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你不美,我只是怦然心動。
她是一個奇怪的人,奇怪到身邊的人都不曾真正了解。而對于我來說,奇怪就意味著美好,正如我對于恐懼的定義:越想要的就越恐懼,越不敢觸碰。
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很久以前,她像一個普通人般行走在人群中,哪怕是刻意也很難注意到的位置。但這個世界有一百種方法讓兩個人從毫不相識直至熟悉。那一刻,我朝著那邊,她朝著這邊,相向而行,我與同伴說著話,本不該注意到她,哪怕她正迎面走來??伤α?,恰到好處的微笑。我不能確切描述那種感覺,她似乎知道了什么,似乎洞曉了某個秘密,于是你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眼前,卻因為內心的不安全而不知所措起來。那只是一個微笑而已,你這樣告訴自己,然后與她擦身而過??赡銋s抑制不住內心的好奇與沖動,還有你那不安的心,所以你回頭了。在你回頭的瞬間卻只看見她渾然不知瀟灑離去的背影。
人們都會這樣在不知名的瞬間被某人觸動,不管那個人與你相熟或者陌生,而就為了這樣一個小小的執念就會開始有意無意地打聽她的消息。要認識一個真真切切存在于你身邊的人是如此的簡單,就像六度空間理論所描述的那樣,至多也不過六層鏈接。
所以我輕而易舉地與她相識,也開始了見證她的不易捉摸。最早我試圖了解她是通過她身邊的人,這構成了我對她的初步印象。她是一個善解人意并且性情溫和的人,與身邊的人保持著和諧的人際關系。但她又是那么地不可接近,她總是有意卻更有禮貌地拒絕與人深交。她喜歡文學與音樂,但卻很少與別人分享和談論這個話題。她喜歡獨自旅行并且每次會給身邊的朋友帶禮物,顯得格外有心。把她放在人群中間的話,她是那樣的普通,可在她的人際網中她卻顯得那樣的神秘莫測。但通過身邊的人我已經不能知道得更多,拼湊再多的蛛絲馬跡也沒有意義。
她與我來自同一片土地,有著同一個故鄉,這是一個令我感到我意外的信息。在我的想象中,第一次見面她笑了,或許是因為她聽到了我所談論起的熟悉的東西——故鄉的某種食物或風景,又或者只是不確定地聽出了我的口音。總之,在那一刻她把握著什么,而我卻茫然得像一個白癡。
等到我與她的接觸增加,我發現她身邊的人都不會說謊,她一如大家所說的那般神秘。我與她聯系得不多,盡管對她總有著一種若隱若現時強時弱的好奇,但我總是得不到深入了解的時機。
生活中從來不缺裝在套子里的人,他們都有著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和人生哲理,而這一切存在的前提就只是:一個人。除非他哪一天能碰見那個與自己裝在同一顏色套子中的人。
我不善交際,喜歡電影和音樂,喜歡幻想著不同旅行帶給我的意義,而這一切附帶著的就是:我一個人。我時常覺得獨處有它獨特的味道,我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當我與世隔絕的時候,我的思想就會天馬行空。但我卻絲毫不覺得我和她會是相似的人,因為旅行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我卻沒有過自己真正的旅行。我有自己的一套世界理論,并因此而討厭所有陌生的東西,我就是不想去接受重新熟悉一切的感覺。
當我意識到她只是另一個我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曾經寫過一句話:“旅游的目的只是為了體會絕處逢生的感覺,人生的每一次旅行都應該被當做是一場冒險。”。那段時間我一直把這句話當做自己的社交簽名,掛在自己的各種社交軟件上。之后她有和我聊過一次天,后來的我感覺與我的簽名有一定關系。可當時聊天卻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一些不痛不癢到我會立即遺忘的話題,我只是透過手機屏幕能體會到她那種想說什么卻又存著忌諱的感覺。
她換了新簽名。
“旅游只是為了體會那種闊別重復的感覺?!?/p>
我想我知道,喜歡旅行的人并不都開心在旅行的途中,也許她只是為了體驗那種孤身流離的感覺,而真正令她留戀的還是原來的地方。
那時的我與她并不算熟悉,但我生日還是請了她。我想,她也許會端著酒杯坐在某個角落,舉杯輕酌,微笑著對前來搭訕的男士委婉拒絕。她真的來了,似是意外之喜,可我又覺得一切只在意料之中。一切就像是我精心設計的那般發生,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按照我原先的想象進行,就像夢境重演。那時我在想,我與她不算熟悉,但我對她或許已經足夠了解,有些事情總是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簡單。
那天生日大家都很開心,我也喝多了。我與我的一群朋友聚在一起聊天,余光瞥到她優雅地坐在離我不遠的角落?;蛟S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或許只是習慣了獨處,我從她臉上看不見被冷落的尷尬,讓我反而覺得不去打擾她才是對的。此刻如果我講點什么,或許她在聽,哪怕不用很大聲。
我想我真的醉了,因此談論到了我的朋友都不愛聽的話題:藏在我心中那不小的妄想。
“我的故鄉是在西部的一個小城市。”我說道,余光所及,她似是初逢的微笑,而我卻像再一次被看穿了般地窘迫。
“在我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坐車前往隔壁的一個小鎮。鎮名叫‘大灣’,名字很俗,卻是我們縣少有的幾個古鎮之一。大灣離我家所在的小鎮不遠,但卻是我第一次去,我不喜歡出遠門。”我一邊說道,一邊回想起曾經,才發現那也稱不上是遠門。她再一次笑了,微笑平靜,眼睛卻沒有看向我,讓我不知道她是否在聽。
“大灣的名字來自于它的地形,鎮子夾在兩山之間,小鎮唯一的街道便顯得狹窄而漫長。”我說道,并回想起那奇怪的古鎮。大灣街道兩側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的,看上去就仿佛有一小半被埋在山腳。
“但這都不是我想說的。”我繼續道。朋友們像看傻子一般地看著我,慢慢地開始各自玩樂。她依舊面帶微笑,但微笑中沒有溫暖?;蛟S那一刻,她真的只是覺得好笑而已。
“我要說的是那山?!蔽倚⌒亩斏鞯氐?,表情也不自覺地嚴肅起來,準備將自己心中珍藏多年的寶藏和盤托出,去迎接所有人的諷刺與嘲笑。
“那是一座奇怪的山,就坐落在我前往大灣的途中。遠看它就像是一個用三維立體軟件繪制得出的一個標準圓錐。我從未見過如此完美而富有規則的自然物,沒有巧奪天工,也不像什么奇特風物,就只是一個標準圖形,被設計定格在那里?!蔽以V說著,也沉醉著。
“山的奇怪不止如此,那山上寸草不生,更沒有什么碧綠如洗的樹木或者長滿青苔的石頭,只能看見黃褐色的泥土??删褪沁@樣,才顯得不可思議?!蔽彝nD道。奇怪的都是美好的。
“我在想,那起碼會有雨水在山上沖刷,露出許多丑陋的山體石灰巖,起碼在喀斯特地貌發育的故鄉本該如此,就算不是,那泥土之上也應當郁郁蔥蔥,長滿各式各樣的樹木花草才對??伤驮谀抢?,規則得十分突兀。我感覺自己著迷了,從那一刻開始就著迷了。”我說道,并不經意地發現了她側耳傾聽的動作。奇怪的所以美好,我不斷對自己重復。
“那山我只見過一次,之后我離開了自己所在的小鎮,又離開了自己所在的城市,離那山也越發地遙遠了。但自從見過它以后我就常常會做一個夢,一個醒著也會做的夢?!蔽艺f道,我微笑,語氣卻越發的沉重而低緩。我看了看她,發現身邊的朋友已經沒人在聽,但我還要繼續講。我看著她漫不經心地坐在不遠的角落,心里覺得在那一刻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人能聽懂我說的話,或許是她。
“夢里……夢里我就站在那山頂,看著周圍其他長滿青翠樹木的山,看著周圍奇形怪狀的石,再看一看我腳底那與眾不同更是格格不入的它。我拿起了我身邊一個半人高的球,用力將它分成兩半。球是空心的,剛好可以容得下一個蜷著身子的人。
“我躺了進去,用力蜷縮。費盡力氣從里面把另一半球在我頭頂合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努力挪動著那球,挪到山頂的某個邊緣,那球立即從山頂呼嘯而下,一直滾到山腳還要遠。我想,那山并沒有我遠看那么平坦,或許我一路磕磕碰碰,或許我撞得頭破血流。但是,如果我僥幸不死,那便是我想象中最美好的感覺。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沒法去真正體會到這感覺,但我有一種預感,當這一切真真切切地發生在我眼前,那一刻的感覺,我可以將它寫成一首詩?!蔽铱嘈χ芭约海瑢⒆约旱脑捙φf完,朋友們正玩得開心,所以沒人在聽。她依舊坐在不遠處,安然平靜。
那晚很快過去了,大家都玩得很開心,只有我自己一人不歡而散。我覺得說了這么多,那一刻的我英勇的像個白癡。
可當我再次試圖去聯系她時,她消失了。我特意到了她工作的地方,問了她身邊的同事。
“她人呢?”
“她剛走掉?!?/p>
我朝著門外張望,沒有背影。
“她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她說,她去進行一次旅行?!?/p>
那應該是一次漫長的旅行,我在他們辦公室的一張桌子上看見了那般封嶄新的辭職信。
或許她會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也從她身邊的所有人生命中消失,我在想。我沒有繼續再打聽她的下落,直到半個月后我收到了她發來的那條信息。
那是一張照片,她依舊在微笑,背景是那山。
我什么也沒有回復,立即踏上了回家的路。在行程中,我反復看著那張照片,有時她離我很遠,遠在千里之外,有時她離我很近,就在我眼前,就在這世界。但就是那一個微笑讓我忽然覺得,她很美。
假如我想要得到什么,我就會心生畏懼;假如我心里在向往著什么,我就會卻步不前。一切正如那山??删驮谖铱匆娝l來的那張照片時,我心里的某個念頭開始嚶嚶作響。我要回到那里,去完成我未竟的事業。
整個行程花費了我三天時間,晝夜不停,這讓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離去得好遠。我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坐上了開往大灣的車,當我在車窗口看見那山時,我抬手讓司機停車,不理會司機的好奇與不解,也沒去管這里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朝著那山的方向走去,穿過一片竹林,穿過幾片田地,踏著夕陽的步伐前進。
當我到達的時候,我仰望著那山,計算著它的高度。也就幾百米而已,哪怕我一直把它稱作山。就在我抬頭看著它的時候,我的視野中間開始出現一個越來越大的黑點。是她。
我之前沒有計算過球一直滾到山腳會達到的速度,但那確實夠快,以至于每一次的碰撞都讓我覺得里面的人會立即死去。球滾離了山腳很遠,我追過去,用力將球掰開,看著滿臉鮮血頭發凌亂的她。
“這個球我特意找人定做的,也不知道和你想象中的是否一樣。”她說道:“這一刻的感覺,我想,我能寫成一本書?!?/p>
我沒有回答她,我將她扶起來,背靠著一片草地平躺下。然后我再將兩個半球疊起來,朝著不遠的那山走去,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要去實現自己這多年的夙愿,不再恐懼,大步向前。那一刻或許我是殘忍的,她體力透支受傷嚴重,一個人躺在地上。但我看她眼睛睜著,在那一刻,我覺得這就已經夠了。我只是在離開的時候說了兩句話。
謝謝。
等我。
爬那山很費勁,特別是還要手舉著這么重的東西,我花了十幾分鐘,到達山頂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我深呼吸了一下,鮮紅的陽光打在我的臉上,我朝著山腳遠處的她望去,模糊不清。當我真的站在這里,我再也沒有在意這山在這里是否突兀,也沒有去觀察周圍的風景與它再做對比。我靜靜地蜷縮到了球里面,在里面將它牢牢扣上,然后艱難地向著前方移動。我沒敢朝著她的方向去,因為我控制不了這球,怕撞到她。所以我朝著反方向在球里面挪動著,也不知道移動了多遠,總之是到達了某個方向的邊緣。然后我就再也聽不見多余的聲音,除了身體與球壁的碰撞聲,球壁與地面的碰撞聲。
我在想,或許我要死去,或許我會活著,但這都不重要,因為這就是旅行的意義,也即是冒險的意義。在一分鐘之后,球由于什么劇烈的碰撞而自己打開了,但我還沒有到達山腳。我緊隨著破開的球的步伐整個人狠狠地撞在一塊塊山體的石頭上、地面上。正如我所想象的,山體還是沒有遠看那么規則,也沒有那么平坦。我的身體取代了球,我不停地翻滾著、碰撞著,似乎整個人就要四分五裂。
但當我整個人滾到山腳的時候,我很慶幸也很意外地發現自己還活著。
人在球里面的時候會失去方向,判斷力也會下降,所以我滾下山的方向并沒有與她背道而馳,因為她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隔著一段距離看向她,與我一般正在微笑。我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夙愿達成,心中充滿了歡快與舒暢。
“帶著血的的微笑,很美呢!”她在遠處用盡力氣地和我說話。我沒有回答,因為這正是我想說的。我看著自己滿身的鮮血流淌,感覺到自己的眼皮變重,但整個人內心只有一種安靜的舒緩,想著,幸好有人懂我。那一刻,我看向她,忽然覺得,她那帶著血與淚的微笑,很美呢。我聽著她的聲音,覺得她活潑開朗。我覺得自己似乎剛剛認識她,但卻十分了解她。
那一刻,我告訴自己,現在的我們,活著就是闊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