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莫悲兮生離別,樂莫樂兮新相知
一句“悲莫悲兮生離別,樂莫樂兮新相知”,屈原的《九歌》道出了納蘭同時擁有盧氏代表的愛情和顧貞觀代表的友情,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于生生的別離,最快樂的事莫過于新相交相知的好友,彼時的納蘭,無別離,有摯友。
《金縷曲·贈梁汾》
? ? ? ? ? ? 清 · 納蘭性德
德也狂生耳!
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
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
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
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尋思起、從頭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
然諾重,君須記!
康熙五年,顧貞觀中舉,掌國史館典籍,五年后因父病告歸。康熙十五年,他入京在太傅府教書,遇到了與他相差近二十歲的摯友,納蘭容若。
顧貞觀掌過國史館,其才自是不必贅述,但他的兩首《金縷曲》能看得納蘭淚行數(shù)下,也是由他詞中所包含的肺腑之言所引。
“同門曰朋,同志曰友”,即志同道合之人稱為“友”。詞牌名《金縷曲》中能排的上榜的兩首都和顧貞觀有關(guān)系,一首系他手,贈的是吳兆騫,另一首系納蘭,贈的是梁汾(顧貞觀),這當(dāng)中的情深義重,都可以引顧貞觀曾寫的文曰:“其道義也甚真,特以風(fēng)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寫的是他和納蘭之間的友情,也是納蘭看到并同意施以援手的顧貞觀和吳兆騫之間的友情。
納蘭寫《采桑子》(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中的“別有根芽,不是人家富貴花”,以雪自喻,道出雪的美,不是美在其輕舞飄揚(yáng)的姿態(tài),是美在那人間富貴花不可比擬的高潔與靈性。納蘭的“別有根芽”是“雖履盛處豐,抑然不自多。于世無所芬華,若戚戚于富貴而已貧賤為可安者。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
所以在這首納蘭與顧貞觀相識不久的題贈之作中,開篇納蘭就寫到:“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倘若沒有“偶然間”三個字,那這句話就真擔(dān)得起“狂生”二字,“京城”是京城、國都;“烏衣門第”是世家望族,乍一聽,怎一個狂字了得。而納蘭自詡“狂生”,卻偏偏又用“偶然”來配,實在是妙極。在友人面前,二者身份、地位上的懸殊被納蘭似玩笑似打趣的“偶然”打消,言外之意,是希望出身寒門的顧貞觀能夠理解他,以常人之心對待他。
說到此,納蘭交友上最突出的特點就呼之欲出了,其所交“皆一時俊異,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納蘭家族十分顯赫,隸屬滿洲正黃旗,是清朝初年滿族中八大姓氏中最風(fēng)光、最有權(quán)勢的家族。但納蘭交友不流于世俗,他的朋友不論門第,不論出身,不論功名,有才氣,志同道合者,都被納蘭視作知交好友。
接下來納蘭用平原君和阮籍嵇康做典,“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青眼高歌俱未老”,前者表明自己仰慕平原君禮賢下士、喜好交友的人品,卻苦于無人理解(身份、地位的懸殊)的孤寂之情,后者借嵇康的“青白眼”說明自己與顧貞觀彼此青眼相對,互相尊重。
下闋,“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寫納蘭勸顧貞觀不要把小人的造謠中傷放在心上,勸著勸著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兩者同論——在當(dāng)今這個污濁的社會,自己的顯赫身份也不值一提,不如和知己好友一醉方休,以求解脫?
說了這許多,納蘭才想起應(yīng)該和友人正面訂交了,拉回筆鋒。“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納蘭對顧貞觀鄭重承諾——我們一日心期相許,成為了知己,即使遭遇千種劫難,情誼也會長存的,但愿來生我們還有相交的因緣。尾句“然諾重,君須記”,緊緊的承接著前兩句,納蘭表明自己一定會信守諾言,不會忘記今天的誓言。
然后,盧氏走了,顧貞觀遠(yuǎn)去,納蘭應(yīng)了浙西派掌門朱彝尊經(jīng)常感慨,曰:“滔滔天下,知己一人誰是?”而彼時人們在爭相誦讀納蘭詞的情與愛時,也應(yīng)了納蘭好友曹寅在《題楝亭夜話圖》中的哀嘆:“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
1678年到1684年,納蘭每年有很多時間隨康熙出巡或奉使在外,這期間他把對妻子盧氏的愛與對摯友顧貞觀的情都傾瀉在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飲馬渡秋水,水寒風(fēng)似刀”的戈壁塞外。這也印證了納蘭的詞的特色,既能如煙雨江南般纏綿婉轉(zhuǎn),也能如黃沙大漠般清靜灑脫,也才有堪與豪放派蘇東坡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一較高下的“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不禁令人拍案。納蘭為友人仕途的失意之作,竟是如此的沉雄郁勃,可見“友”之一字在納蘭心里的分量。
最后還有一個關(guān)于兩人友情深厚且生死不渝的傳說——相傳納蘭去世之后,顧貞觀歸到故里。一個月前他做夢夢到納蘭對他說:“文章知己,念不去懷。泡影石光,愿尋息壤。”當(dāng)天夜里,妻子生下一個兒子,顧貞觀就近一看,長得與納蘭別無二致,知道是他再世了,一個月后,顧貞觀再次夢到納蘭與自己告別,醒來忙詢問旁人,說是孩子已經(jīng)夭折……
我讀來,此間頗有“莊周夢蝶”之慨然。
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原歲并謝,與長友兮
納蘭的詞中蘊(yùn)含著對世間萬物的敬愛與憐惜,只愿在萬物凋零之時,也可與日和月,風(fēng)和雪結(jié)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