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年,我媽忽然心血來潮要給我織一件全村最好看的毛衣。
說是心血來潮也不確切,那一陣,村里娶進來一批四川新娘,個個都跟練過絕世神功似的,能一邊嘰里呱啦用四川話聊天,一邊飛快地織毛衣,大片大片的毛衣簡直是噌噌地從她們手里長出來的。
我媽這么心氣高的人怎么能甘心被碾壓?她老人家憤憤不平地對我說:“那有啥,媽也會織好多花樣,趕明兒媽給你織一件全村最好看的毛衣?!?/p>
第二天她就野心勃勃地跑到集上買回了毛線,斜睨著賣力繞線團的我說:“不就一件毛衣嗎,媽跟你說,七天,媽保證你就能穿上暖暖和和漂漂亮亮的新毛衣?!闭f著就開始起針,大有不在七天內完工誓不為人的勁頭。
我媽怕我毀了她的手藝,一再囑咐我不要碰她的毛衣,“我非得和南蠻子比比誰的毛衣織得好,哼哼!”
她越這么說,我越心癢難耐,瞅準機會就把我媽織了半截的毛衣偷出來研究一番。
世間的一切事只用眼看都是容易的,很快,我就決定幫我媽織兩圈。我以為我也能手指翻飛,運功于無形,可實際上,我彎腰弓背,織著織著就跑偏。
氣得我媽一拿起毛衣就罵:“兔崽子,誰讓你動我的毛衣了?你就壞我的好事吧啊,你就天天壞我的好事吧!”說著三下兩下把我織的部分扯掉了。
其實,我沒敢告訴我媽,她拆掉的就是她自己上次織的那幾圈。她老人家為了顯擺自己高超的技術,選了很難織的阿爾巴尼亞針法,毛線仿佛真得去阿爾巴尼亞繞一圈才能落在毛衣上,再加上我這笨手,織著織著就丟針,一織出大窟窿就要拆掉幾圈。
于是,我惶恐地拆拆拆,我媽怒沖沖地拆拆拆,這件毛衣走兩步退一步,或者走一步退兩步,總之,原地踏步了很久才織成,而且完全沒有全村最好看的氣象。
最可怕的是,我織毛衣的胃口還被吊得十足。
二
正在我費勁巴力也沒弄到毛線時,我爸本命年到了。我媽織了一條火紅的毛褲送給了我爸,可就是想不起來那年也是我本命年。我氣得不得了,理直氣壯偷了她織毛褲剩下的紅毛線。
嶄新的毛線握在手里軟綿綿的,舒服極了,可我媽算得太精了,毛線只剩下了一小團。用它來織點啥呢,我尋思了半天,決定先織起來,織成什么算什么。
我興興頭頭織起來,忘了賭氣,忘了本命年。結果,只織了巴掌那么大一塊就不得不收針了。
用它來干點啥呢,我想破了頭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當手絹吧,只聽說過毛襪子,沒聽說過毛手絹,而且擦起汗來,感覺一定怪怪的。最后,秋假開學的時候,我狠狠心把它塞到書包里做了抹布。
開學第一天照例要大掃除,我負責擦桌子,同伴用奇怪的眼神掃著我高大上的抹布,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桌子臟得要命,擦一下,心就抽一下,又甜蜜,又心疼,一圈走下來,抹布臟得沒鼻子沒眼的,讓我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后來,我終于又有了一次機會。
那兩年,農村剛剛流行西裝,幾乎每個孩子都有一條毛線領子,用來遮住西裝領口里黑乎乎灰突突地棉襖,假裝西裝里穿了件平平整整的毛衣。
別人的領子大多是單色或者條紋的,可這些流行款式我媽都看不上,她老人家給我織的領子綠瑩瑩的底子上一朵紅色的立體大花,仿佛無時無刻都在叫囂:瞧瞧,我不是毛衣,我是假毛衣領子。
我就戴著這全村獨一無二的假領子過了一個又一個年,直到我意識到它是全村最丑的一個領子。
我立刻搜羅了家里的舊毛線,摸著石頭過河織起了領子,只是一條領子而已,織得我年都不想過了。
那年過年,看著我親手織的豬肚子一般的領子,我忽然覺得我媽織得領子也蠻好看的,于是,我果斷戴上了大紅花領子奔出去拜年去了。
三
上大學時,有戀愛對象的女生起早貪黑地給男朋友織圍巾。
暗戀一個帥帥的男生,屁顛屁顛買來了毛線,明明知道織好了也不會送給他,可還是織呀織,咬牙抵擋著其他室友那四處散發的柔情蜜意。
我的圍巾還沒織好,男生脖子上已經圍了一條棗紅色的圍巾,我悲傷又絕望,卻還是恨恨地織下去。
為了緩解尷尬,我決定把這條圍巾加寬送給我媽。
于是,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
“媽,我要給你織條圍巾?!?/p>
“啊,不用了,不用了,你那么忙,好好學習吧!”
“沒事,我不忙!”
“真不用,真不用!哦,對了,別織色兒太艷的啊!”
寒假回家,我親手把一條異常肥大的棕色圍巾繞在了我媽頭上,把我媽裹得像一頭大熊,我媽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笑得瞇長了眼睛。
那條圍巾我媽圍了很多年,我一直提心吊膽的,生怕我媽有一天明白過來,認準我是因為她當初給我織了那件號稱全村最好看的毛衣而報復她。
后來,我終于有了男朋友,他向我表達愛意的方式是天天給我送煎餅,而我呢,是沒完沒了地給他織圍巾,似乎不把織圍巾這坎兒跨過去,就不算談戀愛一樣。
可這家伙從來不戴,我以為他不喜歡,于是,再織一條新的。如此往復,我終于炸了毛。
終于,有一天晚上,趁著月黑風高他圍了圍巾來見我,我四下看了看,一把扯下來塞到了包里,又粗又短的脖子再圍上這么厚的圍巾簡直了,難怪他一直不戴。
我看著這一堆顏色款式各異的圍巾若有所思,也許我可以試著開發點別的愛好。
四
在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費心去織毛衣時,我被逼上了梁山。
結婚前,婆婆大人突然拿出一包毛線說想請我給老公織件毛衣。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這難道是在考我?據我所知,婆婆們都喜歡在結婚前摸摸媳婦的底,比如我奶奶考我媽的方式是讓我媽繡鞋面,我二姨的婆婆呢,則要她搟面條。
雖然,我還沒準備好織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毛衣,但現在只有硬著頭皮上了。
默念三句:“我是高手,我是高手,我是高手!”起針開織。
前半截織得無比順暢,然而,我完全不知道織到胸以上該怎么處理,可我還是比比劃劃裝著在計算針數。最后還是婚期臨近救了我,老公無法忍受我一天到晚地盯著半截子毛衣發呆,自作主張把半截子毛衣拿回家給婆婆審閱之后送去店里織。
聽說婆婆還使勁夸了我,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進而得意得不行。
原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唉,都怪我自作孽,產假的時候拿出毛衣針嘚瑟了幾下,結果,婆婆順勢拿出毛線說請我給老公姐姐家三歲的女兒織件毛衣。
我倒吸一口涼氣,笑著接過了毛線。當是時,我住著婆婆的房子,吃婆婆的,喝婆婆的,婆婆還幫我帶著孩子。
這次是真的沒誰可以救我了,老公不在,沒有度娘,沒有毛衣編織書,沒有熟人,沒有我媽。
我心一橫,豁出去了。
那陣子除了喂奶,我不是在織毛衣,就是在琢磨怎么織毛衣。一卡殼就恨不得拿毛衣針戳自己:讓你沒有金剛鉆還敢攬瓷器活,讓你混裝大尾巴狼,讓你打腫臉充胖子……就這么戳來戳去,拆來改去,這件毛衣居然愚公移山般地完工了。
織完最后一針,我后怕地拍拍胸口,幸虧是讓我織件毛衣,要是讓我做一件大褂,我保證和相聲里一樣改得只剩下塊補丁。然后,我立即發誓,以后再也不織毛衣了。
小姑娘穿上毛衣,誰都說好看,小姑娘樂得一朵花一樣。我的尾巴立刻翹起來,馬上忘了剛剛的誓言。
啊哈哈,給小孩子織毛衣還真是簡單,大人不好意思挑毛病,小孩子又不懂。
嘖嘖,我眼珠一轉,盯上了我女兒。
大概因為學校是一個特別適合編織的地方,所以,讀研三年,我每次回來都給我閨女帶我親手織的禮物。
“閨女,這是媽給你織的貝雷帽!”
小丫頭歡天喜地。
“閨女,這是媽給你織的腳印圍巾!”
小丫頭歡天喜地。
“閨女,這是媽給你織的小手套!”
小丫頭歡天喜地。
事實上貝雷帽呼呼透風,圍巾扎脖子,手套小得只能用來裝U盤,可小丫頭還是歡天喜地,小丫頭歡天喜地就意味著皆大歡喜。
這是我爛透了的編織史上唯一可圈可點的事件。
五
那天,我接女兒放學,路遇一小攤,擺著許多件小小的絨線衣,小雞、小狗、熊貓……各種造型,我立刻走不動路了,雙手扶膝蹲在那端詳起來。
攤主立刻抓住機會向我推薦各種絨線,并忙不迭地向我傳授編織方法,我的手像被人解了封印,瞬間癢起來。
我最喜歡那件熊貓的,背后還像模像樣地長著個尾巴,嘖嘖。正準備掏錢買線,回頭遇上女兒虎視眈眈的眼睛。
“你準備織了給誰穿?”
“你唄!”
“我?你覺得我大么大塊頭穿上這玩意能看得下去嗎?”
“呃……”
我打量著這個身高168的大動物,搔搔頭皮,厚顏無恥地說:“你可以在家里穿嘛……”
話還沒有說完,我已經被女兒半拖半扛塞進了車里。
這下,再也沒人為我的作品歡天喜地了,我心里剛燃起來的小火花倏忽滅了。
遠處夕陽正慢慢踱下山去,車里放著不知名的歌,我靠在椅背上,眼睜睜看著熊貓絨線衣遠了,直到遠成了一個小點,我才回過頭。
那么長的人生,總要有些東西在恰好的時機離你而去,這樣,我們才好在垂暮之年輕安睡去。
就這樣,織毛衣像我的無數個小夢想一樣,自自然然地離我而去了,沒有傷筋動骨,沒有流血犧牲,就像一朵花、一片葉子、一顆塵土自自然然去了它們該去的地方一樣。
我想我真的不會再織毛衣了,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