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塵宴
“爸,今晚叫上弟弟,咱一起去酒吧放松放松?!蔽姨稍陂L椅上提議道。
“算了吧,你弟現在怎么會有心思去?”爸邊玩著消滅星星邊答道。
“真的。我們已經說好了。就今晚去?!本谷徊幌嘈牛课覐囊巫由吓榔?,正色道。
“那好哇!全家去!”爸停下手中的游戲,看著我說。
一向很反對我們去酒吧這類場所的爸竟能如此爽快地應允這提議。如此用心,全因弟。我那可憐的弟弟失戀了。如果只是年輕人之間簡單的好聚好散還不至于多心傷。但小兩口情投意合,是在女方家長知情后找上門來,刻薄的說詞和強烈的反對態度,近乎羞辱的被失戀。
我們當然都知道,某些大人把莫名其妙的標準強加在兒女的婚姻大事上是毫無道理的??墒牵吘故菍Ψ降母改?,弟弟不好多說什么。嘴上不說的傷痛藏在心里,變成不茍言笑的面孔。爸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這不,為了幫他療愈心傷,爸連酒吧都愿去了。
暮色四合,夕陽拖著長長的尾巴賴在墻頭不肯走,直到華燈上場,它才不得不緩緩謝幕。家里的每個人都為了今晚的酒吧行而做著準備,慎重得不像去酒吧,倒像是要奔赴一場對我們有特殊意義的宴會。也對,類似家庭聚會這種事對我們來講是物以稀為貴。
我覺得這次的酒吧行主角不一定是弟弟,或者說,我們每個人心知肚明,為弟弟療傷不過是個恰到好處的借口。否則是怎么也無法請動爸媽去酒吧的。
夜色濃重,我們驅車前往酒吧?;蚋呋虻偷姆课莺鲞h忽近的,被點亮的窗戶后面是大同小異的百姓家。途經小時住的單間平房,久不住人的房子安靜得像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裝載著我們全家的記憶。
住小平房的歲月里,爸為了賺錢養家去外地打工,通常要工作告一段落才回來。每次回家都會給我們帶新奇的禮物,大多是當時流行的玩具??梢話煸诓弊拥男±苯坊蛘吆J、會跟著人運動搖晃的耳墜、折疊式的小椅子、有按鈕遙控的卡通汽車等,他帶來的東西都會被我們當做寶貝。那時的他,像是遠方一個神秘的劍客,身上有掏不完的寶物。所以,每次這個“客人”回來,我們都異常的高興。
后來見媽只身持家太辛苦,我上小學時,爸幾乎不去外地了。他當起了電工,在村里的電站工作,每日背著挎包拿著登記表和筆到處查電。有時放學的路上遇上他,我都會開心地跟旁邊的小朋友介紹,那個查遍全村電表的人就是我爸爸。? ? ?除了查電表,爸還自學了木工。在平房隔壁的加工廠里面幫忙。夏日的太陽透過天井照在灰塵飛舞的舊房子里,他和工友們拿著刮木機,一下又一下地擦過碩大木柱的身體,刮出來的長條木屑卷成圈,順勢跌到地面,很快地,一圈圈地木屑堆成輕盈的木制小城堡。小城堡很快就會被裝進塑料袋變成起火燒飯的燃料,在那之前,它就是變化多端的玩具精靈,堆任意形狀還是滿天撒花都可以,木屑滿屋子飛,孩子在旁咯咯笑。我們玩得快樂,爸卻不允許我們玩太久,說吸太多灰塵對身體不好。
車駛進酒吧的停車場,在酒吧里任職經理的虎哥出來迎接我們。上前就給爸遞煙,爸看了看我,擺擺手說不抽了。想起我曾跟他說起我討厭煙味。
許是來得早,酒吧大廳里的人并不多。大廳中間有個小舞臺,簡單的音響設備,隨時供興起的客人去表現。我們的桌子就位于舞臺的側邊,落座后,虎哥對爸說:“叔,需要什么隨便叫,今晚虎子我奉陪到底加半價優惠?!?/p>
爸說:“虎子,這多不好意思啊,作陪可以,打折就算了,不然叔下次可不敢來光顧啦!”
“說哪里的話呢,咱多年的老鄰居,從小到大,您幫過我家的忙可不少,上個月您過來我家幫我們安裝水泵都沒收工錢呢…這次終于有機會也回報下你,叔您就別推辭了!”
爸聽完虎子的話就樂了?!肮⒆舆@幾年嘴皮子見長啦,我都講不過你了…”
“虎子有心啦!”在旁的媽媽也笑哈哈地說。
爸是個“多情”的鄰居,仗著他“全能工匠”的稱號,處處“留情”。 他的手藝好,是村里人都認可的。水工、木工、電工、手工他都會。因此他從來都不愁接不到活干,逢年過節亦忙到很晚才回家吃飯。甚至在吃飯時間還會接到緊急電話,電話內容無非是老張家里的電閘短路了或是老陳家的水泵壞了,這種沒有報酬也沒有義務的活,爸干了很多,只要他空得出時間去幫忙,他從不拒絕。
虎哥會這么做,我一點都不意外。
送酒過來的服務員,周到地幫每個人的杯子添上酒。輪到媽的杯子時,爸示意服務員說:“麻煩你給她來杯牛奶吧?!眿屟陲椫π哒f:“嗯,牛奶就好?!敝灰粋€細微的動作就看得出他們之間多年相濡以沫的愛情有多美好。爸在表達上不善言辭,但在行為上十分體貼。
酒吧里的人漸漸多了,音樂也隨之熱鬧起來。吧臺的調酒師酷炫的反轉著杯子,動作熟練地制造出一杯杯色彩繽紛的液體,引得前來的酒客癡迷不已。高分貝的音樂聲是人們故事的保護膜,不必擔心被人知道或嘲笑。在喧嘩的音樂聲中人們或炫耀、或分享、或傾訴,和認識的不認識的講著你我他的故事。
幾杯酒下肚,爸講起了他曾是廣州軍區一三一師自衛還擊戰偵查員的歷史故事。據他所講,參軍期間還跟越南打過仗,場面是多么的驚險,他是如何的英勇。盡管我們已經聽到會背了,但我們誰也沒有掃他的興,每次都像第一次聽一樣。
我知道他的確參軍過,家里的客廳擺著他當時軍姿的彩色照片,那叫一個帥!但我不大相信他真的打過仗。小時候看電視的時候播放越南戰爭片斷,他指著電視說,里面有個士兵是他。我就全信了。你瞧,每個人在當孩子的時候智商都是令人可疑的,更無邏輯可言。
講完參軍的故事,爸不忘本次酒吧行的主要目的,自然的扯到戀愛和結婚的話題。
他說起和媽的相遇。六十年代的農村封建又傳統,談戀愛的時候要去看電影,爸一定都會買三張票,預留一張給媽媽的好朋友青姨,就為了保護媽的名聲避免被旁人評頭論足。以為結婚后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可爺爺奶奶對婚事的反對使得他們婚后生活舉步維艱,走了許多彎路。為了家庭的溫飽問題,他們整日奔波,根本就沒時間去談什么愛了。好在他們夫妻同心,才能將美滿家庭經營至今。
“孩子,你們都碰上了一個自由的好時代。在結婚前有足夠的時間去選擇、去戀愛、去和對方家人接觸,有足夠的余地讓你們考慮是前是進。爸爸很想幫助你們尋獲真心的伴侶,可是爸爸知道這種事幫不來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你們去選一個自己合意的伴侶。至于結婚前的戀愛,緣分的聚散,都應灑脫面對?!?/p>
我知道,這段話他不止講給弟弟聽的,也是講給我聽的。我望向弟弟的時候,他眼角的微微泛光告訴我他懂爸的用心。我也懂。
這時,舞臺上有人剛唱完一首柔情的歌曲,我心血來潮對爸說:“爸,你也去唱一首吧,我記得小時候你很喜歡帶我們去唱歌的?!?/p>
“算了吧,你爸那破喉嚨別嚇人了!”爸沒吱聲,倒是媽先開口了。
“才不會呢。爸,你就去嘛,難得來一次……”我看得出爸挺想唱的,就是需要有人推一把。
“是啊,叔唱歌那么好聽,就給大伙唱一個嘛…”一直在旁的虎哥也支持道。
爸就這樣被我們幾個年輕人推上了舞臺,他點了那首經典老歌《瀟灑走一回》。
很少在公眾場合表現的他像個首次參加學校匯演的靦腆少年,拘謹地站著。他朝我們這桌的方向望著,我們向他投以肯定的目光。熟悉的前奏響起,他清了清喉嚨,開始唱:“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他的音準很好,即便是帶有地方口音的普通話也不影響好聽程度。
金黃色的燈光從他的頭頂傾瀉下來,整個人被鍍上一層金邊。記憶的光影重疊,我是在注視著爸的那一刻的時候發覺他老了。
是從什么時候起?黑亮的頭發要依靠染發劑才能保持,笑起來臉上有撫不平的褶子,過去壯實的體型松垮下來了,啤酒肚漸漸的高過于胸脯。原本的大眼睛和長睫毛有著經年沾染風塵的痕跡,總讓我聯想到沙漠中駱駝的眼睛。
爸站在舞臺上,在最能美化人的暖調燈光里也掩蓋不住他被歲月折騰出來的蒼老。在那一瞬間,心底的傷感像啤酒杯里滿溢的氣泡,蓋也蓋不住,不斷地往外冒,酸酸的。
曲畢,大廳里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這股熱烈不知是來自我的心理作用抑或是大家真的被臺上這位可愛的中年人所感染。
我跟著人群鼓掌,鼓得特別起勁。以至于手掌里的紅遲遲不散。
可能是酒精作祟,也可能是氣氛剛好。一向內斂的哥竟主動邀請弟說:“咱是不是也得用歌聲向爸表示表示???”
“那就上啊。”弟接著說。
“我也要,我也要……”我緊跟在哥倆后頭沖上了舞臺。剩下媽的那句“別鬧啊你們”以漩渦的軌跡逐漸飄出酒吧,在空氣中消散至無。
“今天在這里,有一首歌要獻給我們的爸爸……”是弟弟起的頭。
緩慢抒情的前奏一響起,虎哥帶頭鼓起了掌。我們特別的認真,以至于該唱的時候落拍了。臺下有人發出輕笑,隨即不知是誰大聲的帶了個頭。我們唱,底下的人也唱。
“總是向你索取卻不曾說謝謝你/直到長大后才懂得你不容易……”
在臺下跟唱的群眾里,我看到爸的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笑容,眼里的晶瑩剔透令人動容。
正如他這么多年來對我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