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說宋詞》,18萬字,讀來毫不疲累枯燥,且時有火花閃耀,剎那領悟:是啊,是啊,真是這樣。
文化學者蔣勛沒有停留在宋詞本身說宋詞,而是延展開去談到宋代的精神氣質與生活美學。“積弱不振”曾是我們對于宋朝的習慣印象,而宋朝所創造的商業繁榮與文化巔峰,險險被我們漠視疏離。
不止如此,蔣勛更提供一個新的宋詞視角,放下所謂正統,試著平衡觀照。確乎如此——有淺吟低唱,有大江東去,有柔腸粉淚,有家國愁思。美,有不同的面孔,未必要分出高下。
精讀《蔣勛說宋詞》,有突破固有思維的欣喜,也有放寬視野胸懷的開闊。熱愛宋詞,但不拘泥于宋詞,或可體味到更精致幽微乃至蒼茫高遠的美麗。
集納精髓,是為筆記。
第一,宋代文人的從容
宋朝有所謂“太祖誓碑”,繼位的皇帝必須遵守,其中有一點就是“不殺士大夫”,這是宋朝非常重要的一個制度,皇帝再怎么生氣,可以把大臣降職、流放,但不能殺。宋朝是所有朝代中最尊重知識分子的朝代,強調文人政治,也因此出現了中國歷史上最優秀的一批知識分子,比如歐陽修,比如王安石,比如蘇軾,比如辛棄疾。
宋朝文人的人格得到充分尊重,擁有很大的自信和安全感。在中國歷史上,知識分子常常處于戰戰兢兢的狀況,要么卑微,要么悲壯,能夠有宋朝知識分子那么坦蕩情懷的,是少數。北宋的知識分子最像人,在文化上產生了“平淡天真”,不做作,不刻意,率性為之。譬如柳永,寫詞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仁宗皇帝知道了,不怎么高興。柳永再次參加科舉并考取,但他把柳永的名字涂掉了,并說“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柳永即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這是宋朝的自由。像柳永這樣的人,生活在明清之后,恐怕活不下去。但在宋,皇帝再討厭也不能殺他,他則有從民間學習不同經驗的機會。
第二,宋代優雅文化的發達
宋代在中國的文化史上,是一個特別具有美學品質的朝代,世界文化史的研究也對宋代深感興趣。主要原因在于,宋代是人類歷史當中比較少有的一個朝代,不那么強調戰爭和武力,而是積極地去建立文化。傳統的歷史觀認為它是“積弱不振”,但其實是一個偉大的文明。
宋代是優雅的,帝王也在追求文人的優雅與素樸,并帶動了整個社會風氣。北京故宮博物院里有一幅《聽琴圖》,描畫宋徽宗松下彈琴,讓人完全不覺得他是一個皇帝,他自己好像也以做文人而不是皇帝為榮,常常去展現自己的文化部分,比如書法、繪畫、彈琴。帝王以彈琴、寫詞為功課,宋代好幾個皇帝都寫一手好字,作一手好詩,畫一手好畫,由此也帶動了滿朝大臣。
宋詞里有一種很奇特的對于生活的享受或是欣賞的品味,優雅,安靜,細膩,幽微,不可復制。
第三,宋代詞人的非職業化
宋代最好的詞,幾乎都不是出自專業詞人之手。非職業化為宋詞帶來了豐厚飽滿的精神格局與情感體驗。
歐陽修不是,晏殊不是,范仲淹不是,蘇軾不是,正因為不是專業詞人,所以他們的詞作恰恰更加飽滿。平素在朝為官,當他們從政治上、社會上退回到自我的世界里,完成對于自我的尋找,往往會非常感人。他們多數是官居高位的政治人物,有的是宰相,有的是邊防司令,有的是省長,沒有人刻意為了文學而文學,但是當他們轉身下朝的時候,當他們碰到人生中的事件的時候,可以自然而然寫出最打動人心的詞句。
第四,宋詞里懶懶的情緒
唐朝詩人的身體是坐在馬上跑的,北宋跑了一段時間,慢慢地,身體懶下來,去追求靜,然后轉為對內心世界的一種追求,越來越有點兒生病或身體沒有力氣的感覺。從范仲淹時代遼闊蒼茫的邊關,躲進“爐香靜逐游絲轉”的書房,甚至干脆躺下來寫詩填詞了,“宅”的意味非常濃厚。柳永的“強樂還無味”,是心境上的慵懶。秦觀的《浣溪沙》,從“上小樓”寫到床邊“畫屏幽”,最后停駐在掛寶簾的“小銀鉤”。李清照里的慵、懶、倦,都是一種懶洋洋、提不起來精神的感受。“日日花前常病酒”,成為一種精神常態,一種慵懶的生活美學。
第五:宋詞的口語化
口語、白話,在宋詞里面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這是文學史上非常重要的變遷。
李煜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完全是白話,唐詩里絕對沒有這種句子。甚至直至今天,“剪不斷,理還亂”已經成為一種日常的表達。宋詞敢于用俚語入歌,慢慢變成古典。晏幾道的“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把歌妓“小蘋”的名字直接寫進詞里,是更深的口語化和生活化。蘇軾的“人生如夢”、“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是豪邁的口語。李清照的“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是一種民間小市民性的口語。及至辛棄疾的“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越到晚年,白話運用越多。根本無需注解,自會千古流傳。
第六:人不只是為戰爭活著的
多數人覺得,南宋時期抗金的文學才是正統,岳飛的《滿江紅》這類作品才應該受到尊重和提倡。但是,像姜夔這類文學家,在音樂創造上為宋詞提供了新的視野,在作品中也表現出戰爭以外新的內容,畢竟人不是只為戰爭活著的。姜夔終生沒有做官,是個民間的文人,更多關注的是普通人怎么過日子——種種荷花、養養雞、養養魚,他看到的是在改朝換代之外,人還有屬于自己的生活。
辛棄疾寫“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姜夔寫“波心蕩,冷月無聲”,不同的情境,各有各的精彩。換個角度,不再拘泥于所謂的“正統”,這才是真實的、完整的宋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