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我媽出生的時候,外公已經(jīng)整整40歲了,算來應(yīng)該屬于中年得女,外婆高齡產(chǎn)子,也是吃盡了苦頭。母親上面還有兩個舅舅,一個姨媽,我媽最小,小時候常聽媽媽跟外公說起,其實我還有一個姨媽,生的是幾個孩子當中最漂亮聰慧的,外公對她也是疼愛有加,期望很大,所以很早就送這個姨媽去學(xué)裁縫,要知道,在當時那個年代,裁縫可是一個很吃香的行業(yè)。但事與愿違,也許是上天妒忌她的美麗,在她二十歲左右就因病去世了。
小時候,每逢清明,外公就會帶著我們?nèi)ソo老外婆上香,之后又會翻過一個山頭,來到另一座墳前,他說這就是你那從未謀面的姨媽的墳?zāi)?,她小時候可聰明了,又懂事又明理,可惜了。
每年來到這里,外公都要說上一遍,隨后便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眼神定定的望著那堆突起的泥土,也許是在想什么,也許只是看到了墳前又長了一顆雜草若有所思。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姨媽,但從各位長輩對她的贊賞有加與外公的叨叨念念中,我隱隱的卻感覺,這也許是幾個孩子中性格與秉性最像外公的人。
外公中年得小女,也中年喪大女,我不知道這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是何種的滋味,需要何等的心境才能承受這大起大落,但這只是外公生命中曲折的一段而已。外公的身世,至今在我看來還模糊不清,媽媽說他是外地逃到這里的孤兒,沒有父親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母親,因為戰(zhàn)爭關(guān)系,逃難到這個山村,給人收了做義子才得以生根發(fā)芽。
相傳外公的父親是一名國民黨員,因為身份的原因去了福建,可卻沒有帶走年幼的外公與他的母親,老外婆的精神因此而受到很大的打擊,動不動便尋死覓活,終日不得讓外公離開她半步,生怕外公也如丈夫般一去不復(fù)返。所以年輕時的外公雖然外表俊俏,內(nèi)懷才情卻沒有用武之地,只得接受這無可奈何的事實,后來就娶了我的外婆,生了這幾個兒女。
外婆是個很喜歡碎碎念的小老太,她的一生沒有自己,心里裝的全都是子孫后輩,經(jīng)她手帶過的上上下下祖孫三代一共二十多個,我和弟弟就是從小在外婆家長大的,至今我還記得外婆家的煤油燈、庭前的天井以及那門前磨得發(fā)亮的大方石,那時的日子雖然遙遠,卻給我了最純真的回憶與歡笑。外婆為了兒女可是操碎了心,不管是大事小事,家長里短,她都要去插上一嘴,有時原本兒女自己能解決的事情,因為她的參與反而變了性質(zhì)。不僅她自己全身心的撲在兒女的身上,還要求外公也沒日沒夜的去為兒女們操勞調(diào)解。外公也是愛孩子的,但是他的愛卻愛得克制,有大智慧,他知時務(wù),懂進退,不該管的事情他堅決不摻上一腳,該管的事情自有他的道理。
外婆雖然愛操心,但基本上都是嘴巴在操心,而實際的動手都是外公在做,她的愛簡單而純粹。比如說他看到誰家的田里長草了,就叫外公幫忙去除草;看到誰家的稻子還沒收割完,就叫外公幫忙去收;誰家的雞鴨鵝還沒進籠,就叫外公去趕,小時候聽得最多的就是外婆扯著嗓子到處喊外公的名字。當然很多時候也是外公自己看到去收拾的。比如說我家的房屋瓦礫又壞了,外公就會扛著樓梯去撿瓦。
我家蓋新房時,外公可沒少幫忙,還記得有一個晚上,天氣忽然毫無防備突然雷雨交加,可是新做的泥磚還沒有用薄膜蓋上,爸媽被這突襲的雨忙得不可開交,要是沒有及時搶救蓋上,很有可能這一批磚頭都會化為烏有。
爸媽讓我們姐弟躲在隔壁小奶奶家,看著父母在這火光如晝、風(fēng)雨交加的夜里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真想沖過去也幫上一把,但那時年齡尚小,只能干著急。
突然一束手電光射向了這里,原來是外公跟舅舅們都來了,這下可好了,新磚終于有救了,聞聲趕來的幫忙的還有隔壁的親戚鄰居,那晚的雨下了一整夜,年邁的外公也堅持到了最后,因為有了他們的幫忙,終于保住了大部分的新磚。
外公外婆不僅勤勞還很愛干凈,小時候去他家,總能看到鍋碗瓢盆擦得蹭光瓦亮,擺放的整整齊齊,地上打掃的一塵不染,床鋪疊放的井然有序。他們不僅把家收拾的干凈整齊,自身也是拾掇得樸素干凈,外婆經(jīng)常頭發(fā)長長一點兒,就要求家人拿剪刀給修剪整齊。
不僅如此,外公還經(jīng)常跑到我家,拎出我家廚房的鍋碗用具,一頓拾掇的宛然換新。母親現(xiàn)在有時還說,要是你外公在,這鍋又該被擦的沒一點兒黑灰了,其實母親也是個愛干凈的,但相對于外公,她也只能自嘆不如。
外公雖然是一個大老爺們,卻心細如麻,他的愛厚重而不動聲色。外公的抽屜里有一個小本子,上面記著家里上下大大小小所有人的生日,哪個人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生的,屬相生辰八字都記錄的仔仔細細,誰過生日他比本人都清楚。
臥室墻上的相框里,收集的都是家人從小到大留下的照片,去年過年表姐回去收拾老房子,翻出一大摞老照片,有我們姊妹小時候的,有父輩年輕時的,滿滿的全是珍貴的回憶。
每逢大年初二,他都會早早的就站在山頭張望,等待我們的到來,一看到我們的身影,便露出他一排掉光了牙的牙齦,開心的直合不攏嘴,而今這樣的張望與笑容已經(jīng)離開我們整整十年了。
外公為人正直,做人踏實,從他為子女選配偶就能窺出一二,父親常對母親開玩笑說:岳父大人眼光還是很準的,當我是一個一窮二白的瘦小子時,爸爸卻沒有嫌棄,而是把你嫁給了我,事實證明,他的選擇還是沒錯。
雖然是玩笑話,卻也是事實,父親為人忠厚老實,當時來說毫不起眼,但外公卻覺得這就是小女婿的最佳人選。我的兩位舅媽也是村里出了名的賢惠媳婦,忠厚本分,勤勤懇懇,從來不搬弄是非,說長論短。
外公外婆這一搭配,說實話,我覺得還真是一對歡喜冤家,他倆的性格一靜一動,有互補但也容易沖突,外公好靜,做事做人都有自己的章法原則,晚年經(jīng)常在家吃齋念佛,抄寫經(jīng)書,他為人慈悲,心懷若谷,對后輩教導(dǎo)有方,以身作則,常教我們行善做人,終得好報。在我眼里,外公不像是一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而更像一名修道儒士,溫文爾雅、不爭世事。而外婆則是一個里里外外都愛操心的人,常常擾的靜心參佛的外公不得清靜,兩人也經(jīng)常因此而發(fā)生口角,但基本上都是以外婆的勝利而結(jié)束,外公只得以不搭理的策略保得耳根清凈。
外公寫的一手好毛筆字,村里經(jīng)常有人辦喜事都會請外公去寫對聯(lián)卜天象,由于外公每次做事也從不收人家的小費,所以人家就會買些肉與點心送過來表表心意。但這樣外婆也是堅決不收的,有時強扭不過收下后,她也是要把這些東西留給孫子孫女們來了才吃,或者直接把肉送給別人。小時候也聽到外公對她的埋怨:這輩子娶了你,可真是什么也沒吃到,連塊肉都要送給別人。要說外婆如果生在雷鋒那個年代,她必定就是那顆永不松動的螺絲釘。
外公外婆之間還有一個很奇怪的默契就是外婆從來不出遠門,趕集、走親戚都是外公在張羅。家中的物品添置、柴米油鹽以及人情往來都是外公在操心置辦,而外婆也只是說說,卻從不去張羅,甚至她的娘家,她也極少回去探望,都是外公代勞。
在我小的時候,每逢趕集,外公一大早就會挑著他們做的草繩去街上賣,而且很快就會賣完,每當路過我們家門前時,外公都會塞給我跟弟弟每人幾個紅糖包子,有時媽媽會留他在家吃飯,而菜嘛,印象最深的就是辣椒炒雞蛋與清炒苦瓜,幾乎每次母親都會做這兩道菜,外公說他最喜歡的就是炒苦瓜了,那時我還真想不通,那么苦的菜怎么還有人視若珍寶,但他說苦瓜可是好東西,吃了不僅排毒還健康。
說到排毒,這又是外公命里無法躲過的一劫。外公的大腿經(jīng)常會無緣由的長很多奇癢難忍的紅顆粒,不僅如此,心還似火的燒,只有吃些冰凍的東西會好受些。每次發(fā)病都會把人折磨的死去活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撓也不能撓,抓又不能抓,有時實在忍不住時,外公也會狠下心去把腿抓的個稀巴爛,看到外公這樣,我們這些后輩也是心疼不已。醫(yī)生說這是體內(nèi)有毒,但藥物只能抑制卻不能根除,到最后,也還是這個毛病要了外公的命。
外公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有余,腿已經(jīng)腫脹的不能走路,身體的器官也慢慢在衰竭。他生病那年正值我高三,繁重的學(xué)習(xí)任務(wù),讓我少有時間關(guān)心外公的健康,我總覺得外公只不過是暫時生病,過段時間就好了。他生病期間,我也只抽過一個周五晚上去看望,看到曾經(jīng)慈愛堅強的外公,如今卻無助的躺在病床上,松弛的皮膚包裹著骨頭,血液合著藥水在他凸起的青筋里流淌,他的眼睛變得渾濁不清,好似望著我又好似沒有看到,表哥不停的在旁邊哭泣,他拖著微弱的聲音說:孩子,不要哭了,誰都有這一天。
我曾想等我考試完,外公就好了,他還要吃我們給他搗碎的花生粉呢,那可是他最喜歡吃的,可誰知那卻是我與他的最后一眼。
從2007年到現(xiàn)在,外公已經(jīng)離開我們整整十年了,在他生命最后時刻我沒能陪伴左右,至今我都愧疚在心。外婆去年也離開了我們,她也是被病痛折磨的只想要我們直接拿藥讓她一下了結(jié),雖然知道拖著也只是捱日子,卻只能看著她被病痛一點點侵蝕,誰又有那么大的勇氣真的下得了手呢,有時想想所謂的孝心與道德真的讓人進退兩難。外婆生命中的最后時刻,我都一直抓著她的手,旁邊的老者說:孩子,你抓著她干什么,這樣反而讓她的不安心,拖著一口氣,還不如讓她干脆的走。
外婆走后,媽媽念叨說:不知道你外婆在那邊還能不能見到你外公,他有沒有在那等她,你看我們給你外婆做的大房子,有一間就是給你外公留的,不知道他們在那邊還能不能相見相識。雖然媽媽有時打趣說外婆在一定程度上配不上外公,但是作為兒女后輩,還是多么的希望所有的一切來世還能再輪回,你們還是夫妻,我們還是你們的子孫后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