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夜,萬籟俱寂,只能相距甚遠的、模糊不清的聽見狗的吠聲。
? 天空嚴實地遮蔽在灰色云層中,無論怎樣抻長脖頸,瞪大眼睛,也不能從其間找到一點兒月亮抑或是星星的影子。
? 街上的燈業已全滅。蒲黎明裹成一團,從黑暗中邁步,又踏入黑暗中;他的呼吸均勻而輕微,他的步伐迅捷而沉穩;黑暗漸漸從他身邊退去,黑暗又立刻朝他面前迎來。道的兩側,罕見的消失了縱夜尋歡、大聲聒噪的年輕男女;取而代之是醉倒的步入中年仍碌碌無為的某公司職員、來不及清理還散發著惡臭的嘔吐物、閃爍詭異光芒的貓的瞳孔以及四處逃竄的老鼠。
? 他并不對這些十分感興趣,甚至目不斜視,徑直走到街的拐口,斜刺里鉆入一條小巷中——一片黑,黑得復雜;一邊黑,黑得空洞——又從另一端走出來。
? 眼前,是一座矮小、樸舊的木建筑:三四酒吧。
? 他用背脊頂開酒吧沉重的門扇,猶如一匹金錢豹子閃了進去。酒吧內正播放著甲殼蟲樂隊的《昨天》;此時已然不見任何一個顧客,唯有吧臺處一個身著制服、臉色疲憊的少年不辭辛苦地擦拭著高腳玻璃杯。
? “您來了么?”少年抬頭輕聲問道。
? 蒲黎明簡單點點頭,將身上肥大的風衣和浸滿汗漬的五十八號咖啡色鴨舌帽脫下,掛在門口等衣架上;接著他快步踱過去,坐到吧臺前。暗幽幽的橘黃色燈光打在他胡渣邋遢、滄桑不堪的臉上;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整個人便如一攤泥軟了下來。
? “您喝點什么?”
? “白蘭地,少些冰。”
? “此外?”
? “一份炸薯條。”
? 少年準確的把頭點了三次,消失在柜臺前。
? 蒲黎明將查爾斯·狄更斯所著的小說《雙城記》掏出,翻開夾有廉價書簽的一頁,借以頭頂的光,埋頭閱讀起來。
? 片刻,少年將酒與炸薯條用銀色托盤端來,輕輕地放在蒲黎明的面前。
? “可有意思,這書?”他問。
? 蒲黎明把頭抬起,臉上分明有笑紋,“好一個狄更斯!”
? “寫的什么?”
? “這是最好的年代,這是最壞的年代;這是智慧的年代,這是愚蠢的年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絕望之冬;我們的前途擁有一切,我們的前途一無所有;我們正走向天堂,我們也正直下地獄。”
? “簡直不錯!”少年贊道。
? 蒲黎明呷了一口白蘭地,再往嘴里放入幾只薯條,咬得嘎嘣嘎嘣脆響。
? “近來可讀什么書?”蒲黎明問。
? “從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即便有三頭六臂恐怕也累到夠嗆,哪里擠得出時間讀書?”
? “這怎么行?你瞧我,無論怎樣,也要偷著閑讀上幾頁。書這個東西呀……”
? 這時,酒吧的門忽然被撞開,一個龐大的黑影在一陣旋風的簇擁下闖進來。細看去:那人木瓜腦袋,蒜鼻頭,茄子色粉刺;鳥巢般的亂發下有一張黃黑臉皮,當中鑲嵌著白多黑少、遍布紅血絲的玻璃球;全身讓肥厚的棉大衣裹得嚴實,僅露在外面兩只破舊的鹿皮鞋。
? “譚嗣大哥,你可別撞壞我好容易買來的門呀!”
? 他扯著嗓子笑了幾聲,實在粗獷的很。
? “德生,來扎啤酒,多冰,熱呀,喉嚨干得直冒氣兒!”
? 說罷話,譚嗣一面解開衣服的紐扣,一面橫沖直撞地走到吧臺前,在蒲黎明旁邊坐下,將脫下的大衣折放于膝上。
? “蒲爺,又看什么書?”
? “《雙城記》”
? “誰寫的?”
? “狄更斯。”
? 啤酒端了上來,譚嗣只一口竟硬生生喝掉大半。“毫無裨益!”他仰首望了望天花板上暗淡陳舊的色澤和紋路,既而用手背拭去嘴邊沾的泡沫,這才繼續說道,“那個時代的人只寫得了那個時代的事,對當下這個社會毫無意義嘛!”
? “世界始終是一個模樣。”
? “這可不是喲。設若狄更斯走在街上,看見時代大廈銀幕上突然跳出一個賣炸雞的小丑,保準嚇得尿褲子。”
? 德生沒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
? “喂,我說,德生你讀書嗎?”譚嗣問。
? 德生只搖搖腦袋。
? “對嘛!書這玩意兒,就是一群懶得說話的家伙,把滿腹牢騷盡數寫到紙上,然后寄到出版社裝訂出來的東西。不過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某些被稱‘作家’的人竟單憑這些個‘廢話’就能賺個缽滿盆滿。而像你我這樣的埋頭苦干、勤勤懇懇的人卻還在為下一頓飽飯發愁,這個社會呀……”
? 蒲黎明只聽著,把嘴唇貼在薄薄的酒邊緣,目光仍落在書紙上。譚嗣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語。德生則繼續低頭擦拭剩下的玻璃杯。沙灘男孩的《豈不更好》兀自唱個不休。
? “近來你在做什么?”蒲黎明將薯條吃掉大半后,開口問譚嗣。
? “閑吶,什么都沒得做,整天就玩兒。釣魚呀,看籃球比賽呀,喝啤酒呀,看電影呀,時不時同女人上床!”
? “女人?你哪來的女人?”
? “嘿嘿。窯子里成排成列躺著哩,什么姿色都有,換著花樣做,幾十塊錢,保管你舒舒服服。”
? “少去那種地方為妙。”
? “是啦!小心您給女人吸干了血喲。”德生從中打趣道。
? “唉!”譚嗣盯著玻璃杯里的橘黃色液體,眼里忽的透出一種迷惘,“小姑娘管咱們叫地痞流氓;老娘們兒就直指著鼻頭罵我們是社會蛀蟲。我們這些人吶,難說一定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 蒲黎明同德生緘口不言。
? “你們就別管我這個啦!每每熬過一個夜,我都會欣喜若狂,打心底感激老天爺又給了我嶄新的一天可以活。哪兒能浪費了不是?什么錢呀、女人呀、家呀,都不是咱們能夠擁有的,唯有光著腳在獨木橋上走,才是最穩當的。”
? 蒲黎明似乎也全無心思再讀下去,啪啪啦啦翻了幾頁,便把書合上。
? “老崔可好?”
? “老崔這次遭了殃!恐怕得吃牢飯。”
? “犯什么事?”
? “拐孩兒。前天他同猴兒那一伙人在陽光小學街巷口拉人,被伏在那里好幾天的警察抓了個正著。證據確鑿,百口難辯。又有好幾戶人家聯名一齊提起上述。老崔,這回可算是栽進去了!”
? 蒲黎明從褲兜里掏出一包壓扁的中華牌香煙,抽出一根遞給譚嗣,自己再叼上一根。德生用一次性打火機為兩人點上火。
? “耿呢?怎樣?”蒲黎明問。
? 譚嗣的面色忽的變得分外難看,臉綠得透白,拿煙的手顫顫巍巍;他三四口將煙吸掉一半,兩只手撐住側額,埋下頭,眼睛直盯著臺桌,就這么一動也不動。看樣子這事十分難于啟齒,但他還是決定一吐為快。
? “死了。”這兩個字是從他的牙縫中擠出來的,竟帶有些嘲諷和無可奈何的意味。
? 蒲黎明怔住了,抽煙的動作也戛然而止,似乎不大相信的重復道,“死了?”
? 譚嗣沒有抬頭,只是機械的把頭點了點。
? “幾時的事?”
? “今兒年三十前,您那會正好跑了路,消息沒傳過去。”
? “怎的……就死了。”
? “唉!耿那家伙,厭了這一行,決定金盆洗手,回家奉養老母。可偏偏這時妖魔作了祟——他娘中風被送進醫院,藥費賊貴,每天都要好幾百。這家伙本身也沒多少個子,往親戚朋友借了一圈,好歹湊個整兒,把費給繳齊。可他也徹底放了血,啥都不剩!大概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他決定去干一票大的——和勔。”
? 譚嗣將煙灰抖落,咬住濾嘴,深吸一口,味道釅冽;白煙從他的口鼻里冒出,盤旋在他的頭頂,好一會兒才散盡。
? “和勔是個謹慎的人。之前咱們人打探過,他不愿把錢存在銀行,怕以后東窗事發,所以在家里鑿了一個小間,專用來存貪來的錢。這是不義之財,盜之來,問心無愧。耿已經被逼得狗跳墻,誰也不告訴,想獨占!二十九晚,摸黑,爬到人家屋里,但不曉得發生了什么,鬧起火,偌大的房子燒起來,把半邊天照得紅彤彤,像猴子屁股;濃煙飄呀,百里外都看得實在。我恰好半夜爬起來撒尿,看見這光景,心里頓時冰冷大半,知道耿禍事了。果不其然,第二天警察就打電話叫去認人。全毀了!面目全非,整個都燒成焦炭。此外,和勔和他婆娘——馮氏,一齊殉了葬,統統變作黑煤塊兒,再是惡也恨不起來!”
? 譚嗣一口氣說完,把煙按在桌上,熄滅了,自嘲地笑笑,“要說惡,咱們也沒資格說人家呀!可我真恨,恨那群在只顧在家里囤錢卻一點事不做的官,去他媽!狗娘養的!”
? 蒲黎明只把煙吸過一口,就干晾著,任其燒盡。在這煙霧繚繞中,他仿佛看見耿懷揣著忐忑不安又激動難耐的心,溜進和勔家的后院,順著管道爬上二樓——攀爬一直是他頂拿手的活兒——借著皎潔的月光,找到事先動過手腳的窗,翻身進去。他從兜里掏出只散發微弱光芒的小型電筒,含在唇間,循著屋一個個找去。終于,他在樓底階梯的隔層找到了一個被開鑿的小間,里面確實用什么整整齊齊堆砌了大半個屋,并用深色的布遮蓋住,上面蒙有一層細細的灰。他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聲音響得嚇了他一跳;他趕緊閉上嘴巴,伸手揭開布——錢!全是錢!金燦燦的錢,在黑暗中散發著母親般溫柔的光輝;忽的,錢狂笑起來,可錢怎么會笑呢?那是耿的笑呀!這個可憐的家伙,為好像已經看見病痛痊愈的老媽媽而欣喜若狂,手舞足蹈起來,心中的笑也全然不知收斂。
? ? 酒吧里沉寂了好些時間。德生重新放上一張唱片,立刻響起貝多芬的c小調第五交響曲的第一樂章。
? 和勔醒過來了!他從枕下摸出銀白色的M1911手槍。他的婆娘,馮氏也醒過來了!她驚恐地挽住她男人的手臂。快跑啊!耿!別再裝錢了!來不及了,頭頂的燈“啪”的一聲亮了,屋子里頓時盈滿光明,唯有耿的黑影仍一上一下,不休不止。你是誰?和勔問。耿不答,只裝錢。快住手!馮氏喊。耿仍不管不顧。和勔開了一槍,打在墻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耿像一頭受驚的小獸跳起來,紅了眼,淌著涎,面目猙獰地盯住和勔和馮氏。你要做什么!和勔怕了。耿一面護著懷中的錢,一面朝二人撲過去。馮氏嚇得發出豬一般的慘叫。和勔胡亂扣動扳機,好幾下都打中了耿。后者卻毫不在乎,搡開兩人,直往暗處跑。好樣兒的!跑呀!繼續跑就可以活命!可這倒霉蛋子,絆著什么東西,面朝地摔將下去,身下全是零零碎碎的物什,硌得他不能不失聲痛叫。
?在低音提琴撥弦伴奏下,音樂更迭,第二樂章緊接而至。
? 和勔追了出來!他心疼被耿拿去的錢——盡管同剩下的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他看不清耿,只好朝他叫喊的位置開槍。聲響,火起,那一剎那,黑暗在耿的身旁撕開一道道口子;光從那些個口子種噴射、迸濺,化作五彩的火球,變為七色的流星,或滾或飛,直往四面八方奔走;生出火舌,燃起簾,燒上布,忽暗忽明,隨煙爬行,張開血口,見物就吃。和勔慌了神,干瞪眼。耿站起還想逃,可身體卻似海棉汲水,愈來愈重。馮氏慌不擇物,提起柜上一瓶頂高級的五糧液,擰開瓶蓋便往火上澆;那一處火頓失神采,卻在頃刻之后更加猖獗,吐出火苗燒到馮氏的鼻頭,血與火星迸濺。和勔終于回過神,錢!錢!錢!全然不管落入火里的馮氏,徑沖入“藏寶間”,盡數將錢裹入大布中,可還未成功一半,火舌便舔舐過來,卷上他的衣和錢。和勔在痛苦的嚎叫中,仍拼命護住錢;火不是人,它頂不愛留住這些紙,便撒歡兒似的將其盡數燒成灰燼。耿一直拖著命不久矣的身體爬到門口,終于咽下最后一口氣,錢就散在腳邊,很快被火燒個精光。
? 這個當兒,火舌吐出窗外,吱吱作響;全屋透亮,空明多姿。無論是和勔,還是耿,在不知不覺都變作了金錢的奴隸,并一同葬在這片火中。至于馮氏,不過是那兩人你死我活的夾縫中的犧牲品。
? “……耿他娘也沒熬過去。在聽聞兒子的死訊后,就從醫院的三樓一墜而下,摔了個稀巴爛……”譚嗣的聲音在第三樂章的罅隙中繼續傳入蒲黎明的耳朵中。
? “埋了嗎?”
? “埋了,在自家院里,娘和兒子一起,但沒立碑,不知道該寫什么好。”
? 沉默。交響曲已然轉入第四樂章。
? 蒲黎明把杯中的白蘭地連同尚未消融完全的冰塊一齊吞進肚里。
? “什么也不要干了!”蒲黎明說。
? “什么?”譚嗣疑惑地看著他。
? “坑蒙拐騙咱干不了,殺人放火咱不干!”
? “那咱做什么?”
? 蒲黎明盯著書封面上那個滿臉白須的老人頭,眼里忽的閃爍起灼熱的光芒——如同二十年前剛作匪子般——猛一拍桌,”咱他媽的當作家去吧!”
? 譚嗣錯愕。
? “那……寫些什么好呢?”德生問。
? 蒲黎明低頭思忖良久,適時交響樂即將落下帷幕;龐大的尾聲,響起了C大調光輝燦爛的凱旋進行曲,它具有排山倒海的氣勢,表現出人民經過斗爭終于獲得勝利的無比歡樂。從窗外往外望去,黑的夜就要過去,黎明的光落到無家可歸的人的身上。哪家的狗錯幫雞打鳴,發出類似狼嚎的吼叫。
? “狗。”
? “狗?”
? “對,千萬別把我當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