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求學、因為謀生,十八歲以后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陌生的異鄉度過。因為離家不遠,所以常常回去,也因而常常告別。早些年,送我的通常是父母,后來是弟弟,再后來,那送別的身影中,有了妻子和兒子的位置。不管來送我的是誰,當身后的親人身形漸遠時,留在眼際的都會是一片暗綠。
那環繞在房前屋后、將整座村莊染上暗綠色的樹叫梧桐,村民們大都稱其為桐樹,事實上,通過查閱資料,我知道那被我們稱作梧桐的樹,真正的名字應該叫做泡桐。可是,我仍然堅持叫它們梧桐,我不喜歡、甚至有些討厭“泡桐”這個名字。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對一個在關中鄉村長大的孩子來說,是多么熟悉又親切的情形啊!在那一個個沒有互聯網沒有手機沒有玩具的日日夜夜里,梧桐曾那樣不厭其煩地陪伴著每一個奔跑在樹下的孩子。
春天,樹冠上開出一叢叢紫色的、潔白的花朵,蜜蜂辛勤勞作后,花蒂上便會留下絲絲香甜的味道。一陣風吹過,花朵飄然而下,小伙伴們從自家院落里,從父母親關切的嗔怪聲中跑出來,在樹下三五成群地撿拾起那些尚未被大人的雙腳踩碎的花朵,把花蒂塞進嘴里,陶醉地吮吸著,嘖嘖地贊嘆著,真甜!如果哪個孩子膽子大一些,便會嗖一聲竄到樹上。因為,那些在陽光里掛著露珠的驕傲的花朵,那些剛剛被蜜蜂親吻過的新鮮花朵更加香甜。敢于爬上高大的梧桐樹的孩子是孩子群中的鳳毛菱角,亦如那些香甜的花朵也是眾多鮮花中的鳳毛菱角一樣。鄉村的田野里并不缺少花朵,但印象中,可以吮吸出香甜蜂蜜的,卻唯有梧桐花。因而,這并不十分美麗的花,在孩子們的眼中卻是最最親切的。
到了夏天,梧桐亭亭如蓋的樹冠成了知了的樂園,樹下則成了大人們乘涼的好去處。白天,從地里勞作歸來,坐在樹下歇歇腳,相互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夜晚,納涼聊天,女人納鞋底,男人抽煙,上了年紀的老人會玩一種叫“花花牌”的紙牌。孩子們對這些全無興趣,吸引他們的是樹上的知了。夏天的知了很機靈,并不容易捉住,但總有落網者。這些知了被捉住以后,命運是大體相似的。最開始是玩具,被拔掉翅膀,捉了放,放了又捉,等到大家都精疲力竭,知了的身份就會變成孩子們的美餐。點起一小堆火,用細棍子穿起來,只消一兩分鐘,背上的硬殼便會裂開,隨之而來的是烤肉的焦香味兒。那撲鼻的香味兒,如今想來,也是垂涎欲滴。事實上,那沒有添加佐料,火候全無準頭的知了肉肯定比不上遍布城市街道的現成烤肉。可是,那份童真的快樂,卻是任何珍饈美饌也帶不來的。
秋天,知了停止了鳴叫。一場場秋雨過后,那一片片碩大的梧桐葉被風吹落。這時候,孩子們最喜歡的游戲就是抓著葉柄當雨傘,其實家里就有現成的雨傘,但那樣的人工雕琢出來的器物全無樂趣,因而,孩子們更喜歡這把純天然的雨傘。他們不顧母親的阻攔,撐著這樣的玩具,在秋天的蒙蒙細雨里歡樂地奔跑著,盡管身上早已濕透,但誰也沒有露出半點嬌氣,也沒有聽說哪個孩子因為淋雨而生病。現在常常看到那些背著沉重書包,戴著比啤酒瓶底還要厚重的眼鏡,拿著智能手機的孩子們,我常常會忍不住地想:他們快樂嗎?
李煜說“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其實冬天的梧桐才是最最寂寞的,也許是因為缺少取暖設施的原因,如今想來,童年的冬天總是異乎尋常的冷。因為冷的緣故,孩子們大都躲進了自家的熱炕頭。那里有母親蒸好的熱饅頭,或者剛出鍋的紅薯。漫長寂寥的冬日里,孩子們似乎漸漸忘記了陪伴自己梧桐樹,可是,他們不知道的是,母親燒炕引火用的、正是那曾被當做雨傘的梧桐樹葉。
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后,孩子們漸漸長大,他們走出了村莊,上學了、工作了。外面的世界是那樣地繽紛多彩,城市街頭的法桐是那樣地時尚靚麗,土里土氣的梧桐越發顯得俗不可耐,亦如生養他們的土地一般。他們的世界與外面這個更大的世界之間,是一條深不見底的鴻溝,難以逾越,遙不可及。他們暗暗地努力著,期盼著早些離開那丑陋的梧桐,遠離那斑駁的土地,他們為自己的逃離取了一個漂亮的名字:夢想。
一些人成功地逃進遍布法桐的城市,另一些人重又回到了梧桐樹下,但不管身歸何處,他們的孩子都不再需要梧桐的陪伴。梧桐花寂寞地開了又開,知了孤獨地在冷清的夏夜里鳴唱著無人問津的歌謠,冬天不再寒冷,沒有誰需要梧桐樹葉去引火取暖了。重歸梧桐樹下孩子接過掌管家務的權力,毫不猶豫地砍掉父親親手種植的梧桐樹。新房子拔地而起的時候,陪伴它們的是核桃樹、葡萄樹、柿子樹、竹子以及各種不知名的名貴樹種。他們用另一種,更加直接的方式與梧桐樹徹底劃清了界限。
經過老房子所在的村東舊址時,那一面面黃土夯筑的土坯墻分明已經布滿裂痕,但依舊倔強地挺立著,陪伴在他們身邊的,是寂寥的梧桐樹。秋風吹過,一柄碩大的樹葉落在腳下,漂泊歸來的我不禁潸然淚下。
我不知道,當我再次揮手告別時,遠去的村莊會是什么顏色,但我知道,那暗綠色的身影已深深嵌入了每一個游子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