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訪·男人淚
2015年12月21,冬至。北京的天空飄著小雪,這一輪的寒潮來得驟厲,一下子氣溫降到了零下十來度,要準(zhǔn)備外出的歐陽把自己裹成了一枚粽子,考慮到天氣惡劣,又是去醫(yī)院,她找了一條橙色的羊絨圍巾,希望給自己和周遭都添一點亮色和溫暖。
這是歐陽第一次單獨做臨終關(guān)懷的志愿服務(wù),她一路都在腦中預(yù)演到病房后的情景,該以怎樣的開始才能很快和病人以及他家人建立良好關(guān)系,展開溝通。可是當(dāng)歐陽站在腫瘤醫(yī)院的病房門口的時候,發(fā)生的一切卻還是在她的意料之外了。
“疼…疼…受不了了…嗯…疼…”一個女人眼睛緊閉,咬緊了下嘴唇,她的一只手緊攥著床單,脖頸處的筋因為用勁根根凸顯,頭歪在肩窩上急速的喘息著,嚴冬時節(jié),她卻滿頭滿脖子都是汗水。病床邊上的男人緊緊拉著女人的手,只是重復(fù)的說:“醫(yī)生馬上就來了,醫(yī)生馬上就來了,馬上,快了……”
在打了嗎啡之后,可能是舒服一些了,也可能被疼痛耗盡了力氣,女人很快睡著了。男人坐在一旁的靠椅上,長出一口氣,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了默默站在門口的歐陽,有些疑惑的眨了下泛紅的眼睛,疲憊的面容試圖擠出一點微笑。
歐陽走進病房,輕聲和男人打招呼。這就是她的委托人陳宇,之前他給過名片,是個企業(yè)的老總,四十多歲。他的妻子半年前檢查出患了乳癌,短短半年時間,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放療,化療,乳房切除,可是癌細胞仍舊擴散了,并且轉(zhuǎn)移到了肝臟和肺,醫(yī)生判斷大概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了。因為癌細胞的擴散和轉(zhuǎn)移,妻子的情況越來越差,而且疼痛和治療帶來的副作用已經(jīng)讓她連翻身都做不到了。
“她是一個非常要強的人,之前都在堅持著治療。可是最近情況非常差,雖然家人都還瞞著她真實狀況,但她自己可能也感覺到了什么,前兩天她讓我搜安樂死之類文章給她看,這讓我很緊張,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放棄治療。可是每次看到她痛苦的樣子,夜里聽到聲聲的呻吟聲,還有她一天天無法動彈的身體,我又覺得她若是走了也是解脫。”陳宇輕輕閉了下眼睛,有些干裂的嘴抿了一下,等他再抬眼的時候,眼角有些淚。
那天上午歐陽因為病人王璐一直昏睡,她只和陳宇了解了一些情況。那個四十多的北方男人,說起妻子的痛苦和即將逝去的事情時,幾度哽咽,淚濕眼眶。那時的他不是一個叱咤商場的精英,他只是一個將要失去愛人的丈夫。
歐陽在工作日志中寫下“我不是第一次面對絕癥患者和家屬,可是每一次都會讓我覺得在病痛和死亡面前,我能做的是那么無力和有限。”
二、再訪·不算鮮活卻立體起來的生命
2015年12月28,晴。帶著冬日暖陽曬透脊背的暖意,歐陽第二次去見王璐和她的家人。聽陳宇說,王璐喜愛養(yǎng)中國蘭,于是她特意跑了好多地方買了一條刺繡有蘭花的絲巾,準(zhǔn)備送給她。
這次看到的王璐是清醒的,據(jù)她自己說是那幾天感覺最好的一天,不過她也只能躺著用微弱的聲音和歐陽交談。
“上次我來的時候,你疼痛難忍,能跟我說說那是什么樣的疼痛嗎?”因為這個問題,王璐打開了話閘子。她說生過孩子的都會難忘那樣的疼痛,可是那是種有希望有時限的疼,而癌癥病人的疼痛是一波接一波的,沒有希望沒有時限。“你能生了一天孩子,睡一覺起來重新再來一次嗎?無止盡的疼痛讓人絕望,這時候,唯一確定能徹底解除這種疼痛的辦法,就是死。”王璐很平靜的說出了一個“死”字。她說這半年的住院,見到最多的就是其他癌癥病人的疼痛和死亡。“還好我沒有得什么喉癌,肺癌的,那種把喉管切開,氣管切開無法說話的躺著,簡直和酷刑一般。”同樣是癌癥,同樣要經(jīng)歷巨痛,在王璐看來,乳癌算是好一點的癌,因為至少不會因為器官切除喪失五感。也許有時候痛起來,說話的力氣和心思都沒有,可是“不能”與“不想”的差別對于癌晚期患者來說,那是質(zhì)的不同。
在王璐說了很多關(guān)于死的話題之后,歐陽問她是否已經(jīng)猜到了什么,她緩緩說,“身體已經(jīng)如此了,我最清楚不過。我以前讀過史鐵生的文章,他寫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現(xiàn)在我理解了,對我這個癌癥晚期的人,確實是節(jié)日。可是當(dāng)我緩過勁兒,又闖過一次難關(guān)的時候,我又會期望有奇跡發(fā)生。有人說人生有三大悲傷事:幼年喪母,中年喪偶,晚年喪子。如果我死了,我的孩子,丈夫,父母他們該怎么辦呢?我放心不下。”她說著說著眼淚就順著耳邊流到雪白的枕頭上,她把臉埋進枕頭中,再轉(zhuǎn)出來的時候,眼睛和鼻尖還是紅的,但已經(jīng)不再哭了。歐陽伸出手,輕輕覆在王璐干瘦的手背上,拍了拍。
那天下午,歐陽和王璐談了很多,她知道了王璐是個愛好戲曲的女子,她死了不想穿不好看的壽衣,她想穿一套漂亮的戲服;知道了她喜歡書法,收集了很多碑帖;知道了她雖然在北方多年,還是喜歡南方老家煙雨蒙蒙中的白墻灰瓦,還想雨夜再聽幾回雨打芭蕉;知道了她愛海,她想讓家人給她一個海葬,讓她的骨灰可以隨海水到處漂流;知道了她放心不下才十五歲的兒子,卻又不知道怎么告訴他自己可能會不久于人世;知道了她已經(jīng)考慮把自己名下的財產(chǎn)做怎樣的托管和分割,好讓父母、丈夫和孩子長久受益……
“你不知道吧,其實我才是你真正的委托人。因為家人幾乎根本不在我身邊談?wù)撽P(guān)于我的病情,生死的事情,他們每天在我面前都是無微不至的照顧,甚至有點小小翼翼。我如果提到什么和我的死或者死后安排有關(guān)的事情,他們會打斷我,讓我不要想太多,會好起來,最好的藥和醫(yī)生家里都有條件去實現(xiàn)。我很想和我的家人像和你這樣深層次的交流生死,人生感悟,夢想心愿,但看到他們害怕和不安的眼神,我知道他們沒有準(zhǔn)備好。其實,我所要去的那個世界不需要我堅強了,他們才需要,一想到這些,我覺得再多撐一天,陪陪他們也是好的。我知道我的病已經(jīng)越來越嚴重了,以后我不知道會不會無法安排事情,無法表達意愿,甚至有可能長久昏睡,我想趁現(xiàn)在還有時間,早點安排。”王璐的臉上雖然是悲傷的表情,可是那雙滿是淡定的眼睛讓歐陽覺得很安心。“我死后,我的丈夫和孩子承擔(dān)的壓力和傷心會很多,他們需要你們專業(yè)的幫助,我想拜托你幫他們更好的度過最艱難的一段。”
歐陽從醫(yī)院回去后,心情仍久久難以平復(fù),她在工作日志中這樣寫道:“有的人對待自己的生命清醒,自知,不想糊涂的過完最沒有生命質(zhì)量的日子。這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氣。”
三、尾聲·一段洋溢著家人之愛的時光
歐陽之后又去了三次,但她調(diào)整了工作重點,她與王璐的丈夫和兒子各談了一次。聊的主角當(dāng)然是王璐,陳宇和兒子第一次深刻了解到王璐的想法,顧慮和恐懼。他們以為王璐是最需要被照顧的那個人,而她卻一直都以病弱的身體在保護和照顧他們,其實她所孤單承受和面對的一切,都是因為愛與掛念。他們痛悔不已,他們才知道,有時候,在生命的最后,親人可能更需要的是,告訴她讓她放心,我們會堅強的繼續(xù)生活,告訴她,你的這一生有好多光彩照人的時刻,告訴她,無論她是否在這個世界,她都會與我們同在。
他們聽從了歐陽的建議后,接下來的一個月內(nèi),他們做了如下的事情:
1、和王璐溝通后,停止了化療,并從腫瘤醫(yī)院轉(zhuǎn)出,去了專門的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
2、找了律師和公證處,把王璐的遺囑立好。
3、每天都陪伴在王璐左右,每天為她拍視頻記錄她的話語和祝福。
4、回到王璐的老家,拍下很多照片和視頻,并找到她以前的伙伴和老家的親人給她送上祝福的話語。
5、為王璐辦了一場小型的個人書法作品展,請的都是他們的至親好友。
2016年春節(jié)過后沒幾天,歐陽接到陳宇電話,說王璐走了,在他和兒子的懷里走的,走時他和兒子在一遍遍給她唱她家鄉(xiāng)的兒歌,她走得喜悅而安寧。
歐陽想起了她小時候,外婆病重的時候告訴她的話:我們每個人的家都在天堂,我們到人間來旅游一趟,當(dāng)旅程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就要回家了。
外婆的解釋下,死亡不再是讓人悲傷和恐懼的事情,它是回家,是回家的感覺,是讓人可以充滿了溫情的事情。
王璐,祝你回家愉快。歐陽在心底這樣祝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