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現代日本電影大師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讓我的心湖有了一絲漣漪,那么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便是激起了千層浪。這部電影被譽為日本電影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也是導演小津自認為最富有戲劇化的作品。
蔣勛曾提及他的觀影感受,說是“每次看這部電影,就覺得不安,會趕快回去陪母親一下。”對于此,我也心有所感。恰逢春節將至,正好借以此影片拾掇煩躁細心侍奉父母。
故事背景設定在戰爭結束后的七八年里,百姓安居樂業,年輕人的夜生活也是豐富多彩,平靜祥和的氛圍里人們似乎忘卻了戰爭的痛苦。原本居住在日本尾道的平山夫婦來到東京探望業已成家的子女們。這一場短暫的東京之旅道盡了時間的變化,人情冷暖,年老的孤寡,親子關系的漸行漸遠。
遠與近
影片一開始,映入眼簾的是一派匆忙之景。火車急促而洪亮的響聲,奔流不息的大河,永不靠岸的帆船以及步履不停的學生。世界緊湊而急遽的節奏,令人應接不暇,似乎人毫無駐留的可能。
這日,天空明亮,溫度還有點高。住在尾道的平山夫婦,也就是影片的核心人物,平山周吉與他的妻子,正跪坐在屋內收拾行李,準備乘坐下午的火車前往東京。路過的鄰居阿婆見他們正在折疊、清點裝箱的物品,歡喜地對著他們說:有能干的兒女真好,真幸福。言語之間流露的羨慕、欽佩之情溢于言表。小女兒京子細心地為父母準備好了旅途的便當,竊取夾縫里的時間為父母送行。這一輛從尾道開往東京的火車,負載著夫婦倆的期待與欣喜之情一往無前。
期盼相聚的喜悅沖淡了旅途的乏味,夫婦倆很快住進了大兒子幸一的住所。平山周吉的妻子對于瞬息的變化由衷的感慨道:“住在京東像做夢一樣,而且好像也不太遠。昨天我們還在尾道,今天我們就已經跟你一起了”。黑白影片里映射的光潔亮堂的地板,錯落有致的空間布局,可見幸一的經濟水平處于中層階級。
幸一的職位是社區的兒科醫生,他還是兩個兒子的父親。他的大兒子實正在上高中,小兒子勇還處于懵懂天真的年紀。實和勇對于平山夫婦的到來,沒有孫兒見祖父母的緊張,也沒有興奮,僅有的是一個陌生人猝然來到家里做客被驚擾生活節奏的煩躁感。比如實會怒氣沖發的責怪母親挪動他的書桌為祖父母騰出休息的地方,活潑的勇會收斂脾性對祖母的問候不理不睬。小孩對于人情世故的糊涂,大人可以一笑而過,將其歸置于小孩調皮。但是大人對于長輩的怠慢,便算得上無禮了。
原本一個清閑的假日,幸一打算著父母、倆兒子出去游玩。他想這也好讓長期居住在鄉下的父母體悟一番大城市的風光。俗語說“養兒方知父母恩”,此時的幸一應該是明白這一點的,但他似乎未能真正的理解。
當一家老小穿戴整潔,歡喜鼓舞地準備出門時,只聽見推拉門叮鈴鈴作響,來了一位不合時宜的客人。他說他兒子一直高燒不退,總嚷著要喝冰水。幸一不放心病患的情況,便提出前去探望一番。而后讓妻子準備好針筒,又是很歉意地對著準備出發的父母說:“要出去一趟,可能一時半會回不來”。他沒有向孩子們解釋什么,便出門了。不明狀況的孩子們,被倏然中斷了出游計劃,就像炎熱的夏天里沒喝上一口就被打翻的檸檬水,氣得人心肝疼。
影片唯一一幕過激的畫面便在此誕生,實和勇又是吼又是叫著“不公平,掃興極了”,甚至還砸摔東西來表達憤懣,母親文子急忙趕來安慰孩子的任性之舉并說道“下次再去”。相比較實和勇的率性行為,年過半百的平山夫婦則以柔和寬厚的胸懷予以諒解。或許親密的家庭氛圍便是在率性與諒解的互相拉扯之間,最后讓諒解占了上風,才疏遠了。
像月光一樣淡漠的場景,卻似萬鈞之力捶打人的心靈,喚醒靈魂里殘留的血緣影像予以強烈的感染力。小津說“他想通過父母與孩子的成長來描寫日本家族制度的崩塌”,我想小津設計實和勇、平山父母、幸一三個不同身份出現在同個畫框里,便是想著重強調這一核心理念。
時間去哪兒
平山夫婦在大兒子家里停歇了幾日,便來到了女兒志夏家里。志夏開了一家美容店,日子過得不算寬裕,也不算緊巴。她的工作和幸一一樣繁忙,這讓初到東京的平山夫婦整日待在樓房里。女婿心痛二老還未真正見識過東京的大街小巷,也未吃過一些像樣的糕點,便買了一些香甜可口的淺草糕點招待二老。
志夏見丈夫買回來的淺草點心,原本和善的臉變得尖酸。她認為糕點太貴了,買一些普通的餅干給二老吃吃就行了。她對父母的吝嗇不僅表現在吃食上,更表現在時間上。她趁著丈夫帶二老泡澡的時間,給守寡多年的二嫂紀子打了個電話。她想讓紀子抽時間帶著父母游歷東京。
彼時紀子正忙碌著,辦公室里核對資料的、查找資料的人比比皆是,每個人忙碌得像個陀螺一樣轉動。電話鈴響了好幾聲,才有人抽閑接聽,相比志夏美容院里寥寥無幾的客戶要熱鬧得多。紀子對于志夏說帶父母游逛東京的請求,她毫不猶豫地請了一天假。
這一幕讓我空空如也地腦袋,也爬滿了無數的憤懣。“難道紀子就不忙了嗎?難道別人的時間就不是時間嗎?”對于我的不滿小津從生活的角度隱晦地給予了另類的答案。
影片里的志夏是個體戶。她就像生活里所有不花心思的門店老板一樣,百無聊賴地候在店里等待著客戶上門,她不似紀子出入需要請假,也沒有嚴苛的規章制度。站在這個角度看,她比起紀子來帶父母出去游玩更方便,也更合適,因為她脫離了制度約束,自由自在。但表面的自由并非真正的自由,志夏和幸一皆是被生活緊緊困住的人。他們日日夜夜操勞著小家,為工作忙碌,為生活忙碌,永不休止。以至于他們忘記了停歇,忘記了年邁的父母。
而紀子不同,她守著已故的丈夫度過了八個春秋。或許是這些等候的時間,讓她懂得放慢腳步,放慢生活節奏。可以說她是小津賦予黑白世界里的一抹彩色。
影片里沒有明確的時間標定,卻無處不在暗示時間這一條涓涓流水,緩慢而不停歇地推搡著漂浮的人倉促上前。在生活里摸爬打滾,我們總嫌棄時間過得太快、太匆忙,沒有多余的時間停不下來腳步陪伴該陪伴的人。志夏、幸一皆是如此。他們總以為人不會老去、甚至死去。等到不了來不及,才嚎啕痛哭,稍作停留,然而已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終于到了時間的終點
如果說前半部分的劇情只是酸澀,那么后半部的劇情便是綿長的悲傷。
平山夫婦在兒媳紀子的陪伴下,觀光了東京的風景名勝,也見識了東京的龐大。對于東京,二老認為它太大了,人在這里走散了就很難找回來了。可似乎言語之外更像是隱晦地說子女長大了,很難找回原來的模樣了。這趟東京之行,平山夫婦就像一個包袱被子女丟來丟去,稍不留神他們就被丟到了熱海。
熱海邊,靜謐的旅館,涼爽的海風,窗外可見的景色,二老宛如回到了尾道的家。他們輕松自在,甚至還想遛個彎。閑暇的日子里,因多了一對新婚夫婦,空氣變得混亂嘈浮躁。整夜演奏的歌曲,苦笑交錯的麻將聲,鬧得平山夫婦徹夜難眠。他們似乎永遠不會生氣,也不會難過,總是懷揣著包容之心。他們聽著外邊不分晝夜的聲響,即便內心火燒,黝黑的臉上也是掛著欣慰的笑容,還說“這真是個年輕人來的地方啊”。他們的樂觀豁達,在子女的自私行為上體現得更為顯著。
當二老提早結束旅途,志夏家已沒有給二老住的臥室,因為它早已被志夏當做美容師聚會的場地了。
當二老提早結束旅途,志夏家已沒有給二老住的臥室,因為它早已被志夏當做美容師聚會的場地了。志夏的安排,二老不忍打擾。面對窘迫的處境,二老還樂呵呵地調侃了一句“馬上要流落街頭了”。許是父母的潤物細無聲,讓子女肆無忌憚地忙碌自己的生活。
然而,人心都是肉長的。面對至親的冷漠,誰能不感傷呢?鏡頭里二老的也不例外,只是他們將心酸與苦水隱晦地倒進了兒媳和友人愛的海洋里。平山周吉的妻子,留宿在紀子狹小破舊的出租房內,她沒有想到兒媳會為她按摩,捶背,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抽泣得像個孩子。
另一邊,周吉和朋友服部、沼田把酒言歡,互訴衷腸。服部羨慕周吉和沼田子女還在身邊,不像他兒子都死在了戰爭上,只剩他和老伴孤寡一生。沼田則羨慕周吉子女都在東京安居樂業,有個投靠的地方,他還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兒子怕媳婦,嫌棄他是個麻煩。對于這些羨慕,平山周吉只能苦澀又寬慰地回應并非如此,他還勸沼田放寬心說“時代在變化,我們不得不面對”。在他見過子女的生活境遇,坐過子女的冷板凳之后,來時的期待與欣喜全部化作了一句“孩子總不會按照父母的期待成長”。
這趟短暫的東京之旅,讓夫妻二人身心疲憊。妻子還因此一病不起,從此天人永隔。小兒子敬三未能見到母親的最后一面,他錯過了歸來的早班車,徒留了一生的遺憾。在送母親往生的木魚聲里,他體悟到了母親的漸行漸遠,真應了他曾對同事調侃的一句“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悲痛。
影片快結束時,紀子一段泣不成聲的自白,闡述了人最終都會無意識地離開父母,擁有自己的家庭,這就是生活的無奈。它總是催促著人向前走,不會給人過多的反應的機會,就像一往無前的火車僅會在站臺停靠片刻,而后又立即開往下個地點,至死方休。
看的時候,覺得自己像個憤青。屢屢地指著黑白影像咒罵,說他們自私自利,責怪他們過于冷漠,不會體諒父母的心思,一味的嫌棄父母打擾了他們的生活。而再一次體味鏡頭,似乎他們也僅是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
所有的憤懣之情,隨著影片的結束縈繞在心理的只余下無奈。這種無奈就像從遠古而來的悲嘆,也像一種舊與新告別。就像即將到來的新年一樣,在年尾給家做個大掃除,掃盡一年的不如意。換上新面孔、新裝帶著美好的期盼迎接新年的到來。
影片的余味很長,卻沒有十年生死兩茫茫的蒼茫壯闊的悲痛之情,更多的是無邊絲雨細如愁淡淡的憂傷,有不舍人物的退場,也有不舍歲月的流逝,終究是哪一種難以分清。
不管怎么說,趁著還年輕常回家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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