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從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人這一輩子一定要成功。我父親是位中學教師，他一直跟我說，你要好好學習，將來要有出息。“有出息”是什么意思？小時候還不能理解，父親也沒有具體解釋，或許也是因為我沒法理解吧。只是在我還沒上學的時候，他就開始給我買書了。到現在我還記得，我的第一本書是《趣味兒歌》，像小人書那樣的，但比較大，里面都是一些兒歌，還有插圖。那時候我還不認字，是姐姐教我的，于是每天當我的那些小伙伴玩耍的時候，我總是拿著書念：“板凳板凳歪歪，菊花菊花開開，開幾朵？開三朵。爹戴朵，娘戴朵，剩下一朵給白鵝。”

那些兒歌念起來朗朗上口，所以我也很喜歡。經常念，像個天才兒童似的。

上了小學后，尤其是上了三年級，父親開始給我買作文書。那時候我已經能認很多字了。我家里兄弟姐妹比較多，父親對我最重視，從二年級下學期開始，就將我轉到鄉上的中心小學去。那是全鄉教育質量最好的小學，更重要的是，中心小學跟中學比鄰而居，只有幾十米的距離。這樣，我就一直呆在父親身邊。從二年級開始，每天晚上父親都會讓我讀幾篇課文。讀完二年級的，讀三年級，一直讀上去。大概到三年級時，有一天晚上，我當著父親幾位同事的面兒，讀完了《一件珍貴的襯衫》，那是初中的課文，雖然有幾個錯別字，但父親卻很高興，幾位叔叔伯伯也都稱贊不已。

我想，這大概就是父親說的“有出息”吧。父親的同事里，也有好幾個跟我一樣在中心小學念書的，而我是其中念得最好的，比別人學習好，讀得多，就有出息了。那時候我已經積攢了不少作文書，到四年級的時候差不多有十幾本了，還有十幾本小人書，那些都是我的至寶。跟那幾個孩子不一樣，他們喜歡玩兒。每天下午放學回來，吃過飯，他們在中學校園到處瘋玩，而我則規規矩矩地坐在屋子里寫字。父親特意給我準備了一套桌椅，我喜歡拉開椅子坐下去那一瞬間，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成年人。

但——有時候我也想多玩一會兒。說心里話，我真的想出去，跟那幾個朋友一塊兒到處跑，放肆的玩兒。但是我不敢，父親就在屋里，我得寫完老師布置的所有作業，然后是父親布置的作業。那時候大姐也轉到中心小學了，上六年級，我上三年級，父親給我們的規定是，每天晚上大姐必須寫到十點，我必須寫到八點。不管你寫什么，哪怕作業寫完了，自己也得找點東西寫。有時候我沒能在睡覺前完成父親的任務，就得挨罰。有一天，我沒有讀好課文，就站在床前。父親熄了燈，睡了，黑暗里，我低著頭獨自飲泣。還好，沒過一會兒父親就讓我休息了。

父親對我的管教比較嚴厲，所以我的學習一直也比較好。四年級五年級時，我們班有三個姓王的，基本上每次考試，前三名都被我們三個占著，我不如他們倆，從來沒考過第一，但總是在二三名。每到考試，班里有的同學就從家里給我帶來好吃的，或者是蘋果，或者是別的東西，只是希望考試時我能照顧他。

那時自然有優越感，我覺得這就是有出息。

到了上初中，慢慢地懂事了，知道有出息的意思，不僅僅是被別人稱贊，或者能收到禮物，更重要的是，將來要有份好工作，能掙大錢，掙錢是最重要的。八零后經歷過那個年代，那是一個真正談錢的時代，每天大家都會關注誰家買了新家電，誰家買了摩托車，誰家更有錢了。有錢人家，自然會被大家羨慕，尊敬。好像評價人是否有出息，唯一的標準就是看他是否能掙錢。成功，就是掙大錢，有了錢，人就能過上幸福的生活。我還記得那時候有一部電視劇非常火，《與百萬富翁同行》，有一個人做海蜇生意發了大財，那時候或許大家的價值觀都是這樣，社會也這樣提倡。

再后來，到新世紀了，我走上了工作崗位，那時父親已經不在了。這份工作，并不能帶來多少財富，我不知道父親若是知道的話，會怎么評價我。我記得上初一的時候，有一次犯了錯誤，被父親狠狠批評了一頓。父親說了一句：“你現在還是個普通人。”這句話在后來的幾年時時會在腦海閃現，有時候讓自己有些恍惚，總覺得似乎自己已經是個經理或者什么大人物，已經有出息了，正在看自己的人生回放。

工作之后，情況依然不容樂觀，家里多事，弟弟上學，我的婚事，緊接著兒子出生，事情一個接一個。那些年日子真的過得緊緊巴巴，我想，我真是太沒出息了，不能掙大錢，讓家人跟著我受苦，如果父親還在，一定會很失望的。

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工作之余，我做了很多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帶著很強的功利目的，我希望能夠成功，能掙很多錢，改善家里的環境，住上新房，能吃頓好的，讓家人過上幸福的日子，讓別人能看得起自己。但是努力了多少年，直到今天還是一事無成。

到現在，國家富強了，相應的，我們的工資也得到調整，弟弟畢業了，娶妻生子，我的兒子也大了，家里情況漸漸好轉，房子的問題去年也解決了。如果從幾年前的角度看，現在的日子真的已經很不錯了。雖然還不是很好，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幾年前奢求的，現在不都已經實現了嗎？

不過很奇怪，我依然高興不起來，到現在我還在努力，工作之余還在做點兒別的事情，依然帶有很強的功利目的，希望能夠成功。但是當我不斷追求不斷努力的時候，當我苦惱的時候，總會想起幾年前，剛結婚的時候。那時候日子緊，買菜錢有時候都沒有。我跟妻子從村里一個朋友那里要了很小一塊兒地，我們自己翻地，種菜，看著菜一天天長大，心里會非常高興。反而是現在，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了這種感覺。現在我們可以吃一桌子的菜，可以到外邊去旅游，可再也沒有那時候吃苦時的幸福。那時候我們掰玉米，我扛著袋子出去，妻子也會扛一袋。我們碰了面，我會很心疼她，跟她說：“少扛點兒，扛不動就不要扛。”我們拉一下手，或者互相看一眼，笑一下，回憶起來都是滿滿的幸福。我想起兒子蹣跚學步時，有時候希望我牽著他去玩兒，但是我在忙，再為那個似乎永遠也實現不了的目標作著所謂的奮斗。當我某一天想牽他的手時，他已經長大了。我已經錯過了太多本該擁有的美好。

我依然不愿輕易放棄，還在努力，但是似乎漸漸想明白了，幸福，其實不是那么遙遠，不一定就是掙大錢，而有了錢也未必就能幸福。我很感謝我父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但是我想今后教育兒子時，我會告訴他，人，最重要的是快樂，能跟家人在一起，大家互相關心，快快樂樂，即使是吃苦，是受罪，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