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夏天,母親到她的姑姑家走親戚,在距離母親家村子5公里開外的另外一個小山村里。
第二天本是要返回的,可是下雨了,第三天還是雨,第四天也還是。被雨困住了返程的腳步,母親就待得有些無聊了。住在同村的父親的妹妹,我后來的大姑姑趕巧來母親的姑姑家串門子,就認識了母親,一聊方知大姑姑和母親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因了這層緣分,不到兩天的時間,兩個桃李年華的姑娘便熟絡了起來。大姑姑隨邀請母親去自家做客,母親就開心的跟著去了。我的奶奶是個開起玩笑來沒個輕重的人,第一眼瞧見母親,就打趣說:嘖嘖嘖,多水靈的姑娘,給我家老大當媳婦吧!母親就紅了臉。
烏云陰了大半個洛川縣的天空,直到第七天,才放了晴。大姑姑又來找母親聊天,母親說自己正要準備回家,大姑姑就嚷嚷著說自己的大哥正好要去街上,可以順道稍母親回去。于是,父親就騎著一輛“永久”牌的自行車,載著母親上路了,那是父親母親第一次見面。父親說,當時太緊張了,路過一個大泥坑,避閃不急,自行車就翻了。母親說,摔的她半個身子都是稀泥,太狼狽了。一路上兩人也沒說上十句話,不外乎都是:你多大了?念了幾年書?家里幾口人?父親問,母親答。
后來爺爺就拖了媒人,把想要結親的意思給挑明了。父親、母親兩家人再互相上對方的家里走動了一次,老家人把這互相的第一次拜訪稱作“看相”。外公又側面打聽了一下,回話的人都說“娃是個好娃,就是窮了點”。母親則說窮不怕,人好就行。
訂婚后,父親就當了兵,再回來時,已是一身戎裝。父親的家人就提議著,這當了兵,回來的時間就少了,還是把婚事盡早辦了比較穩妥。母親的家人則不同意,原因是母親比父親小了足足五歲,母親的家人都覺得,母親年紀尚輕,不該著急著嫁出去。
一個月的探親假,父親硬生生的在母親家住了20天,在這20天里,父親是全家上下起的最早的,睡的最晚的。外公要下炕,父親就在炕頭下擺好了鞋子。外婆端著面盆剛走到面缸前,父親就挽起了袖子,接過面盤,舀了面,和起來。外公前腳扛起鋤頭,父親后腳拿了鐵锨就跟上去。豬呀、牛呀的食槽里永遠是滿的,水甕里的水也永遠是滿的,就連放養的幾只老母雞看到父親端了食盆都呼啦啦的往上撲……滿眼所到之處,父親看到活就干,看到飯就吃。憑著一股子的勤快勁,愣是把外公外婆感動了,外公外婆終于松了口,說到:就剩不到十天的時間了,你們看吧,有好日子,就結婚吧。外公外婆本是把一半的不情愿寄托在“沒有好日子”的運氣里,可父親的家人找了個專看日子的半仙一算,這五天后就是個結婚的大好日子。就這樣,匆匆的準備了五天,父親母親就結了婚。
婚后第三天,母親就跟著父親去部隊上,父親所在的部隊是一個炮團,在白銀市。那時候從陜西的洛川縣到甘肅的白銀市要走上兩天一夜,從鄉里出發,換乘三次汽車先到西安市,再從西安市坐火車到蘭州市,最后再從蘭州市坐汽車到白銀市。第一天天不亮出門,第二天天黑才能到達,那是母親第一次出遠門。母親說,上了火車,沒走多遠,她就想小便,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總感覺難為情,說不出口。火車走了差不多有十三四個小時,期間,父親上了四五趟廁所,每次去的時候也會問母親,要不要一起去,母親一聽,這一起上廁所多別扭,更是一個勁的搖頭,忍著不去。下了火車,父親帶著母親去吃蘭州的牛肉拉面,母親說她當時只覺得聞著香噴噴的拉面一到嘴里似乎就變了味,沒吃上幾口,就打嗝,嗝里似乎也浸著腥腥的味道。出了飯館,母親快走了幾步,想碰碰運氣找個廁所,父親便在身后大喊:別亂走,會走丟的,要趕緊去趕公交車了。急匆匆的再次上了車,直到進了部隊的大院,母親終于忍不住了,捂著肚子問父親,哪里有廁所。父親一聽,噗嗤一下笑了,朝著院落的一角指了指,母親便撒歡的奔了過去。據母親說,她對父親的這種羞怯直到我出生了,才稍微好了點。
跟著父親,我和母親當了七年的隨軍家屬,這期間我們一起經歷了外公因為膀胱癌去世的整個過程,父親放在床頭柜里的所有積蓄被人偷的一分不剩……以及父親供母親上了裁剪學校,母親學會了作衣服,父親還轉了志愿軍……記憶里,我們一起在部隊后墻外面的農田里散步,一起逛公園、看冰燈……我開始學會要東西,要漂亮的衣服,漂亮的玩具,父親總會給我買,母親總會站在后面扯父親的衣角,偷偷的說“少買點,哄哄孩子就行”,但父親不聽母親的,盡最大的可能滿足著我。當然,多數情況下,父親還是非常聽母親話的,比如父親下班回到家,母親只要給父親告狀說,我的算術題又錯了好幾道,我的字寫的歪歪扭扭不好看,父親聽了,就會打我,用鋼尺抽我的手。
在我一年級還沒讀完時,部隊上便不允許家屬再居住了,父親將我和母親送回了老家,我們在老家住了四年。期間,父親每年回來兩次,每次一個月的時間。但父親每周都會給我們寄信,信是由我讀給母親聽的,開頭永遠是同樣的一句:“親愛的妻子,和我的寶貝女兒……”母親也會回信,每次都回,晚上批了衣服爬在白熾燈下的小桌子上偷偷的寫,從來不讓我看。母親用一個長寬約莫半米的木箱子裝信件,幾乎是要裝滿了的。
起初在老家,我們住的窯洞是爺爺給的,后來,母親帶領著親朋好友,再雇了五六個人又蓋了三間窯洞,修了一個大院子出來。蓋窯洞期間,母親生了妹妹,可是生妹妹的時候,父親傷了母親的心。父親本答應母親,生妹妹的時候會回家的,可是父親食言了,母親一個人躺在鄉醫院的空床板子上生了妹妹,險些要了母親的命。母親說當時就一卷衛生紙,還是她托隔壁病床上侍候兒媳婦的婆婆幫著買的。那一次母親真的傷心了,整個月子里,我總瞧見她時不時的就坐在炕頭抱著妹妹看著外面的天空哭上一陣子。剛出了月子,父親終于趕回來了,母親對父親說:離婚吧,我就算嫁個要飯的,生孩子的時候總該會有人管的。父親滿眼的愧疚,給母親說盡了好話,但母親還是堅持說要離婚,最后父親說:你若執意要離,那就離吧,家里所有的東西全給你,我帶著孩子們走,你若遇不上好人家,隨時喊一聲,我就回來,我們還一起過,我永遠都等著你。母親便收了離婚的心思。
在老家生活的那四年,雖然父親很少在家,但我們家的院子永遠是村里最干凈的,我們家的柴火堆永遠是村里壘的最高的。父親總把假期攢到農活最忙的時候回來,把能干的全部干完,把能攢的吃的、用的全部攢好才走。當然,父親不在的時候,家里的事情也一樣都沒耽擱,收割播種,永遠是走在村里人前頭的。
上五年級的時候,父親轉業了,分配到了長慶油田,他把我和母親、妹妹從老家接到了延安,在一個叫河莊坪的地方我們共同生活了十一年。父親在油區上班,母親專職在家里照看我和妹妹。買房子的時候,經濟緊張了一段時間,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母親攬了兩份臨時活,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晚上十一點上床睡覺。父親自是不愿意母親那般辛苦的,但那時候,家里已經是母親說了算了,父親拗不過母親,只好由著母親干。可是初一的時候,我學習成績退步了,從前幾名退到了年級三十余名,父親終于找到了說服母親放棄工作的理由,母親也只好回到家里繼續盯起了我和妹妹的學習。
再后來,我上了大學,我們舉家又搬到了西安生活,我參加了工作,妹妹也上了大學,我們送走了奶奶,父親母親開始看上去有點蒼老了。母親還患上了高血壓、冠心病,父親帶著母親看了好多家醫院,西藥、中藥換著種類吃了一大堆,可還是不見好。去年夏天的一天,吃過晚飯,父親和母親照常一起下樓去遛彎,回來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了,快要走到自家樓下時,父親被不遠處廣場上傳來的秦腔聲吸引了,就讓母親先回,他去聽會戲去,目送著母親進了樓門口,父親就放心的去聽戲了。母親上了樓,還沒開門,感覺時間還早,不如跳會兒廣場舞再回家,隨又轉身下了樓,向小區大門外走去。母親一直都有個壞習慣,就是凡是和父親一起出門,她都不帶手機,她說,想找她的人,只要通過父親就能找得到,何況在這個世界上,也只有父親找不到她的時候才會著急。而父親和母親在一起時又常常是帶了手機,不帶鑰匙,那天也一樣。八點鐘,父親聽完戲悠哉著回了家,可是敲了半天門,也不見開,打母親手機,通著,沒人接。父親一下子慌了神,他明明是看著母親回了家的呀,于是開始不由自主的胡思亂想,該不會是高血壓犯了暈倒了?母親有洗澡不能洗時間長的毛病,時間長了,也會胸口悶,頭發暈,該不會是洗澡時暈在了洗手間?明明告訴過她,一個人的時候盡量別洗澡呀,越想越害怕,顧不了那么多了,父親跑到樓下,找了粘貼在廣告欄里的開鎖電話,一邊打電話聯系開鎖的,一邊撥了120急救電話,正當一群人興師動眾的在家門口撬鎖子時,母親跳完舞回來了,一看擠滿了人的家門口,再一聽父親是因為猜測她暈倒了,才搬來這么多救兵,火爆脾氣當場就上來了,大罵父親太過無聊,太過神經過敏,把好端端的門鎖愣是撬壞了。送走了施救人員,父親開始覺得有些委屈,他本是擔心母親的安危才如此大動干戈的,咋就反而惹母親生氣了呢?白白的當著外人的面挨了一頓罵。父親喊我來評評理,聽了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我就笑了,我問母親,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翻身當家作主的?那個在父親面前羞的不敢提任何要求的媳婦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一個可以隨時隨地教訓丈夫的女主人的?是啊,到底是什么時候呢?
如今,父親已經55歲了,離崗了,他們告別了三十多年聚少離多的生活,在一起的時間多了起來。偶爾在家住的時候,我可以聽到老兩口五點不到的時間就躺在床上竊竊私語。六點的時候,他們一起出門晨練,母親喜歡廣場舞,父親迷戀上了太極拳。七點鐘再一起回家,父親做早飯,母親收拾家里衛生。時不時的會聽到母親說:茶幾左邊地上有根頭發,對,就是那里,撿了去。等下去趟菜市場,家里土豆就剩一個了,中午不夠吃,買去。那個花架子擺在電視柜旁邊看煩了,挪去陽臺吧。中午吃餃子,快去剁餡……父親也會嚷嚷著,昨天晚上你洗了的襪子放哪里了?你不是又給我買了件新襯衣嘛,拿來讓我穿穿……
這么多年了,他們互相也給對方養成了不少的壞習慣,比如母親總是要父親提醒著,才會記得按時吃藥。比如父親在單位時,無論去那里都會告訴母親,就算哪里都不去,每天也會雷打不動的至少打三個電話,當然自從有了微信,視頻更是家常便飯。比如,每次發工資的短信來了,父親就會第一時間轉發到母親手機上。比如,到現在為止,父親都記不住自己衣服的尺碼。再比如母親總喜歡給父親織一柜子的毛衣,做一盒子的鞋墊,買一打一打的襪子,父親常常抱怨著,這輩子恐怕都穿不完……
昨天晚上我開車帶著父親母親去拜訪了他們二十多年未曾見面的老戰友,回來時已是晚上九點了。父親母親非說,要把我先送進家門才放心。進了門,母親對父親說:去,挨著房子轉一圈,別藏了壞人,也給孩子壯壯膽。父親慣性般連連點頭說好,仔細的檢查完每個房間,確定沒有藏人后,老兩口才放心的走了。隔著防盜門,我聽到父親對母親說:孩子們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了,你就少操點心吧,現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身體健健康康的,可別把我這個老頭子一個人留在這世上……那聲音漸漸隱去,我終是沒有聽到母親的回答,就像我從來都不知道當年母親給父親寫的信里到底是什么內容,就像我從來都沒有聽懂他們凌晨五點不到躺在床上到底在聊什么一樣……
父親母親,也許他們這輩子都沒有對對方說過一句:我愛你。可我卻明明的感受到了他們之間愛情的存在,只是那愛藏在了他們之間的相濡以沫里,懶得去顯山露水,顧不得去爭風論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