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又到繳交店租的日子,掌柜領著跑堂一同去找房東繳交店租,回來路上正逢大雨,兩人倉皇躲進一間茶店,眼看一時半會雨不停歇,只好點了壺茶坐著,等雨停再走。
此時,跑堂朝店外努了努嘴,向掌柜道:“掌柜的,你看?!?/p>
茶店的對門外,只見幾個大籮筐中放著各式水果,五顏六色的十分好看,一人正斜倚在大籮筐上,靜靜的打著盹。
掌柜看了看那人,道:“周啞巴的水果攤,怎么了?”
周啞巴不是真的啞巴,只是話特別少,能用比的,絕不開口。就算開口,也要反覆咀嚼,最后吐出凝練的幾個字,代表他的一整句話。連鄰里都說,一年聽不到他三百六十五個字。
跑堂擺一擺手,道:“不是他人,你看水果上的牌子。”
掌柜瞇起眼睛,細細往裝滿水果的籮筐上看去,每個木板上都寫了幾個字。
周啞巴剛開始賣水果,最困擾的一件事,是人人總要挑起籮筐中的幾顆來看,東摸摸西碰碰,又是拍拍又是敲敲。買菜沒有不挑菜色的,周啞巴也不在意,可接著客人總要問:“甜不甜?”
周啞巴就煩了,只比一個拇指。
后來他想到,寫一塊板子,上面寫個“甜”字,往后客人要是問起,手一比板子,讓客人知道“甜”就對了。
剛放沒兩天,周啞巴又困擾起來。
客人還是一樣,對著水果敲打拍摸,接著問上一句:“甜不甜?”
周啞巴向上翻了翻白眼,手往板子一比:“甜!”比過去的勁道,好似對客人的問題頗感不耐。
客人又問:“有多甜?”
周啞巴一愣,抓耳撓腮一陣子,沒輒,只好開口:“夠甜?!?/p>
于是他又決定,在“甜”字前面添個“很”字,本想如此一來,總算是一勞永逸,客人要是問起甜不甜,很甜,要再問有多甜,很甜。
直到某天,一個熟客來了。
“周啞巴,甜不甜?”
周啞巴朝板子一指:“很甜?!?/p>
“有多甜?”
周啞巴又朝板子一指:“很甜?!?/p>
那客人笑了笑,說道:“很甜我知道,又是怎麼個甜法?很甜是多甜呢?比甘蔗甜嗎?比糖漿甜嗎?還是比清水甜?你沒有個比較,怎著就說很甜呢?”
周啞巴被他一連串的問題氣壞了,吼道:“不甜!”
當天夜里,周啞巴輾轉難眠,不甜是賭氣的話,但客人的確言之有理。比什么甜呢?總要有個比較。比西瓜甜?萬一客人問西瓜多甜怎么辦?比糖水甜?這不可能,要寫個客人不會挑剔的。
兩天后,周啞巴在籮筐前放上塊板子,寫著“甜過初戀”。打那以后,過路的客人看到總是笑笑,問也不問的挑好水果,講好價錢就走。周啞巴對自己想到的這幾個字很感得意。
往后一個月來,那熟客也來過幾次,看到那“甜過初戀”的板子,都豎起大拇指,對著周啞巴笑。周啞巴也很高興,連熟客都不問,終于不必多費唇舌了。
有天,熟客趁著客人不多,拍了拍周啞巴的肩膀,問道:“周啞巴,現在沒人,我問你件事。”
周啞巴抬起頭,雖不答話,眼神卻示意他開口問。
“周啞巴,你談過戀愛嗎?”
客人問的不是水果的事,周啞巴心里就不太高興,但還是從嘴縫里露出個字道:“沒。”
“那你怎么知道初戀有多甜?”
周啞巴一愣,等熟客走后,立刻砸了那塊板子。
后來幾年,周啞巴寫過各式各樣的板子,就是沒再寫過“初戀”,不知道過了多久,“初戀”這塊板子又出現在周啞巴水果攤上,沒有人多問什么,卻都知道他經歷過了。
雨停了,掌柜給過茶錢,跟跑堂往故事客棧走,此時跑堂先一步走到周啞巴水果攤前,拿起顆芒果端視半晌。
“老板,甜不甜?”跑堂問道。
周啞巴一指那塊板子,寫著“初戀”二字,跑堂嘿嘿笑了笑,遞過錢給周啞巴,回頭跟著掌柜走回客棧,路上就撥起芒果皮。
轉過一條街角,跑堂對著芒果輕輕咬下一口,在嘴里含了兩下,忽然朝地上大口啐吐起來,怒罵道:“掌柜的,這根本不怎么甜嘛,多半是酸的?!?/p>
掌柜嘿嘿一笑,問道:“你談過初戀沒有?”
“沒有?!?/p>
“誰跟你說初戀是甜的?”
跑堂一愣,頓時說不出話來,嘴里仍隱隱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