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有幅字,上書“知止”二字。
“知止”一詞來源于《大學》中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在老莊哲學中,“知止”是指滿足之后便不再求取,適可而止。它追求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寧靜和心靈的超脫。知止,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是主動拒絕迎面而來的萬紫千紅,是清風徐徐拂過水面,不帶走一個漣漪,是雪中一樹白梅,清氣滿乾坤。
讀《徒然草》,從字里行間看到的,無非就是“知止”:放下過多的欲念,安閑生活,簡素度日,賞花鳥蟲魚,看云卷云舒,品世間百態,修度己之心。人們大多都崇尚激流勇進,卻很少有人明白,知進的同時,也要懂得止和退的道理,所謂進退自如,行止有度,正是如此。
西漢時期,著名的謀士張良運籌策于帷帳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協助漢高祖一統江山,為漢室基業的穩固立下了汗馬功勞。功成之后,他卻自請離朝,去僻遠的微山湖做留候。功成身退,是一種處世哲學,更是一種心靈操守。身處紅塵,誘惑無處不在,唯有心地清明的人,明白什么時候該行,什么時候該止,什么東西要留,什么東西要舍。行于當行時,止于當止處。這樣的智慧,源于對自身的透徹認識,也源于對世事洞明的體察。
知止,就要學會刪繁。人生看似漫長,實則彈指一揮間。在有限的光陰里,如何能做得了無限之事呢?現在憂慮著將來,父母擔心著子女,得到的唯恐太少,失去的又恐太多,患得患失,殫精竭慮,又有何樂趣可言?珍惜人生,不如刪繁就簡,摒棄那些超出生命所求的欲念,在內不為雜念所繞,在外不為俗事煩心,心無掛礙,只一門心思做自己想做的事,何愁不成?
年輕時,往往喜歡花開荼蘼的熱鬧,那些隆重熱烈,那些盛大繁復,令多少人趨之若鶩,心向往之。只是,中年之后,回頭來看,再華美的花瓣也免不了隨風凋零,只剩下一地殘紅。有人說,人生自少年時起,便是在做加法,一步一個臺階,努力向上攀登;而中年后便要開始做減法,一步一步向內收,收斂光芒,修煉自身,以保持心靈的潔凈通透。物質的欲念是永遠無法滿足的,它就像傳說中的無底洞,任你日夜操持,苦心經營,填進去的都落進了無涯之中,來也虛空,去也虛空。吉田兼好法師說,人一生就像一座雪雕,你可以不辭辛苦地添加積雪,把它越壘越高,可它的底座總在不可避免地融化。
知止,也要學會止語。語言本是心靈開出的花朵,但若是謠言、惡言、無稽之言,反倒成了從心里爬出來的一條毒蛇,傷人,也自傷。有智慧的人都是謹言慎行的,因他見識廣博,知道自身的渺小無知,從不妄自尊大,夸夸其談;又因他蕙質蘭心,明辨是非真偽,從不卷進口水之爭,做無意義的辯論。所以,我們通常所謂的大家,都是藹然可親、言簡意深的。
不說,有時候比說更美妙,有一種盡在不言中的詩意。清少納言是日本天皇皇后藤原定子的侍女,與定子感情甚篤。彼時,清少納言被人傳言與藤原道長一派的左大臣有曖昧,覺得人言可畏,便離開了定子的身旁,回家居住。一天,定子送了一封信給她。她發現是定子的親筆,頓時“心里覺得發慌”,打開來看時,卻發現里面沒有書信,只有一片“山吹”的花瓣,花瓣上寫著一句話:“不言說,但相思。”這片貞靜端然的花瓣,如皎潔的月光瞬間照進清少納言的心里,使她決心不再顧及旁人的閑言碎語,毅然回到定子身邊。
不言說,不用言說,我心,如朗朗明月,天知,地知,我知,你也知。
人生匆匆,知止當止。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一畝薄田,一縷炊煙,一窗風月,一卷閑書,便是人生至美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