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失蹤
一兩天不回家,這對于鄉村醫生高南續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有時候,遇到某病人病情嚴重,耽擱個三兩天也是常有的事。因此,一開始他妻子郭穎對于他兩天沒回家,并沒太在意,可到了第五天頭上,她就有些擔心了。
不僅如此,昨夜做的那個夢,也讓她很是心神不寧。
她夢見自己穿衣下床走出了屋;影影綽綽中,院子里好像鋪了一層雪,厚實、綿密、平坦,像雪白的棉被。雖然她看見有個人影在雪地上徘徊,但卻沒有留下一個足印。她正想問“你是誰?為什么在我們家的院子里亂跑?”那影子卻嗖地竄到了她面前,一張滿是血污的臉,像是要向她訴說什么,又像是渴求什么,神情奇特而恐怖。
郭穎激靈靈被嚇醒了;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努力想回憶起夢中那個滿臉血污的人是誰。有一瞬,她覺得像是她丈夫高南續,可又不能確信;疑惑中,又覺得像她那跌到溝里摔死的爹,但還是不敢肯定。
她正迷怔著,忽聽女兒在院子里大聲喊:“媽,有人來買藥!”
隨著這一聲喊,夢中的情景,郭穎便忘記了大半。她答應著,趕緊穿衣下床;推開房門一看,只見院子里鋪了一層厚厚的雪;女兒穿一件寬寬大大的黑色羽絨服,正揮動著長長的笤帚掃雪;敞開的門樓下站著一個瑟瑟發抖的人……
這一副情景,恍惚也在夢中出現過,她的心頭不禁充滿了恐懼。
女兒朝她喊道:“媽!快給保則叔拿藥啊!你盡愣著干什么?”
郭穎定了定神,踏著厚厚的雪,嘎吱嘎吱朝西廂房的藥房走去,邊走邊問跟在他身后的高保則:“你買什么藥呢?”
“就拿點撲熱息痛吧。昨晚冷,沒蓋好被子,我可能是有些凍感冒了!”
“要不等南續回來,給你把把脈,開點藥吧?藥可不能自己亂吃!”
“啊……不用,不用!每次感冒,我都是吃兩粒撲熱息痛就好了!”想是穿得單薄,高保則篩糠似的哆嗦著,使勁地用手揉搓凍得通紅的鼻子,大聲地咳嗽著……
送走高保則,郭穎對女兒說:“等你哥起來再掃吧。出去尋尋你爸吧!四五天沒回來了。你也不擔心!”
“有什么好擔心的。媽,你也真是……我爸肯定是被哪個得病的人耽擱了。說不準今天就回來了……”
女兒移動著肥胖的身軀,一邊奮力地劃動著笤帚,一邊喘兮兮地說;口中呼出的熱氣蒸騰成一團霧氣,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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泫河縣旺嶺鄉派出所的民警胡小虎雙腿搭在桌邊,仰身靠在椅子上,正在打盹,房門哐當一聲被人推開了,一個勒著白圍巾的中年婦女急火火地闖了進來。突如其來的響動嚇了胡小虎一大跳,他打了個冷戰,趕忙站了起來;披在胸前的制服落到了地上。
當看清進來的人不是所長,而是一農村婦女時,胡小虎邊撿起掉在地上的衣服,邊生氣地說:“我說,是死了人了,還是有人在追殺你呢!你進來就不能敲敲門嗎?這么著急忙活的,有什么事?!”
中年婦女解開白圍巾,抱歉地笑笑,討好地說:“實在對不住了!同志,我這不是有急事嗎。沒急事,誰會往派出所跑啊!”
“有什么事?快說!我一會兒還要出警呢?”
胡小虎在桌前坐了下來,隨手拿過一沓稿紙來。
中年婦女在桌前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摩搓著自己的手,紅漲的臉開始慢慢變得蒼白。她抬眼望著胡小虎,囁嚅著,似乎在選擇合適的語句,又似乎在考慮該說還是不該說。
“到底什么事?快說啊!”胡小虎頗不耐煩地催促道。他伸出腿,習慣地又想搭在桌子上,想想不合適,又把腿放下了。
“哦,是這樣——我丈夫失蹤了!”婦女說完,咬了咬嘴唇。
“你丈夫失蹤了?失蹤多長時間了?”胡小虎強打起精神來。
“已經有十天沒回家了!”婦女說。
“十天?”
“是啊。整整十天了!他平時從沒有離家這么久過。即使給人看病,被病人拖住了。他也要讓人給家里捎口信的……”
“你丈夫是醫生?”胡小虎打斷她的話問道。
“是啊!”中年婦女驚訝地瞪了胡小虎一眼,仿佛覺得胡小虎不知道這件事,很詫異似的。
“他叫什么名字?哪個村的?”
“高南續。高家溝村。”
“高家溝村的高南續?”
一個人影閃現在胡小虎的面前。這個人中等身材,紅潤的臉龐,寬額頭,高鼻梁,兩道劍眉下一雙銳利有神的眼睛,閃爍著睿智的光芒;經常穿一件筆挺的藍色中山裝,中山裝左胸前的口袋里插一支筆帽錚亮的鋼筆,好像隨時可以摘下來給人開藥方似的。
這個人可是這一帶響當當的名人。十里八鄉沒有人不認識他的。
土地沒下戶之前,高南續在鄉衛生室做衛生員;土地下戶之后,他外出學習了一段時間,回家之后便掛牌開始行醫。
鄉親們有誰得病了,大都請他來看,或走到他家里去看。無論是到他家里,還是請他來家里,他都十分盡心盡責。特別是在他剛開始行醫的時候,四鄉八村的人誰要是有病了,只要言傳一聲,不論離他家有多遠、路有多難走;不論是大白天還是深更半夜,不論是酷暑難當還是滴水成冰時節,他都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病人家里。
在這一帶,說起高南續治病救人的故事,那真是比夏天榆樹上的葉子還稠!直到今天,高南續的右肩膀上,還留有一道深深的疤痕,那就是給兔兒嶺下一個村子的人看完病,在回家的路上摔下的。
那一次,高南續本來可以不去,本來那個人病得也不重,但聽到捎話的人跟他一說,高南續騎著自行車背著藥箱就去了。
捎話的人把話捎給他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十一點多了,臨出門的時候,天又下起了蒙蒙細雨。
郭穎把他送出門去,揚起臉望望雨蒙蒙、黑漆漆的天空,又勸道:“你最好還是等天亮之后再去吧!”
高南續也揚起臉,看了一陣兒天空,遲疑了一陣,最后決定還是去瞧瞧。
當高南續一身水兩腿泥,蹚泥涉水走過崎嶇的山路,來到病人家里時,已經是夜里三點多鐘了,這時才知道病人已經好了,正躺在炕上齁齁地睡大覺呢。
老頭不過是年紀大了,腸胃不好,又貪吃了些生冷的東西,因此下午便喊起肚疼來。家里人給他吃了兩顆去痛片,老人又緊攆著跑了兩趟茅廁,到傍晚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好了,但已讓人把請醫生的話捎走了。
這家人本來也想著再讓人去告訴高醫生一聲“不用來了”的;見天下起了雨,揣度高醫生不會來了,就沒有托人去。
現在見高南續竟冒雨摸黑來到家里,既感動又過意不去,一個勁地向他說感激和道歉的話。
高南續絲毫不介意,仍走進老人睡覺的房間,給老人搭脈,看舌苔,確定他真的沒什么事了,才離開。
出門的時候,這家人勸他:“高醫生啊,就別走了,住我家吧。等天亮了再走也不遲!”
高南續執意要走,這家人不便強留,只好任他踩著泥濘噗噗嗒嗒地去了。
高南續推著自行車好不容易爬上兔兒嶺,他剛想喘口氣,歇一會兒再推車下嶺,不料腳底下一滑,便連人帶車摔下溝去了。好在溝底滿積著雨水和軟泥,高南續才沒丟了命。當他抱著一只摔傷的胳膊,像個泥人似的,掙扎著爬出溝外時,天已大亮,這才被路過的鄉親給救了回來。
高南續在家里躺了百十天,才用繃帶吊著胳膊走出門。
在高南續被鄉親救回家來的十幾天之后,兔兒嶺下的那家人才聽說了這件事。于是,老頭揣了一百塊錢,拎著一籃子雞蛋,感激萬分地來看望高南續。臨走,任老頭怎么說,高南續就是不讓老頭把東西和錢留下。老頭無法,只好揣起錢提著東西,走了;邊走邊贊揚高南續“是好醫生,是少見的好人”。
后來,老頭有了孫子,為了感念高南續,便給孫子取了“南續”這個名字。他家姓“茍”,他孫子這名連姓叫出來,倒像是罵高南續似的。一時,在當地傳為趣話……
見說的是高南續醫生,胡小虎的態度不覺變得恭謹起來:“哦,嬸子!家里頭就沒去找找?比如,他經常去的地方,親戚朋友家……是不是在誰家看病,脫不開身啊?”
“找了!找了!親戚朋友家,附近村子,都問遍了!”
“那他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到外地去了?事情急,沒來得及跟家里人說一聲?”
“不會!不會!不管去哪兒,他都應該回來了。再說,即使臨時不能回來,也該捎句話回來的……同志,麻煩你想想辦法,找一找他吧!這些天,我一到晚上就做噩夢……老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婦女低下頭,用手中的白圍巾擦眼淚。
“別擔心!……要不這樣,阿姨,你先回去。我跟我們所長匯報一下,看怎么安排……你放心,這事我會記在心上的……”
胡小虎在稿紙上胡亂劃了幾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