,還有兩個表情嚴肅身穿黑衣的男人。二人一下車迅速擠進人群,并與挑事兒的人嘀嘀咕咕。而大林從弟弟那兒了解些事情的來龍去脈后,陰著臉,狠狠批了他辦事草率,不提前進行調查。挨了訓的二林眼角泛紅,求救地望著大哥。約摸半個小時,鬧事方的代表才從門市里走出來,沖著守在門外的一波人擺擺手,大家得了號召相繼離去。被黑影遮擋的“二林農資門市”幾個大字,這才撥開濃霧重見天日。
他們達成協議,如果找不到負責的廠家,受害方的損失有二林全部承擔。二林這幾年生意看似經營得紅紅火火,手里卻并沒有多少閑錢。后倉庫里擠壓成垛花花綠綠的化肥、地膜、種子農藥,搭上了他大部分流轉資金。他不好意思再向大哥開口,當天晚上就驅車回家找老父幫忙。
所謂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親爹老子見死不救的理!看著兒子鼻涕眼淚輪流出場,春林的心像丟進平底鍋里左右煎炸。當他看著二小子帶著自己的全部積蓄,隱沒在濃濃夜色之中,他對自己的婚事兒已接近絕望。蠢蠢欲動的心,像被蠶絲縷縷包裹。
以前他仰仗自己的退休積蓄,找秀蘭說親還算氣勢,現在他的生活由頂端跌至低谷,還有什么資本給愛著的女人幸福?總不能讓人家跟著自己過清湯寡水的日子。每個月三千塊的退休金,除了還要擔負外甥的學費生活費,所剩無幾。
自那以后,春林老漢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街頭巷尾再也不見他的身影,他刻意躲避著與大伙兒碰面,逃避著現實生活的繁華與喧騰。
某日,二林一大早氣喘吁吁地推開虛掩的老房門喊著:“爹,爹,我哥出事了!”喊了半天沒人回應,但見屋里空空如也人卻不知去向。灶臺上零散著幾碟剩菜,鐵鍋里白色的干饃,早已長滿刺眼的黑毛。老屋內的冷鍋冷灶,逼仄凄涼的氣息直逼人的眼目。
出了院門他看到徐爺問起他爹。“敖,有段日子沒看見他了,我還以為你們哪個接他去享福了。”聽罷,二林趕緊摸出電話打給妹妹,可她也不知老爹去了哪里?
再說大林,為了升官拉幫結派搞內斗不說,還私下賄賂上級領導,存在嚴重的作風問題,目前已經被單位當做違規違紀處理,科長職務也暫停待查。一大早,嫂子杏花給二林去電話時,盡管他穿著棉衣冷汗還是滋滋地往外冒。
這段日子,大林拉關系找門路,為著升遷請客送禮已有一兩個月沒有回家了;二林忙著假化肥農藥種子地賠付,與合作商相互扯皮也沒空兼顧老爹;女兒牡丹自打上次那一鬧再沒回門,現在心里還堵著一口氣。老父親就這樣失蹤了,實在令他們不解。
兄妹倆跑了兩天也沒打聽到爹的行蹤。而這幾天,大林的事兒卻一錘定音了,科長職務被擼下放車間去當工人。他平時高調慣了頭發也打理得一絲不亂,被眾人捧在手心多年,現在由高處跌落平地,情緒波動極大,一連幾天都未走出家門,甚至還想過輕生。好在有賢惠的妻,在身邊陪著伴著開導著,且一日三餐湯湯水水盡心服侍,一周下來雖掉了十多斤的肉,人劫后重生般卻活了過來。
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春林老漢為什么傾心于秀蘭嬸子了,原來有知心的人執手相伴,再苦再難的坎兒也能咬著牙趟過去。他決定要趁休假這幾天,和弟弟妹妹一起把老爹找回來。下一步是幫老父親完成心愿,親自為他和秀蘭嬸子操辦婚禮。
尾聲
春林老漢被子女們找到時已是大年三十這天。他像一條老草狗,蜷曲在一處錨鏈廠傳達室的木床上。此時,職工們都已放假,往日轟隆的機器聲已銷聲匿跡,除了白果樹上偶爾跌落的幾聲鴉鳴,碩大的廠區像個文文靜靜的女子。距離幾百米遠的民居,家家戶戶的煙囪已有裊裊炊煙飄起,醉人的飯菜香氣直撲路人鼻孔。廚房鍋碗瓢盆地叮叮當當及女人孩子清脆的笑聲,把新年快樂祥和的氣氛,粘上在每一個人的臉膛上。
當大林帶著弟妹,擠進那兩間冷冰冰的巴掌大的平房,灰突突的屋內空氣像結了冰,唯有頭頂墻壁上粘貼的“見義勇為先進工作者”的獎狀,頗帶幾分生氣。看著春林老漢消瘦的臉膛,以及那條打著石膏白花花的下肢,孩子們什么都明白了,眼睛立即像被利器刺痛一般。大林兄弟倆跪在老漢面前,摸著他那條殘腿泣不成聲,站在旁邊的牡丹也眼圈泛起火焰的紅。她輕聲責怪著老父一把年紀了,還不計后果搞見義勇為。說罷,兩條滾燙的熱淚潸然而下。
“爹!您老受苦了!”短短一句話,使得老人眼淚縱橫。
幾人到家日頭已經偏西,一抹殘陽把天邊染成了對子紅。家家戶戶的大門已張貼了春聯,春林家的老木門上,也通紅一片很是耀眼。車子剛一停下,只見大門內跑出一個扎著花圍裙的女人。
女人上前幾步拉開車門,兩只白皙的大手扶著春林的手臂,再瞧竟然是秀蘭。一對老人目光碰撞,干癟的眼眶瞬間潮濕起來。緊跟而來的,還有文質彬彬,抿著嘴笑而不答的教書匠小山。
經秀蘭嬸子的一雙巧手,各類碗碗碟碟花樣繁多的年夜飯,不一會兒就落落大方坐滿了餐桌。
“爸,秀蘭嬸兒,以前是我這個老大,光忙自己的事兒對你們關心不夠,今天我代表弟弟妹妹表個態,歡迎秀蘭嬸子來家里與我爸生活在一起。從今往后,你們的一切生活費用我全包了。”
大林站起身端著一杯酒,朝著老父和秀蘭輕聲說道。之后話鋒一轉又朝著秀蘭目光真誠地說,“嬸子,從今往后您就是我們兄妹的親媽。您放心,我們也會把小山當成親兄弟看待。”坐在一旁的二林雖未說話,但泛紅的眼圈兒出賣了此時的情緒。他端起一杯酒輕聲喚道,“嬸子,從今往后我爸和這個家就讓您受累了,我敬您老一杯。”說罷,一口干了杯中酒。
秀蘭聽后面上一震,端著酒杯的手也微微顫抖。一旁的春林,則緊緊地把她的另一只手包裹在掌心里。
突然,牡丹從座位上站起身赤著手來到秀蘭面前。小山坐在旁邊面膛緊促,直直地盯著她。
“嬸子,是我以前誤會您了,總以為您是貪圖我爸的退休金。我,我心胸狹隘比針鼻兒還小,大哥已經狠狠批評我了,您老不要和我一般見識,是我對不住您了。”牡丹紅著臉脊背一彎,朝著她鞠了一躬。秀蘭趕緊放下杯子抓起她的小手,“你這孩子話說得嚴重了。嬸子把這事兒都給忘了,以后你就是嬸子的親閨女。嬸以后我也是有女兒的人了。”說罷,她含淚把牡丹抱在懷里。
一頓飯吃過,各種誤會說透芥蒂解開,爽朗的笑聲如點燃的爆竹,在老房的頭頂炸裂。彼時的老屋,又像個討了糖果的孩子,咧著嘴兒在除夕夜,綻放著甜甜的笑。
新春伊始,大林改頭換面扎實地從基層做起。這段日子他也想明白了:做人要踏實做事兒要勤奮,不能偷奸耍滑好高騖遠,更不能丟了做人本色。成大事者除了靠學識,更要本分而行,一步一個腳印。二林經歷一番挫折也想明白了:作為商人要想要長久經營,必須誠信為本。以損害他人利益為目的,一切投機取巧的商業投資,不僅不會長久 ,還會丟了客源,更會被當做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在商業競爭慘烈的時代,唯有誠信才會站穩腳跟;唯有誠信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不久后,二林解除了與一些不良商家的合作。重新選擇了,口碑好質量硬的農資廠家合作,并簽訂嚴格正規的合作文件。隨著門市的擴大,牡丹的老公也被二林請去店里送貨進貨。她偶爾也會去二哥店里幫忙。一年后丈夫戒了賭,二人銀行的積蓄也芝麻開花節節高。
除夕這天,戶外滴水成冰江河封凍,而春林老漢家里卻暖意融融。歡歌笑語時不時順著虛掩的門縫竄到院子里來。被眾人圍在其中的老漢,不知不覺眼眶濕潤了。掩蓋在眼角之中的,卻是一抹欣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