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是一個固執(zhí)而又膽小怕事的人,這兩樣糅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性格——固執(zhí)地去干擾子女或丈夫正在做或正要做的許多事。
于是,從小到大,她的子女們多半與她有摩擦,有爭執(zhí),有憤怒,有遠離……我中學及大學住校,參加工作后又不在老家,一直屬于遠離的那一個。所以,我也有一個矛盾的地方:不在家時想家,想念母親,甚至有時想得會哭;在家時親熱一兩天尚可,時日一久又會與母親產(chǎn)生矛盾,她約束我太多,常常讓我逃之不及。
小時候的我常恨恨地想,長大后我絕不能做像母親那樣的女人;長大后的我每每在與母親發(fā)生爭執(zhí)后恨恨地想,以后我絕不會做像母親那樣的母親。我在這種激烈的沖突中長大,又在一次次的想念中與母親和好。
如今,我已人至中年,常聽愛人說我越長越像我的母親了,我還不能接受,我怎么會像她?有時也會聽到我身邊的朋友總結(jié)我的性格:好管閑事;打著關(guān)心人的名義去約束身邊的愛人、兒子,不能讓別人自由自在地喘息;甚至于也常常對朋友指手劃腳。
我驚覺,我越來越像母親了,不只長相,還有性情。這讓我感到極度悲哀。哪怕我與母親不常在一起相處,不管我走得有多遠,我都是她的孩子,她都是一直在影響著我的母親。
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于是再到后來,每當我失去耐心想對兒子大吼時,我想到了我的母親;每當我對愛人指手劃腳時,我想到了我的母親;每當我出于好心,或者純粹就是看不慣,想去約束身邊的朋友或同事時,我想到了母親……我常常想著自己是不是快要變成她了,或者已經(jīng)變成了她。我在任意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之后,很快就感覺到了那種熟悉的厭棄感,對自己的厭棄感,一如當年我對干擾我的母親的那種厭棄感。一想到這里,我便有了一種深深的絕望,我沒救了!
甚至,到了現(xiàn)在,只要我們在一起,我也開始控制她了。在地鐵上她的聲音大了,我提醒她小聲;在醫(yī)院里她跟爸爸斗嘴,我提醒她不要惹病床上的爸爸生氣;在家里我不讓她做這不許她做那……她有時憤憤地說,你現(xiàn)在怎么管那么寬?
我?guī)鹤雍退黄鹑游飯@,兒子靠近水邊要觀察水鳥,她遠遠大喊:不要過去,危險!哪怕我就在兒子身邊。那一瞬間,我更加相信,自己就是她了。因為我離兒子遠一些時,兒子那樣做的時候,出于不放心,我也會如同她一樣發(fā)出那樣的聲音,我也會大喊。
每次我制止兒子的各種我認為不應該那時候做的事的時候,我愛人就會說我的過分干涉早晚會害了兒子,我的管制對孩子來說是一種干擾。是這樣嗎?我越來越明白我的母親了。我現(xiàn)在的行為就是母親曾經(jīng)的行為,與其說我是越來越像她這個人,不如說我是越來越像她所擁有的那種母性。
正因為她生下了我,便連同她的血脈精神也遺傳給了我;我在她身邊長大,她便把她這種固執(zhí)甚至說是偏執(zhí)也給了我,把愛管閑事的精神給了我,把直言快語的性情給了我。我驗證了那句名言:你會成為你最“恨”的那個人。
但是,這絲毫不影響我想念那個女人,我的母親!也正因為她生下了我,并讓我在她身邊長大,我才會有了另外一些特質(zhì),作為女人的,作為母性的特質(zhì)。我沒有畸形,沒有變態(tài),沒有生成一個病人或罪人;我一帆風順地長大,學習,工作,戀愛,結(jié)婚,生子;我能友善待人,也有同情心、同理心……
我們相處的日子里,更多的是溫馨,是其樂融融,是說悄悄話……想起來了,我跟她說過那么多的悄悄話,女孩的,女生的,女人的。我們和平相處的日子更多,再追溯向前,她會在奶第四個孩子時讓我這個老三繼續(xù)吃另一個奶頭,只因為她認為我太瘦弱了,雖然那時我已經(jīng)四歲……
母親帶給我的更多好的方面的影響,我一直視而不見,或視為當然的存在;對于自己抵觸排斥的方面,一直耿耿于懷。我忘了,正因有愛,才會生“恨”。這“恨”,是另一種愛。
如今想來,母親就是母親,我改變不了她,她卻可以改變我。對于這一點,我不得不承認。
母親啊,母親!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
您就是我的母親!對我來說,您就是世間惟一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