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衛(wèi)公公從懷中掏出一團東西,舉給三個人看,“三位姑娘,這一團是宮中織女不小心弄亂的麻線。我數(shù)十下,你們哪個能解得開,便算過了這關(guān)。剩下解不開的兩位,宮中便派小轎送回府上了?!?/p>
三個少女面面相覷。她們在閨中,針織女紅,本是日常之務(wù),解開線頭,再平常不過。這比起前兩個題目來,實在是簡單得緊。
鄭姑娘先搶過線團來。線團一入她手,衛(wèi)公公便緩緩道,“一!”
他一聲聲不急不緩數(shù)下去,鄭姑娘左撿右撥,慢慢捋出一點頭緒了。但無奈線團太亂,衛(wèi)公公一眨眼就將十個數(shù)數(shù)完了,她才理出一寸來長。鄭姑娘面色一白,接著變得通紅。
姓侯的少女猶豫一下,伸手接過線團。衛(wèi)公公仍是一聲聲數(shù)著。侯姑娘手指纖細靈動,上下翻飛,動作極快,但衛(wèi)公公吐出“十”時,線團還緊縮在一起,只余一小段數(shù)寸的線頭在外。侯姑娘不由掩面泣了起來。
眾人本覺得今晚選妃甚是有趣,但看到此處,都覺得對這些姑娘未免殘忍。這么一個簡單的線團,就送了鄭、侯兩個少女回家。
衛(wèi)公公將線團收回手中,又團了團,回復原狀。他望著賴盼兒,“賴姑娘,你可要試試?”
賴盼兒一直默然看著,聽到衛(wèi)公公問她,一雙大眼忽閃一下,“我不試了?!?/p>
衛(wèi)公公奇道,“你試都不試就放棄了?”
賴盼兒笑了笑,“這么容易還用試?十個數(shù)兒太長了,我只要三下就夠了?!?/p>
楚圖南當日在廊鎮(zhèn)初見賴盼兒,覺得她活潑機靈,頗討人喜,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大話。鄭、侯二女十個數(shù)內(nèi)都不得其門,她還嫌時間長。
楚圖南聽身后有人“啊”了一聲,他回頭看,見是孫一成,臉上全是關(guān)切之色。
衛(wèi)公公道,“賴姑娘,既如此說,請吧?!彼麑⒕€團遞了過去。
賴盼兒接在手里,卻不去解。衛(wèi)公公已念道,“一”
她伸手拔下頭上釵子。衛(wèi)公公說了聲“二”,賴盼兒左手持線團,右手將釵子伸入線團中。
衛(wèi)公公的“三”字剛出口,賴盼兒小嘴努了努,左右手用力一分。釵子過處,一團線割得紛紛揚揚,斷得七零八落。她左手一揚,半堆斷線輕飄飄落在地上。
不少人哦了一聲。大皇子不由輕聲道了一聲,“好!”
衛(wèi)公公也笑起來,“賴姑娘,當真有決斷!不錯,不錯!”
這一團亂線哪里能在十個數(shù)內(nèi)解開?但解線并非只有細檢慢拆一法,賴盼兒以至簡對至繁,索性將線團全都割斷,卻是一舉中的。
有些人似有所悟,心下凜然。這選妃看著隨意,原來竟暗藏機關(guān)玄機。賴盼兒此舉,莫說是個少女,就是大男人也未必有此心思與決斷。單這么一手,不消說,比鄭、侯二人高得多了。
她將釵子向頭發(fā)中一插,也不待衛(wèi)公公說話,徑直去取了兩枚珠子,走向最后一張小案后坐了。
楚圖南聽得孫一成輕聲嘆道,“就真想做這個側(cè)妃么?”
楚圖南心下一動,“原來這小子也有慕少艾之心…”
衛(wèi)公公呵呵笑了兩聲,“胡姑娘、駱姑娘、賴姑娘,恭喜三位。這下面么…”
他回過頭去看大皇子。大皇子臉上微微露出喜色,點頭道,“下面,我出個題目,你們?nèi)齻€一人寫一首詩來。體裁不拘,一炷香為限吧。”
他又抬頭看了看滿天月色,輕聲道,“今兒是中秋,你們就以這為題。”
月早上了中天,灑下一片淡然月色,照在三張小案上,也照在三個少女身上。香已燃起,紙墨俱備好。三個少女一個個執(zhí)筆凝思。
楚圖南在心中嘆口氣,“真難為她們了,一個個不但要德容言工,還要詩詞歌賦的。只是,一入侯門深似海,她們都是難得的鳳中之鳳,都為了這么一個側(cè)妃如此投入么?”
眼看一炷香燃了一多半,胡、駱二人先后寫好,放了筆,將紙遞給衛(wèi)公公。衛(wèi)公公將寫了詩的紙箋遞到龍案上。
皇上與大皇子二人展箋去看。東平王也不由湊上前。楚圖南隔得雖遠,也能看清楚。
第一張箋上字跡娟秀,是一首七言:每逢三五倍思親,更兼千里稀鄉(xiāng)音。天上團團人間意,幾度夢回不成真。下面綴著一個小小的“駱”字。
看到這個“駱”字,他心中一顫,不由想起懷中的一方素帕上,那一角上繡著的小小“池”字。這字跡也這么象!
駱寒池寫在素箋上的詩在他心頭滑過?!皬椫嗨记?,弦腸一時斷?!?/p>
怎地駱家女子都是這樣的愁思?看駱寒溪這首七言,分明透出一股思鄉(xiāng)離愁之情,絲毫不見中秋團圓喜意。也難怪,她一個十六歲少女,父母雙亡,卻被家中指派來千里之外的京城。在這中秋月夜,能不想起故土揚州么?
他抬頭看了看,駱寒溪仰頭出神,望著月色,仍不露一絲喜愁,不知心中想什么。
第二張紙箋上是一首五言:心空天心滿,波平眼波怨。萬古長相思,幾時得團圓。
這詩平仄韻腳雖不大對,但構(gòu)思遣詞巧妙,以人擬月,以月喻人,卻是極有意境,較駱寒溪那首七言要高了。字體卻粗獷些,頗有些棱角。
楚圖南不由去看姓胡的少女,見她臉色微黑,容顏秀麗,神態(tài)大方雍容,但神色間竟有三分幽幽之意,似是心機頗重。他看得多時,竟恍忽有相熟之意。
看完了這兩首詩,那炷香也快燃盡了。再過片刻,香火頭閃了閃,一股煙騰起,香燃到盡頭。
賴盼兒將筆一放,遞了紙箋上來。紙上竟是密密麻麻好長一段,居然是一首五古。
楚圖南細看來,見字飛揚意氣,揮灑自如,格外瀟灑。再看那詩:皎皎天上月,巍巍邊城闕。城闕連青天,攬月俯仰間。俯仰沙漫漫,月色照雄關(guān)。雄關(guān)真如鐵,將軍戰(zhàn)于野。別家三五載,征塵滿襟懷。襟懷為誰開,月下一雁來。雁去知秋意,秋風卷大旗。唯見雁南飛,征人何戚戚。
這詩措辭尚欠修飾,換韻也有問題,但古意凜然,真想不到出自一個十七、八歲少女之手。若說是哪個邊塞將領(lǐng)所寫也盡使得。
東平王扭頭輕聲道,“無怪乎是武將之女,寫得當真有三分豪氣!”
楚圖南心下也如此,忙點了點頭。他又想起賴百川來,女兒有這份豪氣,亦可想見他本人了,只是可惜了這樣一個人才。但能有賴盼兒這樣有決斷、有意氣、有文采的女兒,也可大慰平生了。
大皇子捧著三張紙箋,反復看個不住。他看一陣詩,抬頭看一下三個少女,眉頭不時皺起,似頗難決斷。
楚圖南心道,“這三個少女各有各的好。駱寒溪詩雖稍差,但頭腦機敏,容貌冠絕。胡姑娘氣質(zhì)幽然,詩意高妙,頭腦亦靈活得很。賴盼兒有男子豪氣,武功自然不弱,文采亦佳。若換了我,也不知如何取舍了。不知大皇子會選哪一個?”(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