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玲姑娘在單親家庭長大，父親在她十歲那年因病去世，從此，家里就剩下媽媽和她。
她小時候性格內向，考慮到她怕生人，玲媽沒有再嫁，三十歲一個女人獨自負擔起女兒的生活。
讀初中的時候玲姑娘被同學嘲笑沒有爸爸，她把自己關在房間一個星期都不愿意去學校，玲媽好話說盡了，罵也罵了，玲姑娘就是不開門，最后玲媽沒辦法，找來扳手把鎖砸了個稀巴爛。
問她為什么不去學校，她反過來嘲玲媽吼“為什么我沒有爸爸，為什么我沒有一個完整的家。”
玲媽沒辦法，硬拖著她去了學校，經過班主任同意，玲媽當著全班五十幾個同學的面站到講臺上，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卻堅定“我家玲玲不是沒有爸爸的孩子，她的爸爸在幾年前因為重病去世了，現在她還有媽媽，和你們這里的每個孩子一樣，她有自己幸福的家。”
那是玲姑娘第一次覺得對不起玲媽，她看到玲媽明明很緊張卻還故作鎮定的樣子，她看到玲媽放在后背的雙手在微微顫抖，原來自己的媽媽和普天之下所有的弱女子沒有任何區別，也會緊張，也會害怕。
后來那個同學沒有再嘲笑過玲姑娘，還跟她道了歉，有一天那個同學突然心事重重來到玲姑娘面前，說考試沒考好回家被媽媽批評了，真羨慕她有那么好的媽媽。
玲姑娘只是笑笑沒有回答，其實她想說的是，之前她考試沒考好回家也會被玲媽批評，但批評之后玲媽會很認真的幫她分析錯誤的原因，玲媽讀書少，不能輔導她功課，但每次都陪她熬夜背題，只是絕不會讓她刻苦學習超過11點，玲媽說了，健康很重要，特別是女孩子。
高三那年玲姑娘談了第一個男朋友，長得高長得帥，風趣幽默，浪漫迷人，她一頭扎進愛河越陷越深。
玲媽是在她期中考試倒退了十幾名之后發現的端倪，問及原因，她撒謊說身體不舒服，發揮失常。
第二天，玲媽買了各種各樣治頭暈的藥送到門衛處，她下來拿藥的時候只看到路的盡頭微小落寞的背影越來越遠。
看著那一大堆頭暈藥她心里酸澀難掩，最后裝進書包又帶回家里，她想，早知道就不說頭暈了，買這些藥得多少錢，她家本來就不富裕，平日里玲媽偶爾頭暈都是能忍就忍，不能忍還要死撐著就是不去醫院，如今她只是隨口說說頭暈，玲媽就恨不得把整個門診部給她搬來。
周末玲媽出去加班，臨走的時候做好飯菜放到冰箱里，提醒她中午要吃飯，記得先熱一熱，她睡眼惺忪在被窩里含糊的答應著。
玲媽走后，電話響起，是男朋友打來的，她一個激靈從床上蹦起來，睡意全無。
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全都抱到床上，搭配了老半天總算把自己收拾好了，照照鏡子，嗯，要是能再化點淡妝就好了。
她去玲媽房間準備看看有沒有唇彩之類的，卻只找到一瓶最古老的春娟寶寶霜，她記得小時候常看到鄰居的老奶奶用這個往臉上抹，以前玲媽在冬天也給她用這個，那會還是用塑料袋子包裝的，五角錢一包，香香的很好聞，但她嫌便宜，也嫌用塑料袋子包裝的沒有用瓶瓶罐罐包裝的好，每次出門前都是玲媽強行往她臉上抹。
冬天的風冰冷刺骨，瑟瑟吹過來像鋒利的刀子輕而易舉就可以劃破脆弱的皮膚，玲姑娘記得，當班上的同學滿臉通紅，雙手凍瘡的時候她白凈的小臉依然白凈，纖細的小手依然纖細。
約會地點定在春天百貨，男朋友問她，你用的什么化妝品，怎么這么香？
玲姑娘笑笑說，忘記什么牌子了。
春天百貨是這里最熱鬧的路段，她平時很少來，但卻突然覺得這地名異常熟悉，好像在哪里聽過。
百貨后面有一條好吃街，顧名思義就是吃東西的地方，她和男朋友隨人潮從街頭吃到街尾，甜蜜的氣息圍繞著她，直到吃了一個灌湯小籠包她才突然停下腳步。
她回頭去看剛才買小籠包的那家店，里面客滿為患，還排著長長的隊，她極力往店里張望，很快鎖定一個忙碌而熟悉的身影。
“在看什么？”
男朋友見她沒跟上返回來找她。
“沒，沒什么，走吧！”
晚上玲媽下班回來，像往常一樣帶回來幾個小籠包，那是明天早上她們娘倆的早飯。
玲媽問她，今天去春天百貨了嗎？
她心虛的說，沒有啊，一直在家做功課呢。
玲媽打來冰箱看到早上做的飯菜還在，問她為什么不吃飯。
她拿起桌上的小籠包，還熱的，心虛的說突然想吃這個了。
于是那天玲姑娘吃了一肚子的小籠包。
2.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那天下好大的雨，玲媽拿著傘和外套在校門口張望，正好看到她和一個男孩并肩走出來，男孩撐著傘，她身上披著男孩的校服。
回家后玲媽沒有發脾氣，只是語重心長的說現在該以學習為重，別被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影響。
她低著頭不說一句話。
幾天后玲媽去學校，又碰到她和男孩一起放學，于是氣憤的把她拽回家。
玲媽這次是真的發火了，一激動就打了她，問她為什么不聽話也不知道害臊，玲姑娘摸著自己發燙的臉頰眼淚不受控制就往下掉，這么些年，玲媽還是第一次打她。
她跑出家門，感受到身后媽媽發抖的身體和逐漸大聲的抽噎，但她就是不愿意回頭，她心里難受，像有萬千的小針在扎，不流血，卻痛的仿佛要死去。
直到醫院打來電話她才知道為什么媽媽沒有跟上來追她，她瘋了似的打車跑去醫院，臉上鮮紅的印子好像沒有那么痛了，但是心里越發難受，比死難受。
她答應玲媽，和男朋友分手，好好準備接下來的高考。
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玲媽特意請了假陪她等待結果，世界上最難熬的就是等待，玲媽握著她的手心出了汗，比她還要緊張幾十倍。
老天是善良的，它總算沒有辜負一個載滿苦心與期望的母親，玲姑娘上了重點。
于是玲媽更加辛苦了，除了工作，空閑時間都在夜市擺地攤，賣手工織小鞋，玲媽年輕時候心靈手巧，織出來的東西好看又可愛，若不是和玲姑娘爸爸相愛，玲媽毫無懸念會嫁去一個更好的家庭。
而她也沒有閑著，課業穩定之后做起了兼職，定期回家陪玲媽。
玲媽生日那天她剛好拿了工資，準備去買禮物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以來都不知道玲媽最喜歡吃什么，反倒是玲媽總是記得她不吃辣，最喜歡土豆絲，于是她想，干脆給玲媽買一件毛衣吧，最近降溫了。
看上一件大紅的毛衣，售貨員說，姑娘好眼光，這毛衣是最近流行的，很適合姑娘。
她皺眉“我想買給我媽媽。”
售貨員愣了兩秒，好好好，也行也行，不知道要買什么號的？
她又困惑了，她不知道玲媽穿什么號。
最后聽推薦買了中號。
本來回家想給玲媽驚喜，但推開門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她忘了，玲媽現在應該還在夜市擺地攤吧。
3.
夜市太熱鬧了，人擠人，走路都困難，玲媽的小攤子前圍了幾個顧客。
有個中年婦女拿了一雙小鞋子問，這個多少錢？
玲媽笑呵呵的回答她，二十塊。
中年婦女問能不能便宜點，十五塊賣嗎？
玲媽客客氣氣的說小本生意經營不容易，都是自己親手織的，您真喜歡就十八塊賣給您吧，以后常來照顧就行。
那中年婦女一陣嘮叨，說兩三塊錢都要講那么久，最后還是十八塊買了。
她看在眼里，心里泛酸。
夜深了，幫忙收拾攤子的時候玲媽問她，最近生活費夠嗎？不夠的話下次多拿點，她搶著活做，說還有剩呢。
深夜過后的夜市就開始變得凄涼了，逛街的人都回去了，只留下小攤販們匆匆收拾著東西，玲姑娘跟在玲媽背后往家的方向走去，夜里的風有些涼，肆意吹起衣服的邊角，路燈朦朦朧朧照在她們身上，她突然發現，玲媽頭上已經有了閃閃發光的銀發，只是好像被刻意藏在了黑發下，風一吹才又跑了出來。
她們的身影被路燈拉的好長好長，她向前走一點，再一點，讓兩個影子靠在一起，就像小時候爸爸離開那天，玲媽拉著年幼的她走在大馬路上，邊流淚邊說:玲兒乖，玲兒不怕，以后媽媽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原來這一晃眼，已經過去了那么多年。
回到家時針快指向十二點，玲姑娘慌忙從包里拿出那件大紅的毛衣遞到玲媽面前，媽，生日快樂！
玲媽罵她不知道節約，罵她亂花錢，但還是閃著淚花緊緊接過毛衣。
是的，玲媽很喜歡，早在小時候，她每年冬天穿的毛衣都是玲媽親自一線一線織的，樣式千變萬化，顏色卻始終用大紅，她曾好奇問過玲媽，為什么不給她織一件黑色或白色的毛衣，玲媽總是這樣回答:大紅色吉利，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到現在玲姑娘都鐘愛大紅的衣服。
4.
有一次周末玲姑娘回家，看到有客人在，打過招呼她就回自己房里了，那人她知道，街上有名的王媒婆，前幾年還來過她家給玲媽介紹親事，被玲媽直接拒絕了。
隔著門板她聽到了門外的談話。
王媒婆說，玲玲都長這么大了啊，越來越出落的好看了。
玲媽就笑，說是啊，時間過的真快。
王媒婆這才轉入正題，她問玲媽，上次給你說的那事怎么樣了？對方是退休干部，妻子去世好幾年了，有一個兒子自己做生意，脾氣性格都好，你們娘倆過去，不會虧待你們的。
屋外一陣安靜，良久玲媽才說，現在玲玲上大學，我只想她安安心心讀書其它都不想，現在這樣挺好的。
王媒婆離開了，玲姑娘聽到她邊走邊嘆氣的聲音。
吃飯的時候她忍不住問玲媽，對方條件挺好的，為什么不考慮考慮？
玲媽說現在這樣習慣了，不想那么麻煩。
她還想說些什么被制止了，玲媽把那盤土豆絲和糖醋排骨推到她面前。
其實原因她都知道，若不是因為考慮到她，玲媽可能在前幾年就改嫁了，誰會平白無故的習慣冷清孤獨，所有的原因還不是怕她不習慣接受陌生人。
5.
大學畢業后玲姑娘想留在本地，但好的發展空間和職位都在另一座城市，玲媽知道后強行拉她上了火車，就像當年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愿意去學校一樣。
每天一通電話是玲姑娘的唯一要求，起初玲媽不同意，長途電話貴，但她執意如此，還固執的說，不同意她就回去，玲媽沒辦法只好妥協。
每天下班回家玲姑娘就給玲媽講這一天的生活，早上吃了什么，上午在公司遇到什么有趣的事，然后中午和誰一起吃飯，下午又遇到什么值得開心的事，現在下班了剛回到家里。
玲媽認認真真的聽她講，叮囑她晚上也要記得吃飯，買些東西備著，她以前半夜總是喜歡驚醒，一醒就肚子餓要吃東西，所以家里以前時時都備著她愛吃的食物。
春節玲姑娘帶男朋友回家，玲媽滿心歡喜的接他們進門，吃飯的時候玲媽一直問對方，今年多大啦，做什么工作的，家里有哪些人，家里人都是干什么的？
比查戶口還要謹慎仔細。
走的時候玲媽還不放心，把玲姑娘拉到一邊，說這個男的是不是真心，對你好不好，不要被騙了，千萬要小心。
雖然知道玲媽是在關心自己，但一直這樣疑神疑鬼嘮嘮叨叨的真的讓人很煩躁，玲姑娘一時沒控制好情緒就吼了回去，說怎么在你眼里每個人都是壞人，那我干脆不要找對象以后不要結婚得了。
玲媽不說話了，默默幫她提著行李，直到火車開動后才隔著厚厚的玻璃窗叮囑她，好好照顧自己，多喝水，不要累著了。
長途火車很枯燥乏味，車廂有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事情，各種各樣的聲音。
玲姑娘旁邊坐著一對母女，小女孩天真的問：媽媽，媽媽，你會永遠愛我嗎？女人寵溺的把她抱進懷里，說，當然會啊，你是媽媽的乖寶寶，媽媽當然會永遠愛你。
玲姑娘突然就想到父親去世后的那幾晚，她整夜整夜窩在玲媽懷里，深怕媽媽也像父親那樣突然離開她，那樣她就真成沒有家的孩子了。
當初，她也像這個天真的小女孩一樣，不厭其煩的一遍一遍問：媽媽，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的是嗎？玲媽總是耐心的拍著她的后背說，睡吧，媽媽永遠在你身邊陪著你。
火車越開越快，離家越來越遠，玲姑娘不顧旁人異樣的眼光大聲哭了起來，男朋友慌了，以為她不舒服，手忙腳亂問她怎么了，她撲進他懷里哭的更大聲，如今在另一個人的懷抱里，她異常想念曾經的溫暖。
剛到家玲媽的電話就來了，讓她不要生氣，她也是關心她才那么嘮叨，以后不會了。
玲姑娘剛停止的淚水又像洪流一般涌了上來，她說沒生氣，嘮叨了這么多年，她早就習慣了，如果那哪一天玲媽不對她嘮叨了，她倒是會覺得不安全不自在了。
是的，玲媽每一次苦口婆心的嘮叨雖然讓她心煩，但更多是讓她內心溫暖，讓她感到安心，那是來自媽媽對女兒深深的愛啊。
她答應玲媽，一定好好了解現在的男朋友，好好照顧自己。
6.
兩年后玲姑娘要結婚了，新郎是當初帶回家的那個人，玲媽笑的合不攏嘴，拉著他的手像拉著自己子女的手，她說，我家玲玲不懂事，你以后要多多照顧她，還有啊，玲玲脾氣不好，你要讓著她，玲玲愛吃土豆絲，你千萬記住她不吃辣啊…
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玲姑娘幫她擦眼淚的時候才發現，這張本來光滑白凈的臉已經有了好多皺紋，那得是飽經多少風霜之后留下的痕跡啊，媽媽已經在慢慢變老。
婚禮當天，玲媽親自將玲姑娘送到新郎身邊，千言萬語，依依不舍，她只說了一句話：請你以后好好待我的玲玲。
那天，玲姑娘當著所有親戚朋友的面哭的像個孩子，淚水花了她的妝，她緊緊抱著玲媽不愿放開，如果你當時站在離她最近的位置你會聽到她喃喃的話語，媽媽，對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