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這個我曾經(jīng)駐扎了十六七年的六朝古城,它幾乎都沒有發(fā)生太大的變化,拓寬了一倍的中央馬路仍然阻擋不住車水馬龍的沖洗,南城門東側(cè)的古將帥雕像,腳踩汗血馬還在傲視蒼穹,只是偶爾會有些混孩子跑到他的馬上面跟他聊天,時間長了,馬的腰身被磨的锃亮锃亮的。護城河水,肥草,是不會讓馬餓死的,它們經(jīng)歷過千年前戰(zhàn)火的瀝洗,但沒有體驗過千年后熊孩子的頑皮,回頭想想,也是趣事。有的時候,人和馬一樣,或是馳騁天下,或是老死異鄉(xiāng),都沒有關(guān)系,一輩子太短了,對人對馬都是,但是活的刺激,精彩,到老了,結(jié)局一樣,死在哪里,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就像騎馬人說的:百川異源,皆歸于海。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古城的年輕人都只剩下不讀書的了,讀書的或是考大學(xué)或是創(chuàng)業(yè),都不再回來了。剩下的只是黝黑的農(nóng)民和廣場舞大媽,或是一些高考失敗的小年輕,又或是起早貪黑投入到新古城建設(shè)的壯勞力。早上,去小吃鋪吃一碗家鄉(xiāng)的特色:牛肉粉絲湯,聞到那個味道,十幾年的記憶全都沖出來了,再加上農(nóng)忙季節(jié)空氣中彌漫的嗆人的稻子味道,總會使我想著,田里的青蛙還有沒有那么多,溝里的龍蝦螃蟹還會不會那么大,糧食多少錢一斤,農(nóng)機改良了沒有,河壩下面還有嚇人的螞蝗嗎,田埂周圍還有好吃的大黃鱔嗎,鄉(xiāng)下人家還養(yǎng)雞鴨嗎……
幾位老大爺個十幾年前的那些人一樣,討論著譬如稻子收了多少斤,早上還喝不喝酒,中午幾兩白的幾瓶啤的,家里又新置辦了什么器械等同樣的問題。有時候聽到他們說話,我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不適的感覺,一個追逐外界資源的從農(nóng)村走出去的孩子,竟然對血液中的那份造就我靈魂的鄉(xiāng)土味道產(chǎn)生了排異反應(yīng)。但是,我畢竟還有興趣,只是不愿意融入了,不過,我仍然坐在那里,用心傾聽幾位老大爺?shù)恼務(wù)f,和十幾年前的,一模一樣:今天吃這么少,娶個媳婦搞的連飯都吃不起啦!他媽媽的,稻子一塊五我沒有賣,九毛的時候沒辦法全賣掉了,虧得我好幾夜沒睡著!明天上面又要派人下來檢查,哎,我那茅草堆換了四個地方他們還不滿意,這群當(dāng)官的真是!老板,給我裝袋二十塊錢的燒餅!老表你們知道嗎,我今天來手扶拖拉機差點蹭到那個面包車,老婆子嚇?biāo)懒耍 ?br>
他們都沒變。他們是這個城的血液。
千年前這里人的祖先蓋起來這座城,千年后,后人們?nèi)匀挥腥耍瑘猿衷谶@里,把守著一畝三分地,討論著吃喝家常,呼吸著故土的空氣,吃著自產(chǎn)的菜,走在千年前人建造的石塊路上,想到這里,我差點流出眼淚來。
有一天,地征掉了,他們也就不見了,或許,連小吃鋪都不會去了,天天帶帶孫子,看看電視,也就是最好的晚年了。年輕人像我這種的都走了,跑到了新的城,開始像千年前我的祖先一樣扎住腳深耕自己的那片天地。但是,我很確定,我們的后人絕對不會像他們,或許,只知道戶籍在哪里,而不知道故鄉(xiāng)在哪里,到最后,迷失了自己。有時候,大世界的紛擾帶給我的困惑,家長父老早在二十幾年前就給了我解答:良心對人;遇事冷靜沉穩(wěn)應(yīng)對;要緊牙能吃苦;雞鴨不同皮,人人各相異……有一天,他們消失了,還有我,我們,或許并不故意去說,但是不經(jīng)意間,我們也會對我們的孩子說:孩子你知道嗎?田里一有水就會生出魚來,稻子熟了總會有蜻蜓環(huán)繞,你的太爺爺那一輩,也和我們一樣愛說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