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我是66啊

01.蔣星星本不想參加這場聚會，但工作室的人都來了。

蔣星星最終還是坐在了燒烤攤前。工作室的同事大聲地聊著天，喝著酒。蔣星星只覺得嘈雜，喝了幾杯啤酒，她借口上廁所，便離開了飯桌。

蔣星星沿著一條林蔭小道獨自走著。月光流淌在地上，地上的水坑被月光照得亮晶晶的，很好看，好像在哪見過。

印象中，有一個長的并不好看的女人牽著她走在一樣的路上。

她并起雙腳，跳進水坑，月光“啪”地一聲被濺得四散，潑在周圍干涸的土地上，潑在路邊干凈的白墻上，潑在了女人蒼老的臉上。

她抬起頭，朝著女人咯咯的笑起來。女人擦擦臉上的泥巴笑著把她摟在懷里，用爬滿皺紋的額頭輕輕貼在她的額頭，眉眼間藏滿了溫柔與寵溺。

蔣星星正想著，手機“叮鈴鈴”的響了起來，是同事發來的語音。蔣星星點開，同事爽朗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星星，你怎么去這么久啊？大家都吃完了，你快回來，準備做游戲呢！”星星嘆了口氣，沿著閃閃發光的小路原路返回。

“奶奶，我累了，你背我吧。”蔣星星忽然看到一個小女孩拽住身前的老人，老人轉過身寵溺地摸摸女孩的頭：“好好好，乖乖，奶奶背。”

老人蹲下身，女孩開心的跳上奶奶的背上。

“3，2，1起！”老人用力的撐起佝僂的身子。

“奶奶，我重不重啊？”小女孩胖乎乎的臉貼在老人的脖子上，閃爍的小眼睛里透著滿滿的幸福。

“乖乖不重，奶奶還能背你好久好久。”

祖孫倆說笑著，一步一步的走遠。

蔣星星的心里空落落的，說不清，道不明。

02.等蔣星星回去的時候，食物都已被收拾干凈，一打又一打的啤酒放在桌上，看到大家都在等自己，蔣星星不好意思地連忙道歉。

同事小林說“不打緊，不打緊，人都到了，那就快開始游戲吧！”說著，掏出幾副骰子。

“大家都來投啊，咱比點數，誰小誰喝酒！”

蔣星星本想推脫，她不太會喝酒，但是看到大家都興致勃勃，個個都摩拳擦掌。蔣星星還是決定陪大家玩一玩。

但今天好像時運不濟，一輪又一輪下來，蔣星星每次投出來的點數都是最小的。一杯又一杯酒下肚，蔣星星的臉紅得像蘋果一樣。

游戲進行到后面，一直都在輸的蔣星星有些著急，索性丟掉了杯子，拿起酒瓶對嘴就喝。

同事見狀，趕忙奪下了她手上的酒瓶。

“怎么這么容易輸啊？”蔣星星臉色通紅，難過的問。

同事覺得她最近有些反常，便擔心的問她：“星星，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有事你要說出來，別憋在心里。”

蔣星星吸了吸鼻涕，伸出手擦擦眼角溢出的淚：“能有什么事啊？來來來！大家好不容易出來玩，來玩游戲！”

說著伸出手又去拿骰子。同事們不好再說寫什么。一圈人重新圍了起來，這時有人提議：“哎，大家都來講講自己這么多年來最后悔的事唄！這多刺激！”

大家聽到這就來了勁，開始七嘴八舌了起來。

“我最后悔跟我老婆結了婚！婚前婚后兩個樣！”

“我最后悔當初沒聽父母的話，好好讀書，不然我一定能考個很好的學校！”……

等到大家熱烈的討論結束后，突然有人想到了蔣星星，想讓蔣星星說說。

但立刻就有人插嘴：“星星這么優秀，才剛當上總管，這么好的人生能有什么后悔的啊？”

角落里，本來趨于平靜的星星，仿佛被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線，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同事們被她突如其來的悲傷嚇到了，紛紛不知所措。

“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當上了總管，沒帶上楊春紅去看大海。”蔣星星用手捂住雙眼，但淚水仍固執地從指縫里透過，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03.楊春紅走的那一天，星星坐在講臺下等著為自己競爭主管拉票。手機在包里振動，星星掏出手機，是爸爸打來的。星星正猶豫要不要接，就聽臺上的主持人說“請下一位優秀員工蔣星星上臺演講！”

蔣星星急忙按下了掛斷鍵，站起身，整理了衣服上的褶皺，深吸了一口氣，露出了標準的微笑走上了臺。

臺上的蔣星星神采奕奕，有條不紊的介紹著自己。

臺下的手機一遍又一遍的響著，卻始終沒有被接通……

等結果公布完的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的八點了，毫無疑問，發揮最穩定的蔣星星被選為總管。

蔣星星高興的拿起手機，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母。

但剛打開手機，屏幕足足有上百條未接電話，都是爸爸的。

蔣星星疑惑的撥打了父親的電話，電話幾乎是在一瞬間被接通的，還沒等蔣星星把好消息告訴父親，父親的一句話就讓蔣星星的心沉入了海底

“你怎么才接啊，奶奶沒了！快來！”

蔣星星愣住了，昨天還給自己加油打氣的奶奶怎么會沒了呢？

蔣星星趕到醫院時，家人幾乎都到齊了，她看到楊春紅靜靜的躺在床上，雙眼緊閉，慈祥照舊掛在臉上，只是在白熾燈的照耀下，那張樸素的臉顯得透亮。蔣星星走到床邊，抓住楊春紅的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她相信奶奶只是睡著了，只要自己出現，奶奶一定會睜開眼睛，用手溫柔地撫摸她的頭喊她囡囡。但是過了好久，蔣星星所希望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反而是楊春紅冰冷的手提醒著她，星星以后沒有奶奶疼了……

蔣星星的名字是楊春紅給取的，她說“囡囡就是天上的星星，奶奶以后到天上了，也不會迷路，因為啊，囡囡一直都繞著奶奶轉。”

年幼無知的蔣星星問楊春紅“奶奶為什么要去天上？天上好玩嗎？”

楊春紅看著無邊的星河，嘆了口氣“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到天上去。好不好玩？奶奶也不知道。”

楊春紅當了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每天的任務就是計算麥子的收成，觀察水稻的干旱程度，還有照顧好蔣星星這個捧在手心里的寶。

在蔣星星的印象里，楊春紅永遠都扎著一條松散的馬尾，穿著土灰色的大布褂，她說，這個顏色干活看不出臟。

04.楊春紅的左臉上有一塊褐色的胎記，很難看。

小時候會有很多小朋友指著蔣星星大喊“蔣星星有個丑奶奶！蔣星星有個丑奶奶！”

那個時候蔣星星總會和她們打上一架，但不管是打贏或是打輸了，蔣星星總會第一時間回到家跑進楊春紅的懷里大哭一場。這時楊春紅會不知從哪變出一把糖，她把糖塞進蔣星星的小口袋，然后用她溫暖的大手撫摸蔣星星的臉，替她拭去滿臉的淚水“囡囡才不哭，奶奶丑，囡囡美啊。囡囡就是小仙女”

每次聽到這時，蔣星星總會破涕為笑“奶奶也不丑，奶奶是星星的大仙女！”

楊春紅會把蔣星星摟入懷中，咿咿呀呀的唱起古老的童謠

“囡囡乖，囡囡睡，奶奶織個小花帽。奶奶織，囡囡帶，囡囡變個大花貓。”唱著唱著，楊春紅會“啊嗷”一聲作勢要咬星星，星星會啊的尖叫一聲，隨后祖孫倆又會笑成一團。

慢慢的，蔣星星到了該上小學的年紀，父母把她接進了城里，一開始，星星很高興，大城市夜晚閃爍的霓虹燈讓她沉醉，從沒見過的高樓大廈讓她向往。那時候她會想“這個地方很好，有漂亮的燈，有很高很高的樓，有愛我的爸爸媽媽，只是沒有丑丑的奶奶。”

后來，她每晚都哭，在楊春紅身旁的時候，每晚都給她扇著扇子講有趣的故事。在爸爸媽媽這里，有了更涼快的空調，但是卻沒有了熟悉的歌謠。

孤單的不止蔣星星一個人，楊春紅也是。自從星星被接走后，她就一個人住在偏遠的鄉下，煮飯時再沒有了一雙小手幫她添柴火，打掃院子時，再也沒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跟在她后面來回奔波。

楊春紅不會用電話，她的思念無處訴說，所以在沒有孫女電話打進來的無數夜晚，她都會搬著一張小板凳，坐在無垠的夜空下，數著天上的星星，數著數著，她就會想“囡囡書念的怎么樣了？會數數了嗎？囡囡會想我嗎？”

蔣星星也在每一個深夜，都看著天上的星星，一遍又一遍地祈禱假期的到來。因為假期在年幼的蔣星星眼里，就是能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

后來，楊春紅的臉上那被時光雕刻的痕跡也越來越深。星星也出落成了一個婷婷玉立的大姑娘。

和以前一樣，每個假期，蔣星星還是會從車水馬龍的大城市回到楊春紅一磚一瓦親手搭建成的小磚房里。

但和以前不一樣的是，習慣了城市生活的蔣星星好像沒有那么思念奶奶了。

又或許是她長大了，她再也不會用自己的額頭去頂撞奶奶的額頭，再也不會做奶奶的跟屁蟲，幫著楊春紅燒火和打掃衛生了。

楊春紅也深知這一點，她想到囡囡小時候很愛吃零嘴。于是走到蔣星星面前顫顫巍巍的從塑料袋包著的錢里抽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遞給蔣星星，讓她去買零食吃，但正在看電視的蔣星星沒有理會楊春紅，楊春紅又問了幾次，蔣星星不耐煩的喊到“我都說了我不要了，你怎么聽不懂呢？”

這時，楊春紅會落寞的轉身，一步一步慢慢的朝門口走去，走到村頭的超市，然后高興的對老板說“孫女回來了，給我多拿點零食”看著老板把一袋又一袋的零食裝進布袋，她興奮的搓揉著手中的紙幣，口中念念有詞“囡囡愛吃的，囡囡愛吃的…”

一會兒又馱著一大包零食晃晃悠悠的走回家，把零食放在了蔣星星身旁，溫柔的看著孫女“囡囡，吃零嘴啊，都是你小時候愛吃的 。”

05.再后來，蔣星星工作了，她工作很勤奮，很快就升職加薪，也因為這樣，她很少再回家鄉，也很少再見到楊春紅，但楊春紅仍會在每個沒有孫女電話的夜里，繼續坐在夜空下數著星星想囡囡。

只是啊，另一邊的夜空下，沒有人再想起她…

直到蔣星星競選總管的前兩個星期，楊春紅因為生病沒人照顧而被接進城里住，楊春紅很開心，因為她已經好久沒跟孫女一起睡了。

不知怎的，在蔣星星競選總管的前一天，楊春紅封存了很多年的話匣子被打開，回憶一股腦涌現。

“囡囡，你記得嗎，你以前可喜歡踩水坑啦，每次都濺我一身泥巴。那時候你會因為別的小孩說我丑，去跟他們打架，每次你哭的時候啊，奶奶的心也跟著疼啊！還有啊，囡囡，你喜歡聽我唱歌兒，奶奶再給你唱一遍好不好啊？”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回答，楊春紅轉頭看看，不知是什么時候，蔣星星已經睡著了，口中嘟嘟囔囔“奶奶，我愛你。楊春紅笑著替她蓋好了被子，把燈熄了，看著天花板，慢慢的，一句句歌謠緩緩流出“囡囡乖，囡囡睡，奶奶織個小花帽。奶奶織，囡囡帶，囡囡變個大花貓。”

第二天早晨，楊春紅醒來的時候，蔣星星已經離開了。

她覺得頭暈乎乎的，用手一摸，頭燙的嚇人。她想著把自己捂嚴實一點出點汗就好了，但是直到中午，還是沒有一點好轉，中間還有幾次，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一陣嘔吐，但只吐出來幾口綠色的胃液。

她擦擦嘴，脫下身上厚重的被子疊好，然后走進了廚房，她迷迷糊糊的，仿佛看到蔣星星還坐在客廳，楊春紅朦朧的眼神里透著溫柔，她沙啞地問道“囡囡，奶奶給你做你愛吃的炒土豆好不好啊？”

但眨眼間，客廳里的蔣星星忽的消失了。楊春紅便自嘲的笑了笑“囡囡大了，我也老了。”她抬頭看看時間，十二點了，囡囡回來吃飯嗎？楊春紅不知道，她只知道該做飯了，如果囡囡回來就能直接吃上熱飯。楊春紅這樣想著，開了火，炒土豆是囡囡最愛吃的菜。

土豆削皮，切成細絲，加點甜椒，不能用辣椒，囡囡不吃辣的。小時候有一回吃到了辣椒，辣的蔣星星連喝了好幾大杯水，又吃了好多糖。楊春紅想著，笑著搖了搖頭。接著，倒油，把甜椒和土豆一起下鍋，開始翻炒，最后一定別忘了倒上一點醋，然后收火，蓋上鍋蓋，讓它燜一會。

楊春紅感到有些口渴，想去倒杯水喝。她扶著墻，步履蹣跚的走向客廳，但是眩暈感再一次襲來，她覺得心臟一陣一陣的疼，一個趔趄，楊春紅跌倒在地上，她試著爬起來，但是一點力氣也使不上，只感覺眼皮越來越重，她難過地想“囡囡啊，奶奶真的要住到天上去了。”

06.楊春紅火化的時候，蔣星星哭的已經快沒有了知覺，她自責的敲打著腦袋。其實那天如果不是競選總管的話，蔣星星是不用上班的，她本來可以用這一天陪楊春紅做很多事。

楊春紅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從來都沒有見過大海，蔣星星就對她說“等我有空了一定帶您去看海。”

蔣星星以為時間還有好長好長，楊春紅也認為囡囡一定很快就會有空了。但是哪知天意從不隨人變，意外的腳步總快于明天。

蔣星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沙發上，有一疊整整齊齊的被子，那是楊春紅才蓋過的。蔣星星累壞了，一頭倒在沙發上，她的頭枕著被子，奶奶的味道還沒散盡，這是蔣星星小時候最喜歡的味道，這個味道像陽光暴曬后的麥子的味道，像是梅雨時期淅淅瀝瀝的雨水的味道，但又好像只是楊春紅的味道。

蔣星星看著天花板，她想起了小時候奶奶經常唱的歌謠，但歌詞，她卻忘了。突然，肚子咕嚕嚕的響了起來，她沒有什么胃口，但是奶奶經常對她說“囡囡要按時吃飯，才能長的漂漂亮亮的！”蔣星星走進廚房。她看到整潔的廚房變得臟亂不堪，刀和菜板摔在地上，油漬灑的到處都是；削下來的土豆皮成堆的壘起；蔣星星不明白奶奶在廚房里干了什么。她疑惑的揭開鍋，已經冷掉的炒土豆讓人看著沒有一點食欲。但蔣星星卻哭了，她知道，奶奶只是怕她餓著。她紅著眼，拿起筷子，夾起幾條放進嘴里，她一口口嚼著，眼淚也一邊刷刷的流“奶奶真是老了，才會把糖當成鹽。”

蔣星星哭著“如果在給我一次機會，我再也不想當什么狗屁總管了，我會陪著奶奶去好好的看一場海。我會給她唱歌，奶奶喜歡的。”

“奶奶，你看，這就是大海！沒見過吧？”

“奶奶，你教我的歌，我也會唱，我唱給你聽！”

“囡囡乖，囡囡睡，奶奶織個小花帽。奶奶織，囡囡帶，囡囡變個大花貓。”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