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大鵝之死

本文為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微博,作者名掌燈照星空,文責自負

(一)

我想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有幾個人的存在是無可奈何的吧,或許他們也曾經掙扎著要沖破命運的束縛,正如我現在坐在茶館里品嘗茶藝師優雅的一舉一動,而窗外的大樹下卻蹲著一位不修邊幅的中年人。

盡管隔著玻璃我聽不見他和誰打電話,我甚至不用揣測他微微抿著的嘴巴和蹙眉瞧著陽光的樣子,單從他用樹枝撥弄地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的動作,我就知道他是犯了難處,這種細微的動作我在村里見過不少,大抵都是為了錢的事兒。

今天單位下班得比較早,約了同事來茶館清清胃,坐在我對面是今年考上來的小張,她是從貴州山里一路考上來的,每每看到她時,總讓我想起兒時的玩伴余小紅。

在我小時候,父母常年往外工作,于是住在親戚家一段時間。

我的親戚張嬸是一個稍微圓潤的婦女,扁平的鼻頭,蘋果肌有些充血,左側的顴骨有些雀斑,第一次見面時以為她的臉上沾染鍋灰,我還踮起腳尖給她擦拭過,我至今記得張嬸見我給她擦臉的笑聲,她的笑聲一半裹在喉嚨里,仰天叉腰,活像發癆病的老太太。

2012年,我因為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回鄉祭祖,踏上了久違的故鄉。

十多年前,村外頭的路旁還是瞧不見邊際的蘆花蕩,大抵是當時幼小,總覺得滿世界的比我個頭大物體叫極大,比我個頭小的物體叫極小。

昨天我進村時,村外頭那些蘆花早已不見蹤跡,綠油油的河水里養了很多鴨子。

在一群鴨子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只脖子伸地老長的,膘肥體胖,渾身潔白,仔細看額頭中央還有一丟丟的紅色毛發,就像是一只丹頂鶴。

在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是散養家禽,有時候為了防止混亂,會在某些部位涂上標記,或者在胳肢窩里寄一根繩子(也有些系在腿上)。

我盯著它看好久,總覺得它不是凡物。

“誒喲,菲菲耶,鴨婆都跑到田里去咯,恁個不曉得趕一下”,張嬸一拍大腿,隨后對著稻田的的方向擊掌跺腳,嘴里吆喝著,“哇哇嗚…..哇哇哇嗚…...”。

張嬸一喊我,我才曉得鴨子進了水稻田。

只見張嬸越吆喝,那鴨子跑得越快,翅膀撐開,脖子朝天,兩只腳開了馬達似的,在水稻田劃出一道道浪花。

“嬸兒,莫喊咯,鴨婆都到田中間去咯”。我在陽臺指著鴨子們,對張嬸說。

張嬸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土塊,往田里撒,“嗚兮…嗚兮,發瘟咯死田里去,短命咯還不出來。”

“發瘟畜牲,俄馬上就去買敵敵畏,要死,活不得!跑俄田里搗亂,毒死恁個畜牲”。

張嬸和我趕了好久,那群鴨子才從田里出來,彼時滿頭大汗。

張嬸一邊喘氣,一邊用刨了土的手摸汗,不一會兒左鼻翼已經灰不溜秋,她用手腕一提鼻頭,嘿!鼻子也灰不溜秋,于是我暗自覺得張嬸的樣子搞怪有趣,

但是坦誠說,我的狀況要比她慘烈得多:褲腳卷到膝蓋處,小腿肚往下都是淤泥,拖鞋底也是,飄在額頭前的長劉海也是。

這是因為第一次下田,不曉得淤泥是有吸力的,還以為是和水里一樣,一腳下去另一腳急著提起,拉扯間差點整個人都栽下去,還好反應迅速用兩手撐著,才免了這場“泥巴附體”。

“張琴,恁弄了啥,烏漆麻黑,去田里洗了個澡嗦?”說話的正是隔壁的王嬸。

王嬸算村里邊打扮得條順的,穿著時尚,兩條淺咖啡色的眉毛是去城里紋的,口紅是豆沙色,衣服是碎花連衣裙,唯一有絲缺憾在于眼睫毛刷太濃,顯得整個眼圈黑。

從外表看,張嬸和王嬸是農村舊婦女和新婦女的代表。

“不曉得誰家鴨婆,跑俄家田里,秧苗下田才幾天,根都還沒長,鴨婆一劃拉,今年洽西北風。”張嬸手背靠腰,又對我說,“菲菲也,快洗一下咯,到處都是泥巴,咯咯咯…”她用手指著墻角處的水龍頭,“去哪兒洗,要不去洗個澡。”

“誒!要得。”我聽了張嬸的話,先把自己拾掇好。

衛生間是水泥糊的,沒有用上瓷磚,水龍頭的水曬到墻壁上一下子濕一片。

便池是蹲坑式,農家人總是下地干活,所以沒多少時間打掃,白色便池的橫紋里有些發黃,不曉得是尿漬,還是泥土。

我一邊淋著水沖洗泥巴,一邊聽著樓下張嬸的聊天。

“誒喲,菲菲這女娃兒長這么大,標致喲,小時候,門牙都被蟲子吃咯,說話都漏風。”

“誰說不是,一晃眼這么大,她爹媽也快要來接她回大城市讀書咯。”

“那群鴨鴨婆,好像是麗嫂家里的,你看看,頭上紅毛那個,就是做的標記。”

“發瘟活不得,跑俄田里,辛辛苦苦種的秧苗,再來洽一次,一只只掐死它!”

“哈哈哈哈…...莫生氣”。

后來,他們又聊起了村里一個讀大學的人,估計是個女孩,也不曉得是誰家的。

“恁聽說了翠翠考大學不?”

“聽了塞,女娃子上大學,菲菲算一個,她算一個。”

“村里總共也就幾個,孫家的兒子,現在在醫院當了個啥官,這是第一個大學生。想當初,老孫家米都沒得吃,錢四周都被他借怕咯,為了供娃兒讀書,老孫晚上偷偷摸砍柴,走個百里去外省賣柴火。起早摸黑,又怕被森林員逮著坐牢。”

“那個年代苦,俄小時候學習也是還好,家里弟妹多,爹媽干活是集體公社,一天也就掙2角錢,莫衣穿,莫鞋穿,放學回家就是割豬草,帶弟妹,讀了個二年級爹媽不放咯,錢要給弟弟用。”

“讀書也有啥子用,老孫家那兒子都成了別人的上門女婿,屁用都莫得咯,吃個苦養娃兒,倒被別人撿便宜,讓俄說,翠翠也莫讀咯塞,給家里省點錢,女娃子早晚嫁人,成別人的姑娘,讀書不讀書,都是在廚房里打轉。”

“王嬌你這是自己莫女娃子,有你就不這么說咯塞,哈哈哈。”

“有,俄也是這么覺得,你看老一輩到今天,女娃子一嫁人,哪個不是在灶臺忙一輩的,讀幾個書什么用。老李家那個二本的,不也是在打工?錢都莫得我們農民多。”

等我洗澡下樓,王嬸自己走了,地上留了一地的瓜子殼。

張嬸拿著鐵簸箕在哪里掃,她的臉已經洗干凈,只剩下一坨雀斑,頭發長還有幾絲泥巴,估計是被水打濕看不見,干了后就原形畢露。

現在的天氣,已經算得上是接近夏天的高潮 ,也是種禾最好的時候。

我已經回到村莊第三天了,除了綠油油的稻田和大路,這所村莊再也不是記憶中的樣子,土房子幾乎絕種,紅的、黃的、綠的瓷磚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光。

夏天是一個嘈雜的季節,最常聽到的就是蟬鳴,如果細心些的話,還有各種各樣的,高低起伏的,連綿不絕的飛行類昆蟲震動翅膀的聲音。

當稻田里的水經過太陽的加溫要略高于人體的體溫時,烏黑的頭發所吸收的熱量更是讓人頭昏腦漲,這時,所有的聲音都在挑戰暴躁的底線,不過人類是一種易怒也是一種容易治愈的生物,比方說一只常滿蜘蛛一樣腿腳的蜥蟲劃過水面,藍天白云不僅在水里開了花,也在人們的心里清朗明亮。

“菲菲吔,洽午飯咯......”

“曉得咯......”

我和張嬸隔著幾塊稻田喊話,拿著竹竿穿過一個個彎曲的田埂,草帽下的臉早就火辣辣的。

一位還在田里種秧苗的大叔左手拿著秧苗,手肘和膝蓋也抵著不少的秧苗,右手不急不慢地拿起禾苗往泥巴里一插,一顆秧苗就種好了。

他的皮膚黝黑,身材干瘦,眼睛格外有神,盯著我看了幾秒,似乎帶著詢問的口吻說:“你是李菲是吧,小時候住張琴家那個,記得我是誰吧?”

我還真被他問到了,想不起這是哪一位親戚,還是鄰居,于是笑著說:“是哦,我是李菲,當時太小好多記不得,叔叔是......”

"余小紅爸爸。”他笑著說,“余小紅總記得吧,你們天天玩泥巴。”

“余叔叔好!”,我激動起來,“好久不見,你們都過得好嗎?紅紅在家嗎?”

“還行。”余叔叔說:“有空來玩吶,你們好久都莫見過面了。”

“好哦好哦。”我馬上答應。然后也不知道該寒暄什么好。

“菲菲吔.....洽飯咯......”

“.....余叔叔,那我先洽飯咯,下次去找紅紅玩!”

“好哦。”

(二)

我記憶里的余小紅,還是十多年前扎著三股辮的小姑娘:一雙滴溜溜的杏仁眼,粉嘟嘟的臉頰,夏天彎著腰割稻谷時,額角的汗水從太陽穴往下滑,似乎那水就像小溪從白絨花尖尖上趟過。

但有關余小紅的故事,只記得她可愛的樣子的話,會十分膚淺。

十多年前的清水河,水深不到一米,那時我們已經七八歲,已經讀小學二年級了。

“小紅,”我說,”你看王順他們,在摸河蝦呢!“

余小紅雙手托著書包的底部,那是她媽媽從城里寄來的。

我們小時候都是自己帶大米去學校蒸飯,她怕書本加上大米的重量會壓壞書包,總是用雙手時不時舉著手包,愛護得不行。

”走,我們也去。“她把書包取下來,又怕石頭上不干凈,把書包夾在肚子旁,蹲著用手擦一遍石頭,才把書包放上去。

我和余小紅挽起褲管下了河,專門找那種長滿青荇的石頭搬開,找了好幾個,終于找到一個帶貨的了。

我輕輕地貓下身子,兩只手從河蝦的兩邊慢慢收攏,好容易把河蝦給逮住了,身子立馬站直,大喊起來:“小紅,我抓住了一只。”

余小紅走了過來,看著我手里的河蝦也很高興,她說:“你抓河蝦的速度真快啊!”

聽了余小紅的話,我心里更高興了,我說:“那我們抓住后放哪里呢?”

余小紅這時也有點犯難,她左看右看,用手挽著耳邊的頭發,嘴里念叨著:“也找不到個塑料瓶子啊......”

王順這時開始笑起來,他說:“你們這叫摸什么河蝦,家伙事兒也不帶來,”他走到自己抓河蝦的瓶子旁,拍一拍瓶子砰砰響,“看看我們,這才叫摸河蝦。”

“你得意什么?"余小紅瞪了王順一眼,她雙手叉腰,眼睛滴溜溜地轉,“哦,我想起來了,小蝌蚪小時候也是由蝌蚪家長制作一個小水塘生活的,菲菲,我們可以挖個小池塘呀!”

我聽了余小紅的話覺得她簡直太聰明了,老師經常說要聯系生活運用知識,我怎么沒有想到呢?

于是我們到小河的邊上,余小紅扒開水草,先用食指鉆到泥土里打圈圈,泥土非常松軟,挖出來的洞像一個漏斗,不一會兒洞里就有了積水,余小紅的臉上出現了滿意的笑容,雙手沿著小洞挖出一個橢圓形的小水坑。

她說:“把蝦放里頭。”

“好!”

有了水塘,我們仿佛受到了鼓舞,抓到的河蝦也越來越多,特別是余小紅一抓一個準,她的眼睛就像鷹的眼睛一樣,手就像鷹的爪子,只要被她盯上,絕無逃脫的可能。

我們抓到的河蝦漸漸地超過了王順他們。

王順似乎有些氣急敗壞,比如他明明快要抓住時,那蝦就像后腦勺長了眼睛一樣,故意吊著胃口,等王順的手快合上時,一溜煙就跑到了另一邊,接連幾次,他氣得用手死勁煽動水面,眉毛眼睛都擠到一塊兒去了,齜牙咧嘴,滿嘴臟話。

趕巧這時,我眼睛看到一只很肥的河蝦,心里高興極了,眼疾手快地把蝦撈起來,貓著腰沒瞧見王順在旁邊不遠。

他死勁地推了我一把,我一個踉蹌倒在水里,水底的石頭又滑,屁股結結實實的摔著了,腳踝也有點腫痛。

“恁干什么?”我看著王順,相當的生氣。

“恁眼睛瞎啊,這是我先看到的!”

“恁胡說!”

“恁沒有胡說!”

“恁就是胡說!”余小紅走了過來,一把拉起我,她推了王順一把,說,“證據呢?恁寫名字了嗎?你喊河蝦它答應嗎?”

“蘇菲你怎么不喊,它答應嗎?明明是我看到的!”王順手里拽著拳套,似乎要往余小紅腦袋上敲。

余小紅也不是吃素的,她撿起一塊石頭握在手心。

“它就是我先看到的!”王順幾乎咬牙切齒了。

“對,就是順哥先看到的!”王順的伙伴們開始說話了。

“沒證據叫什么,誰抓到就是誰的!”我說。

“想打架嗎?”

“來啊!”余小紅說的。

“來啊!”我說的。

“王順,恁是不記得一年級被我打哭幾次是吧?”余小紅說的。

王順看著余小紅手里揚起的石頭,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一步。

“恁沒有爹媽,靠一個不認識的人養!”王順突然就喊出了這么一句。

我頓時瞪大了眼睛,握著拳頭問:“恁說什么?”

“我說恁沒有爹媽!”王順似乎找到一個突破口,得意起來:“村里都說恁其實是孤兒,張嬸沒有自己的孩子,從孤兒院帶回來的。”

“放屁!”我死勁得把王順一推,掄著拳頭就開始揍。

余小紅也把石頭一扔,跟著我一起打。

其他伙伴們見我們扭打在一起,都趕緊過來勸架。

最后,當然是大人來拉開的。

但是我知道了余小紅是嘴仗義的朋友,王順只是哥紙老虎。

當時普通話才剛從我們這兒興起,用農民的話說,老師教師洋一半土一半,娃娃也學得洋不洋,土不土。

張嬸哭著喊著對王嬸說:“王翠花,沒想到啊,背后說俄拉不了崽,真是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恁拉了崽了不起,恁光宗耀祖......”

“張嬸兒,俄莫有啊,實在是冤枉......”

“哦!冤枉,恁崽是神仙,自己能說這個話!”

“俄真莫有!”

盡管現在大家都能吃飽飯,但是家里生不出兒子,是比乞討還讓人詬病的,生女兒有什么用呢?

生一個女兒,人們尚且能原諒,連著生兩三個,這是要戳脊梁骨的,娶回家斷人家的根。

可是,余小紅有一個姐姐,她的媽媽現在又懷上了。

(三)

余小紅的媽媽,算得上村里的一朵奇葩,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是兩年前的春節。

那天她穿了一件紅色的棉襖,嘴上涂著紅色的口紅,兩根眉毛畫得很細,這個妝容比十年后的王嬸還精致漂亮,她笑起來也不大一樣,不像張嬸卡痰似的喘不上氣。

張嬸說,余小紅的媽媽是讀了大學的,這讓我對她肅然起敬,因為張嬸最大的侄子,我們村里年齡最大的一批學生崽子,現在也才讀初中,而我,只是一個六七歲的跟著哥哥姐姐混學堂的鼻涕罐罐。

我喜歡去余小紅家里玩,特別是余小紅的媽媽在家的那一陣子,她總是不厭其煩地教我們讀拼音。嘴里念著“張大嘴巴aaa,公雞打鳴ooo,嘴巴扁扁eee",我們的老師揪著錯誤就要打我們,余小紅的媽媽不會。

那一天是冬天,我不知道多少號,天氣相當暖和,太陽檐角下掛著的玉米棒照得金燦燦。我和余小紅坐著寫作業,余小紅的媽媽在旁邊洗衣服,兩只紅彤彤的手擰著衣角,水滴沿著她的路徑留了一條痕跡。

“云仙!”王嬸嘴里磕著瓜子,從房子的楊樹下探出一個頭來,“洗衣裳呢!”

余小紅的媽媽看著王嬸,似乎在回憶這個女人是誰,隨后想起來似的把衣服從晾衣繩上拉開,把紅彤彤的手往腰上擦干,身子斜著走向桌椅,雙目正視王嬸,“是王嬌姐吶,來,坐坐坐”,她拉開凳子,說:“俄去泡碗茶給你洽”。

余小紅的媽媽笑著進屋泡茶,我們向王嬸問好,她坐在余小紅的旁邊,伸著腦袋看余小紅的作業,看到余小紅端端正正的字眼睛很歡喜,對著屋里喊:“紅紅的字寫得真好,難怪年年得獎”。

余小紅的媽媽笑著把茶端到王嬸的手里,自己也坐下來,摸著余小紅的頭發說:“嗐!一般般,只能說算聽話,省事!”

雖然余小紅媽媽的話很謙虛,但是我聽得出相當驕傲。

她們圍著余小紅和她姐姐的話題聊了起來,相互寒暄了一陣,又開始說起其他的事來。

“孫家的崽爭氣哦,考上了大學,真是要得,了不起,老孫真是有福。”王嬸給了余小紅的媽媽一把瓜子。

余小紅的媽媽又分了點給我們,自己剩下兩三顆,一邊磕一邊聽王嬸說話,“我看吶,是家里的風水好,哪一座祖墳生了根,冒青煙。”

“讀書一是要看命,二是要自己努力。”余小紅的媽媽說。

"俄看恁家紅紅就是讀書的料“,王嬌吐了一口瓜子殼,但是用力太小嘴角還粘上了,她用手扒拉兩下,說:“恁莫聽老一輩的話,咱們女人也是個人,古代還有穆桂英掛帥呢!”

云仙摸著余小紅的頭,笑著說:“會讀書是個女娃,我也認了,只要我還有手有腳,撿垃圾也供她。”

“對頭!”王嬌說,“就怕恁肚子里這個男娃也是讀書的料,到時候兩姐弟一起讀書,恁這個老房子都得賣了換錢。”

“那也認。”

“俄聽說,紅兒她奶奶專門去菩薩那兒算過命,菩薩說給肚子里的娃以后吃官飯哩,得取個響亮名字,恁想好莫有?”

云仙坐了下來,天上投來一朵云遮住太陽,冬天里的蘆葦蕩簌簌作響,她的頭發絲也一蕩一蕩,她想了想說:“我自己覺得叫德善好,可是我婆婆覺得孩子叫余根好,老余家有根了。”

“都好都好,恁這還有幾天生娃?”

“大概是下個月吧。”

“那得少做事,讓恁婆婆幫忙做”,說著往屋里方向大喊,“余老太,余老太?”連著喊了幾聲。

“她去地里挖菜去了。”余小紅插了一嘴,又對著我說,“咱一起去找奶奶吧。”

余小紅媽媽生娃的當天,我們正在學校上學。

學校的墻壁印著大紅漆寫的“少生優生,幸福一生”的字樣,我們小孩子也不懂,每天笑嘻嘻地編著歌唱,此外大紅印還寫什么“一處冒煙,罰款一千”之類的。

當時的黑板是柏油刷的,學校的粉筆很少,老師手里拿著粉筆屁股在黑板上寫字,老師幫二年級上課時,一年級就自己學習,給一年級上課時,二年級就自己學習,長大后我才知道這種教學模式叫做復式教學。

那天下午放學,我和余小紅在路上遇著張嬸,她那大嗓門的聲音從村前傳到村后,“紅啊,恁媽生了弟弟,恁是慘了喲。”

我們只聽到生了弟弟這句,歡喜得不得了,余小紅歡雀跳了起來,可著勁往家里跑。

我說,“嬸兒,紅紅有弟弟了!”

張嬸拉著我的手,說:“是誒,有了弟弟就不要女崽咯。”

我問:“為啥子嘞?”

“男崽帶把兒,能生根,女崽養了去別人屋,吃白飯嘛。”

“不能吃菜嗎?莫得菜怎么吃飯?”

張嬸聽了我的話笑岔氣,嘴里不停咳嗽,痰絲連著牙齒和舌頭,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說:“走,去紅家洽喜蛋,恁多吃兩兒,晚上就不用洽晚飯嘞。”

于是,我跟著張嬸去了余小紅家。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新生兒,也是第一次吃喜蛋,我看到余奶奶用大紅紙給雞蛋涂色,一邊回應著道喜的人,一邊忙碌,整個屋里歡聲笑語。余小紅也高興,還帶著我去挑個大的雞蛋。

但是自從余小紅的弟弟出生后,我卻似乎少了朋友。

春天的時候,清河的草地有數不盡的青草從地底下鉆出來,綠油油的,能掐出水來,每當這時候,也正是好養活豬羊等牲畜的時候。

一天放學,我正把課本放進張嬸用尿素帶縫制的袋子里,余小紅已經匆忙地收拾好書包準備回家,我喊她:“紅紅,王順說田里有小蝌蚪了,咱一起抓不?”

“我不去,我還得回家割豬草呢。”余小紅說,“我奶奶要照顧弟弟,媽媽不能下床,我得去割豬草,用火煮好。”

也是從這一次起,個把星期里我與余小紅一起玩的次數寥寥無幾了,她每次不是在割豬草,就是在煮飯燒水,有時候在竹簍前看著弟弟,剛開始的時候只是放學后給家里干活,慢慢地上著課被她奶奶喊回去。

她奶奶在教室門口招著手示意余小紅出來,說:“紅崽,好崽,奶奶要去鎮上賣菜,弟弟沒人看著,恁先回家看弟弟,等奶奶回來了你再來學校。”

于是,余小紅白天也開始缺課了,直到有一次作業都完成不了,老師大發脾氣去家訪。

(三)

老師家訪后的第二天,黑著臉進教室,特別是看見余小紅上前問題目時,一反常態地沒有搭理,放在往常,老師可喜歡余小紅了,總會摸著余小紅的腦袋笑瞇瞇的。

我看著余小紅破窘地走下講臺,顴骨處泛紅,我想是不是老師老師家訪,她奶奶把我們偷偷養蝌蚪的事告訴老師了?可是裝蝌蚪的玻璃瓶是我偷拿張嬸用來裝鹽的罐子,老師做什么要生余小紅的氣呢?我始終也沒想明白。

晚上張嬸拉著我一起剝筍,屋外頭飄著霧氣,山里總是黑黝黝的,大門處的涼風,哪怕只有一縷也能從因蹲著而開縫的褲頭一直爬到蝴蝶骨。我哆哆嗦嗦蹲在炭火旁看著張嬸忙碌著,張嬸剝完好幾節我才能剝完一節。

“嬸兒,老師昨天家訪,她奶奶把我們養蝌蚪的事告訴老師了嗎?”我問。

“恁那多大點事,哪個娃娃不皮嘞!”張嬸笑了起來,她手里揪著筍衣,被散下的頭發遮住的半邊臉在昏黃的燈下看不出什么表情,我的眼睛盯著她那扎頭發的發箍,那是我媽媽從城里寄來的綠色花朵,上邊鑲嵌著亮閃閃的粉色小蝴蝶。

因為張嬸給我扎頭發綁得緊,這對發箍用了個把月就沒什么收縮性了,張嬸就用來給自己綁頭發,此時小蝴蝶在燈光下格外顯眼,亮晶晶的。

“恁老師氣余老太不講道理,兩個人還吵起來咯,老師覺得小紅應該去學校讀書,不該在家里割豬草,那個事兒是我們這輩人才有的,現在是新社會,觀念要改,女娃也是親崽,該去讀書。”

“余老太覺得,小紅已經去學校咯,只要識得字,會寫自己的名就夠用咯,說起屋里窮咯,她自己是一天書都沒讀完,剛到學校屁股都沒捂熱就讓她爹喊出來干活兒。”

“俄自己也是一個樣,小時候學校的凳屁股都沒捂熱,每天去學校前,要煮飯、割豬草,曬稻谷,帶弟弟妹妹,要給爹娘燒洗澡水,天不亮起來先干活,恁外公(張嬸的爸爸,我跟著晚輩喊外公)要俄先割一筐豬草,割不到不能去學校,學校離家里又遠,十幾里山路,每次到學校都晚咯,老師罰站,打手心“

”當時又莫得錢,學費都是佘的,老師老問俄啥時候交啥時候交,俄一個娃娃曉得啥時候交。莫得本子莫得筆寫字,當時一根筆兩分錢,恁外公不給買,說起來也是窮,搞集體公社一天也就幾分錢,他不給買,俄莫得作業交,天天打手心,自己也不愿意去讀咯,就讀了個一年級。”

張嬸說了一堆話,看我不答話,也曉得我是聽不懂,她把裝筍的蛇皮袋扯到一邊,將我的雨鞋脫掉,我當時穿的雨鞋是很硬的,不像現在這般柔軟,加上天氣寒冷,一雙腳從鞋里掏出來早就麻木了。

張嬸用搪瓷盆打了一些熱水給我洗,又用醫生打針用的大玻璃瓶裝了一瓶熱水放進我房間的被子里暖腳,對我說:“菲菲耶,早點困告,明天俄要去街上賣筍,恁叔給恁煮個粉條洽,加個雞蛋有營養些,到時候恁媽回來看到恁瘦猴似的,要發俄牢騷。”

“我媽什么時候回來呀?”我聽到這里眼睛雪亮。

“云仙跟恁媽好得親姐妹一樣,這次云仙生崽,估計回來送恭喜。”

“哦,真好。”我說。

(四)

余小紅天天放學就去割豬草,或者不上學,于是我也跟著有些厭學,有時候在家里耍無賴,不是書本沒了就是筆被狗叼走了,或是肚子疼頭疼,

裝病前一兩次是有用的,后來太頻繁張嬸覺得不對勁,于是生拉硬拽帶我到赤腳醫生處診斷,好在當時的醫生也不都是專業的,看不出是裝病,我被屁股上打了兩針,開了些藥就回家了。之后又想裝病又怕打針,往往就是既說自己病了又為了不打針在家里撒潑。

每次順利在家養“病”時,我都會去余小紅家玩,要么和她一起照顧弟弟,要么一起去田野里割豬草,有時候我們也會過家家,生活無憂無慮。

一日黃昏,張嬸在門口等我,她的家在大路轉彎處的田野上,小瓦房外掛著一盞電燈,我遠遠地在路上走著,覺得張嬸在房子底下和我一般高。

“恁個皮娃,大晚上才回來。”張嬸在我后腦勺輕輕打了一巴掌,“恁媽回來了。”

我聽了張嬸的話頓時跳脫起來,朝著屋里就跑去,“媽!”我跑去大廳喊,“媽!”我跑去臥室喊,“媽!”我跑去廁所喊。幾乎整個屋里屋外都找了個遍,每去一個地方,心里就慌一份,心臟也從喜悅的跳動到慌亂的跳動,最后慢慢平靜。

張嬸一把拉著我,說:“恁媽到麗萍家去耍咯,過個時間就回來咯。”

我聽了張嬸的話,二話不說沖出家門。

張嬸看著我撒丫子跑,也沒拉得住我。我一路狂奔,一邊跑一邊掉眼淚,最終在一根電桿下看到我媽在和別人交談。

“媽!”我飛奔上去,抱著我媽就開始哭,我媽一把把我抱起,眼角也有些濕潤,嘴里不停地低喃著:“我崽,心肝,我崽....”

我聽了我媽的聲音,更是忍不住痛哭起來。在我的哭聲中,人們唏噓著母子情深,也有些女人的眼眶濕了,她們不再打擾我兩兒,一起走開了。

我媽牽著我的手往張嬸家自己家走去,我問:“媽,咱不去嬸兒家嗎?”

我媽晃了一下牽著我的手,說:“傻孩子,自己媽回來了,當然回自己家,張嬸處我已經招呼過了的。”

“哦,”我點點頭,問:“爸爸回來了嗎?”

“沒有,”媽媽搖搖頭說,“你爸爸下海去了。”

“海在哪里?”我問。

“海在廣州那邊。”媽媽笑著說,“你媽媽前幾天和工友一起去了廣州那邊打工,說是進了一個生產罐頭的工廠,在員村。”

“哦,”我點點頭,又問,”那過年的時候,爸爸回家嗎?”

媽媽搖搖頭,笑說,“我不知道。”她拉著我的手漫步在鄉間,看到身旁的油菜花忍不住贊嘆:“多美的花啊,菲菲,我們摘點回去吧,放在家里,多好看啊!”

我不解地看著我媽,好半晌才說,“媽,豬草是給豬吃的,怎么放家里擺著呢?”

媽媽停下采花的手,蹲下身子撫著我的肩膀,語氣溫柔,眼帶著濃濃的笑意,她說:“油菜花為什么一定要給豬吃呢,它本身就是一種可以接受別人贊美的花呀,如果你愿意,既可以把它用來榨油,也可以吃,也可以觀賞。路邊的小花小草,都是有不同的價值的。”

(五)

和媽媽相處的時光是快樂而短暫的,一個禮拜天后,媽媽和我抱在一起依依惜別,這種分別我來說本對早已是家常便飯,但是每次都忍不住痛哭。

村子里的油菜花經過驟雨洗禮,那些花朵已經寥寥無幾,有一天我躺在底里睡覺,忽地睜眼醒來,爬起來只看見油菜花結了果,稻田里有著涓涓流水聲夾雜著蛙叫。

我爬起身四處張望,田埂旁的老槐樹的綠蔭昏暗了我的視線,蟲鳴的喧鬧吵得我一陣恍惚。

我穿過油菜花長長節梗,這幾方油菜花地真大,我感覺自己進入原始深林,密密麻麻的,一望無際。

在油菜花森林的邊緣,我看到了張嬸正僂著腰在刨地,她那張長滿麻子的臉不停滲汗,我竟覺得今年的油菜花收成也指定好,一粒一粒的油菜籽也能炸出許多油。

張嬸直起腰擦汗,她打著赤腳,庫管卷到膝蓋,撩起花襯衣的衣角往臉上抹,她看到了我,扁平的臉上露出潔白的大牙,“菲崽,來洽茶。”

我從油菜花地里走出來,端起茶碗猛喝一口,又遞給了張嬸,她伸手接過,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我看著茶水從她的嘴角流道褲管,真像書里說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我想著想著,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張嬸問:“你笑什么?“

我把自己的想法對張嬸說了一遍,張嬸聽了哈哈大笑,她看著那只有五六排寬的油菜花地,怎也看不出像森林。

夏天在知了聲中悄悄來臨,余根也在一天天長大,余小紅的媽媽也已經能下地干活了,暑假已經開始了。清河里又多了很多和伙伴在摸小魚小蝦,河岸上是一群群耕田插秧的大人們。

“余小紅,你下來呀。”我說。

站在岸邊的余小紅身上捆著紅布條,布條綁著她弟弟余根,小余根趴在她的肩頭流口水,似乎是已經快睡著了。

余小紅搖搖頭,手里掐著稻草,她安安靜靜地站在河邊上,眼神里都是落寞的神色。

“你下來站到草地挖坑,我下水摸魚不就可以了嗎?”我說。

余小紅掙扎了一下,她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只要不靠近河水,那余根就不會有危險。

我看著余小紅下了河堤,也跟著高興,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余小紅一起摸小魚小蝦了。

直到太陽快下山,河岸上傳來大人呼喚孩子回家的聲音,那聲音穿透遼闊的土地,一直傳到對面的山間發出回響。我們這些孩子們聽到呼喚,將手放到水里胡亂洗洗,挨個排隊從小路上了岸。

夏天的蛾子很多,我坐在屋檐下的矮桌前,叔叔坐在我的對面,酒一口一口地喝著,菜一口一口的吃著,小黃狗趴在桌子下,搖著尾巴聽山間的蟲鳴鳥叫和田間的細水長流。

張嬸端著鋁箔過來,鍋里裝著我們的晚飯,她給我和叔叔盛飯后,將手在圍上舔巴幾下,也坐了下來。

路上的人影黑黢黢,手電筒卻很光亮,小黃狗聽到腳步聲朝著山路狂吠,提醒我們有人經過。

“有財,恁這時趕什么去呀?”叔叔問。

“余家的小子丟了魂,俄正趕去幫忙找嘞。”有財叔說。

“好端端的怎么會丟了魂呢?”張嬸問。

“這誰知道呢,興許是走了胎吧。”

“恁等等俄,俄也去。”叔叔往嘴里夾了一口菜,起身就跟著有財叔一起去了余小紅的家。

我聽得懵懂,扒拉著飯問張嬸:“嬸兒,什么是丟魂。”

張嬸難得眼神沉重,她瞪了我一眼,往我的碗里丟了一塊肉,說,“小孩子不要問東問西,恁問那么多做甚。”

我從張嬸的反應里,猜出來事情肯定不一般。吃完晚飯后,張嬸帶著我一起去了余小紅的家。

我們到了那里時,整個村子的男女老少已經來了大半,這么多人里,我最喜歡王嬌嬸嬸,她平常都是在大城市上班的,很少干鄉下活兒,所以細皮嫩肉的,身上也很香。

張嬸拉著我到處張望,她個子不高,踮著腳將脖子養得老長,而我在人群里,只能看見無數根腿,聞著汗味。

好一陣之后人群開始散開,有人從屋里搬出一張八仙桌,往桌上擺好香爐和一些生肉盤,還有一整只雞,兩盞酒,穿著黃袍的男人是隔壁村的人,我曾經見過他兩次,一次是我奶奶去世的時候,一次是王順家隔壁的老人去世。

我問過張嬸這個人是誰,張嬸告訴我這叫道士,專門送人去天庭享福的。

道士手里舉著長劍一頓擺弄,余小紅的爸爸將黃紙卷成長條遞給道士,而余小紅的奶奶被人扶著哭天撼地,她媽媽抱著余根,眼睛里也是淚水。

我透過人群去看余小紅,發現她躲在門口,眼睛里閃著淚花。

道士將紙條在空中比劃了幾下,嘴里念念有詞:“觀音圣母憐眾生,俄有一子失了魂,煩請圣母來引路,俄造天橋迎天神。”

唱完了幾句把紙條一燒,幾個村民就將家里常用的木梯子抬了出來。道士來到梯子前,將鋪在梯子上的黃紙一一點著。又對著余小紅的爸爸問余根的八字,寫在紙條上,嘴里念了幾句,放到燈籠里,那個燈籠的穗兒不是線條,我認識它,叫著招魂幡。

道士唱完了之后,提著燈籠開始到處尋找,我們也跟在后邊喊余根的名字,每到一處轉角旮旯就要放一掛爆竹,一直到白天我們下河摸下的地方,又開始了一陣做法。

這場法師做了好久,直到有人跑來告訴道士,說余根在屋里頭放聲大哭,那道士才收了燈籠往余根家走,又請了一碗符水在余根的額頭臉上涂涂畫畫,最后喂下肚子。

我看到這里已經堅持不住睡意,躺在張嬸的懷里睡著了,第二天一早,張嬸就板著臉叫我站到墻角,說:“菲崽,以后不準再去河邊摸蝦了。”

“為什么呀?”我問。

“恁不曉得,昨天晚上,余根家燒了一夜的紙錢,老槐樹精才同意放余根回家。”

“老槐樹精是誰呀?”

“就是河邊的那顆老槐樹,已經成精了,它要收童子童女作伴,反正恁就是不準去了。”

“那余小紅和王順能去嗎?”

“還小紅呢,昨天晚上一陣好打,帶著弟弟下河,新娃娃八字多薄,一下子就讓老槐樹抓住咯。”

張嬸從此帶著我去地里干活時,再也不準我去河邊上,而我午休的老槐樹下,我也再也不能涉足。

自從上次和余小紅去摸蝦后,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過余小紅了,聽張嬸說,余老太從此記恨上了余小紅,總是沒什么好臉色,甚至去物色了人家,要把余小紅送出去。

我問過張嬸什么叫送出去,張嬸說就是家里的孩子太多,把多余的女娃娃送給別人家當閨女,我一想,余小紅有一個姐姐,已經十幾歲了,現在又有一個弟弟,家里就有了三個孩子了,可是三個多嗎?

“那為什么不把小紅姐姐送走呢?”我想不明白。

張嬸嗐了一聲,用衣袖擦著汗,說道:“余鮮花都十多歲嘞,早記事,誰家要養不熟的白眼狼,而是再過幾年就能打工干活,補貼家用啊。”

“小紅也記事啊,她記課文老厲害。”

張嬸笑笑,說:“小娃娃,過幾年就不記得咯。”說到這里,張嬸把鋤地的鋤頭放一邊,問我:“菲崽,恁被恁媽接走,會記得恁嬸不?”

“記得。”我笑著說,“張嬸嬸做的抄蠶豆最好吃。”

張嬸滿意地笑了,她有些嘆息的笑著,兩眼看著天,喃喃道:“俄要是能生個親崽就好咯,別人家的崽,誰曉得靠不靠得住,老了都莫人哭墳。”

夏雨滂沱的一個傍晚,我正在門口剝豌豆,屋檐落下的雨水濺到小黃狗眼睛里,它迷了迷眼,趴在地上甩了甩尾巴,蚊子圍著我的小腿打轉,時而懸空,想趁我不被叮個包,可我也精著呢,看似在剝豆,眼睛卻在注意它們的一舉一動,做好準備一巴掌將它們一網打盡。

“云仙,云仙,恁聽俄說。”

是張嬸的聲音,我尋著聲音望去,張嬸撐著傘拉著余小紅的媽媽,而余小紅的媽媽正在反抗。

“現在雨太大嘞,恁要走也等雨停撒。”張嬸拉帶拽著云仙往屋里走,而云仙的力氣不如張嬸大,或許也有些想被人重視吧,半推半就地進了屋里。

張嬸給云仙擦著頭發,又換了衣裳,才坐下來看著云仙哭,嘴里說著:“老太太的話莫往心里去。”

云仙哭著搖搖頭,眼淚止不住地流,她說:“媽嫌棄俄在家吃閑飯不出去賺錢,現在娃娃也不要吃奶了,還在家里頭閑著。紅崽也是俄攔了幾次才搶回來,不然早去了別人屋里頭。張琴,俄是活不下去咯。”

“這是那個造的風,瞎說。”張嬸安慰道。

“俄親耳聽到俄媽跟李婆說的。”云仙摸了一把眼淚,作勢起身要走,張嬸趕緊拉著她,說,“老太婆之間的嘴碎,當不得真,恁好好坐著,俄給恁做飯去。”

張嬸說完,又交代我看著余小紅媽媽,可是我一個小孩子怎么能拉得住呢,張嬸還沒到廚房,余小紅媽媽就冒著雨跑了出去。

我大喊著:“嬸兒,快來,快來!”等張嬸趕到門口時,云仙已經跑到了老遠的路上。

張嬸急得拍大腿,雨聲越來越大,夾著張嬸的哭喊:“女人都是苦喲!”

之后的事兒,我已經記得不是太清晰了,大抵是生活太枯燥,直到有一天,張嬸對我說:“菲崽,恁爸在廣州找了房子,馬上就來借恁去城里上學。”

我當時歡喜得不得了,日日盼著爸爸早點來接我,直到中秋節前幾天,爸爸和媽媽同時回了村子,他們穿的衣服和村里不一樣,和王琴阿姨的也不一樣,爸爸告訴我這是喇叭褲,這是尼龍褲,媽媽的頭發也和以前的不一樣,又卷又多,頭頂還帶著一根布條,媽媽說那個叫發帶。

我們一起在村子里過完中秋節,隨后去了廣州員村,臨走的那一天,我把稻田旁邊的蓼辣子用瓶子裝好擺到屋里的大桌上,粉嫩的鮮花使這間土房子顯得生機勃勃。

我走的那天,張嬸兒一遍一遍摸著我的臉,眼睛里的淚水就像是決堤的河,怎么也收不住,她在后邊喊我:“菲崽,要聽話,好好讀書,多識幾個字,過年回來住啊。”

于是,我在廣州的那幾年里,一直不知道余小紅到底有沒有被送走,起初我媽媽回老家時,還會問我的媽媽關于余小紅的事情,漸漸的我也有了新朋友。

(六)

我和余小紅見面的次數也不多,有時候一年一次,有時候幾年一次,印象比較深刻的是高一那年的一個暑假。

當時是零幾年,村里頭也有了新變化,比方說曾經的小山路修改成了大山路,雖然沒有墊上水泥,但也好走路得多,再比如有了閉路電視,白色的信號鍋在焦黃色的村子里是能吸引人的地方,家家戶戶都用大青石壓著鐵制底盤,就放在窗外頭。

我提著水果去拜訪余小紅家,余老太的頭發已經斑白,眼睛卻依舊炯炯有神,她熱情的招待我,給錢倒了一杯涼茶,我端著涼茶進了余小紅的房門,正好看見余小紅四仰八叉地躺在席子上看《聊齋》電視。

“小紅。“我喊了一聲。

余小紅聽到我的聲音坐起,看到我的一瞬間很驚訝,拉著我坐下來就開始聊起最近的趣事。

我注意到她臉頰的傷痕坑坑洼洼。

這是在我去了廣州之后發生的,聽張嬸說是一年初夏,余根兩歲的時候,家里頭忙著種莊稼,為了孩子安全,把余小紅和余根鎖在家里。

到傍晚時正打雷下雨,家里的電表跳閘,余根被炸雷嚇得哇哇哭,屋里黑黢黢的,余小紅就點了煤油燈,但不幸的不知道這燈怎么就點著了家里的布料,整個房間著了火,等大人們看到濃煙滾滾時而趕緊來救火時,整個房間都充斥著火花及孩子的哭聲。

余小紅就是在這場火災中毀了容,所幸的是余根還是健全的。

我們聊起高中的話題時,說起我爸爸分析過我的成績,建議我去走藝術這條路線,因為拿到一個本科的證書要比專科好找工作。

”畫畫又不賺錢。“余小紅說,她給我分析起來,”學畫畫的都是要吃土的,你記得王順不,他堂哥就是學畫畫的,什么好工作都沒找到。“

”畫畫可以當插畫師啊,“我說,”你看郭敬明他們的書不都有漫畫嘛,而且還能去設計服裝,我媽媽說她有朋友就是搞服裝設計的。“

”畫畫誰不能畫啊,這個還要那么費工夫專門去學嘛,我也會畫啊。“余小紅說著從抽屜里拿出自己畫給我看,我不由的贊嘆一聲,那張原畫我也看過,是《花火》小說里邊的。

不得不說余小紅真的是很多方面的天才,從小她的成績就比我好,腦子比我靈光,小時候天天割豬草的她考試不是滿分就是接近滿分,而我呢,要費很多功夫才能到八十幾分。

余小紅見我喜歡那張畫要送給我,說她還有很多張,在我的夸獎里滿是驕傲的神色,她說:”郭敬明韓寒他們寫的小說算什么,我也能寫,最近我還看了明小溪的小說,我也會啊。“

”小紅,你真是無所不能啊。“我說。

余小紅嘿嘿一笑,我們就一起過了一個愉快的時刻,期間余根進來過幾次,他和我想象中的有點不太一樣了,應該也到了讀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鼻子下面那兩條青龍總是一上一下,我有時看著生怕一不小心流到嘴巴里。

”崽,快把鼻涕擦掉。“余老太起身用紙幫余根搽干凈鼻涕,余根也像是習以為常,只顧著自己撥弄鎧甲勇士的玩具。

”李菲,恁讀高中了?“余老太問我。

我點點頭,禮貌又生疏地和余老太聊了起來。”我現在叫蘇菲,跟爸爸姓。“我說。

”恁小時候不是叫李菲嘛,恁奶找人算過,恁跟恁媽姓,老蘇家才能有個帶把的。”

我看著余老太滿臉疑惑,于是也解釋了起來,微笑著說:“我沒有弟弟,我們家就三口人。”

余老太打量著我,恍然大悟道:“那難怪咯,要不說個女娃兒讀那么多書干啥呢,原來是家里獨苗。”然后又湊了湊頭追根問底,“恁奶就沒鬧過?”

我尷尬地笑著,面對這個話題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奶奶當然也鬧過,在廣州時,我爸媽也去了很多醫院檢查,一直希望能在生一個,甚至還用了試管嬰兒,只是沒有成功,當然這話我不能對余老太說,要不然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的口水,那是要把我家給淹沒的。

“女娃讀書不要多,早晚生火煮飯帶娃兒,讀多了莫用。”余老太說。

這些年我深知余老太他們那一輩的思想不是和我們新青年的思想是一樣的,我們這間有著無法跨越的鴻溝,但凡有人想趟過去互相發表見解,那就是兩個維度牛頭不對馬嘴。

“小紅不也讀高中了嘛。”我說。

余老太搖搖頭,她說:“讀個初中就夠用嘞,能寫會算,往后打工也好做生意也好不遭人抹錢。”

我聽了這話震驚到三觀碎裂,我不可思議的看著余小紅,余小紅也看了我一眼,隨即又扭頭看著電視,我無法相信在我心里一直優秀的余小紅已然輟學。可是當著余小紅的奶奶,我的嘴巴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青蛙的咕咕叫伴隨著田里的流水聲,我大概到天色漸暗才回到家,媽媽已經做好了飯菜擺在院子里,我奶奶和爺爺站在籬笆外,見到我出現在籬笆外站護著手喊我:“崽,趕緊洽晚飯咯。”

我看著院子里的親人,只覺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我坐在桌上的正上方,這原本是家里最有權威的長輩坐的位置,在我家卻是我的專屬,媽媽為我添了幾塊瘦肉,一家人其樂融融。

“菲崽,爸爸聯系到了學校的老師,等過幾天就去人家家里拜訪一下,看看能不能提前補下高二的課業,當然藝術咱們也不能落下,從初中起你也學了好幾年了,走這個路也許容易些,咱們再多去幾個補課班。”

我扒拉著飯點點頭,心里五味雜陳,余根已經有家里打算好讀書不行就去學修車,學理發,而我也有父母的操勞,只有余小紅,從來沒有人為她的未來打算過。我一時間也有些恍惚,假如我也有了弟弟,我的命運是否也和余小紅一樣呢?

臨走之前,我和余小紅告別,說起要不打電話給她父母求求情繼續回學校里讀書,余小紅說她都已經一年多沒有去學校了,她自己也有些不想去了,在服裝店里上班也很好,她告訴我等她存夠錢就去買一臺電腦,打算開始寫小說,將來要成為大作家。

我知道余小紅一直是一個優秀的人,我對她的話堅信不疑,只要是她說出來的話是能做到的,此后我便回了廣州。

有時候我也很想和余小紅分享著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余小紅通過自己的努力買了一個三百來塊的翻蓋智能機之后,我們兩也能通過QQ互動,只是我們的生活趨向天差地別,我能跟她講的是學校里的同學和余家里人出游的風景,她能跟我講的是店里的風言風語和家里的家長里短。

但是一個話題說上百遍,千遍總會有些膩味,而對于我說的內容,余小紅也很少愿意聽,后來她談了網聊對象,我們兩也從她剛有手機時的天天發信息,到幾天才聊一次。

期間我也一直鼓勵著余小紅走向大城市,甚至是依然保持勃勃野心當一名大作家,后來,我們隨著時間的流逝,話題也漸漸地少了。

(七)

我們再次相逢是在2012年,當時我已經考上大學,回老家報喜,一家人高高興興祭祖,我還是聽了爸爸的意見去考了藝術上,也拿到了廣州本地大學的通知書,去余小紅家送請帖時,我才知道余小紅已經懷了第二個孩子。已經不在老余家住了,她已經有了自己的新家。

我們通了電話后,余小紅的丈夫騎著三輪車來載我。

當時已經是八月中旬,太陽毒辣辣地照耀在土地上,金黃色的稻子還沒有收割,我撐著傘站在馬路邊上等了良久,周邊的屋舍在稻田的另一邊,以前矮矮的瓦房子已經變成了平頂房,有的幾層樓高,有的只有一層,參差不齊。

唯一沒有變化的便是路上的螞蟻,依舊在裂了縫的田里穿行,探索著掉下來的谷穗兒,我看得出神,學著小時候蹲在地上,用棍子使壞攔著螞蟻的去路,心情也竟然像小時候一樣快樂著。

余小紅的丈夫騎車車停在我面前,身后是被車子帶動的塵土,他問我:”是蘇菲不?“

我看著眼前的男人點點頭,交流后打電話向余小紅確認人,就坐上了車。

這個男人顯然不是當初余小紅給我看的照片對象,在我們聯系還算密切時余小紅給我看過幾次她網戀對象的照片,大多都是一些非主流,而這個男人黝黑的長臉,老實的外貌看起來已經三十出頭。

要是說讓我比較難以接受的地方,便是他的左眼皮和鼻根耷拉在一起。

”還是你們城里人會打扮,這個裙子一看就不是小鎮的款式。“余小紅的老公說。

我透過后視鏡看到余小紅的老公也通過鏡子在打量著我,我說:“鎮上也應該有差不多的。”

于是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一直到他們的家。

他們的家正在建二樓,二樓的磚已經砌完,只剩封頂了,我走進他們的家,余小紅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招呼著我,為我倒了一杯涼茶,“蘇菲,你坐呀。”她說。

我笑著將手里的牛奶和給小寶寶們的禮物一起送給了她,她笑呵呵地叫她老公接住,嘴里說著:“這么客氣干什么。”

我湊上前看了看她手里幾個月大的嬰兒,用手指戳臉蛋兒,笑著問:“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兩個都是女孩兒。”她說。

于是我們聊起了這幾年的生活,我對她這幾年的婚姻和家庭也開始好奇,問她:“怎么結婚也不說一聲呢?”

她撩起衣服開始給孩子喂奶,這是我長大后看見喂母乳的場景,小時候第一次是看她媽媽給余根喂奶。她見我轉過頭,取笑道:“這有什么害羞的,誰都是這么喂的,在外頭也是這么喂的。”

我見她這么說,更是不好意思了,但也只能正對著她,為了緩解尷尬,我端起杯子喝起了茶。

“家里介紹,就同意咯,也老大不小了。”她說,“菲菲,我聽我奶奶說,你考上大學了,恭喜啊,到大學可要好好談男朋友。”

我笑了笑,看著她那在地上玩耍的老大,伸手和她一起玩玩具,我說:“這個要看緣分。”

“緣分當然重要,但是女人還是不能太挑剔了。”

余小紅與我叭拉叭拉地聊著,中午我們一起吃了飯,兩個孩子也在蚊帳里午睡后,我和余小紅呆在房間里,氣氛又開始向在網絡上一樣,從最開始的熱絡到安靜。

我甚至都不敢開口詢問一句有關她的婚姻,在我心里的余小紅應該是不會喜歡他丈夫的這一款風格,果然聊著聊著,在余小紅一起勸我大學好好好談戀愛的話題中,我大抵已經知曉了答案。

”你和我不一樣,“她說,”你長得好看,家里又好,又是大學生,自然找男人要有些要求,我呢自己本身就是臉上有疤,也不能嫌棄我男人難看。“

”那你以前的對象呢?“我問的是她網上的對象。

“奔現過一次,他嫌棄我殘疾,分了。”余小紅說。

我看著蚊帳,里頭的兩個小嬰兒睡得很沉,余小紅用手驅趕著嗡嗡叫的蚊子,我們沉默良久,我突然覺得這個話題無奈而無力。我知道,這個男人,年齡也要比她大很多。

”那你現在還寫小說嗎?“我問

”早不寫了,當初的手稿都不知道丟那里去了,我也沒有電腦。“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去拍打撲棱發飛蛾。

”那你還在服裝店工作嗎?“

”早百八十年就不在了,我后來都在家里養胎,嫁人還是要嫁有婆婆的,至少還能幫忙帶帶孩子,做做飯,一個人可太累咯。“余小紅笑著說。

”那你以后打算去那里呢?去城里嗎?“

余小紅搖搖頭,她嘆了口氣,說,”我男人在鎮上做建筑,我呢帶著孩子,順便給他煮點飯洽。“

我已經不知道該聊些什么了。

我已經不知道還有什么是為了維持話題能在聊的了。

屋外的大樹為這間房子遮擋了大部分陽光的毒辣,知了聲源源不斷,我卻再也沒有了閑情去聽,只覺得這間房子的光線似乎可以再亮一些。

下午時,我的爸爸來接我,他騎著爺爺的 摩的,我坐在車上張了張口,提醒余小紅一家人都去參加升學宴。

此后我又回了廣州,因為大學時間充足經常外出旅游,和余小紅的聯系也更少了,從偶爾的聯系變成了朋友圈的點贊之交。

一次翻閱手機時,看到余小紅發的狀態,她已經三胎了,是個兒子,我點贊評論送祝福。

余小紅也向我發來私信聊天,我對自己的事提得很少,只是告訴她我也談過一個男朋友后來分了,大部分時間回應著余小紅的話題。

那一刻真的恍惚到很恍惚,小時候總是圍著余小紅打轉的我,覺得余小紅是大英雄的我,毫不掩飾夸獎余小紅我,此刻卻小心翼翼地收斂著自己的圈子和生活。

或許只是因為我個人擰巴。

再后來,有一次她向我借了一千塊,說是孩子生病了,他丈夫的工資還沒有發下來,此后便再也沒有了此后。

張嬸打電話給我,叫我五一放假回老家轉轉,我的心里始終對張嬸兒的照顧滿懷感激,拒絕了同學和同事的假期邀請,只是說想回老家看看。

”菲姐,沒想到你也在鄉下呆過。“小張笑著說。

我點點頭,小張便和我談起莊稼趣事,我們從茶館里出來時,窗外的那個男人早就離開了,只剩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到花壇邊上。

5月1日,我買好了回老家的票,張嬸站在門口像小時候一樣喊著我:”菲崽,菲崽,快進來,外頭熱。“

我應了一聲,把行李箱放下,門口竄進來一個小伙子,喊著我:“姐姐,你回來了。”

我微笑著默默小伙子的頭,這正是張嬸的兒子,如今也成了大小伙了,早過幾年就要參加高考了。

晚飯后,我和張嬸還有弟弟一起去散步,田里的稻子剛染上金黃,而張嬸的鬢角也剛染上幾分斑白。村子里再也看不見一口大白色的衛星鍋了,而是在房地上放了一口小鍋,大概村里燒水的水壺那么大。夕陽將天邊的云燒得火紅。

“張琴,”王嬌跟張嬸兒打著招呼,看著我說,“喲,菲菲回來了。”

我點點頭喊了一聲王嬌嬸嬸。

王嬌很高興,說:“娃娃讀書的就是不一樣,說話斯文又好聽。”王嬌一邊拉著我,一邊說,“菲菲,有空去俄家坐坐,家里正打算殺一只養了許久的鴨子,已經養了好幾年了,很補,恁也來嘗嘗。”

“是那只頭頂有紅點的鴨子嗎?”我問。

“對呀,恁咋曉得嘞?”

“我見過它。”我笑著說。

“那更要嘗嘗味道了,走走走,我正好買了補藥明后天就燉,恁們一起去我家坐坐。”王嬌說著就開始拉著我和張嬸的手,“震岳,恁也來恁也來。”

王嬌的家正在附近,我聽見王嬌張羅吃飯的聲音,側目看去,正好有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出來,王嬌接過孩子親了兩口。

張嬸說:“王順還記得吧?嘿,這小子也當爹了,他好福氣哦,娶了翠翠,大學生嘞,誰曉得王順這個沒進過大學的門的人還能娶個大學生回來。”

我聽見張嬸打趣的聲音,想起來曾經見過這個翠翠,我們是同一年考上的大學,都是在八月底吃的升學飯。

“余小紅恁見著莫有,好福氣嘞,生了個帶把的,”張嬸說,“同樣是一塊兒長大,恁家生三胎了,恁也要抓緊些功夫。”

我笑著說:“嬸兒,我讀書出來就二十多歲咯,這也才幾年。“

”恁現在大膽的挑男人嘛,都吃了國家飯的人。“

”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小職員,一月三千塊。“我說。我在大學時,我爸爸為了我今后的出路打算,多考了一些證件,正巧畢業那年趕上有個好崗位符合,就去參加考試,沒想到卻通過了。

”余小紅就是可惜咯,以前也是挺聰明的,家里老封建,自己毀容也難找個好人家。“

我一直對余小紅沒讀高中的事情有些迷惑,在我看來,都200幾年了,我們農村雖然不是什富足的地方,但是也不至于落后到不放孩子讀完高中,我拉著張嬸的胳膊一路走著,”家里老封建,她媽媽不是讀過大學嗎?“

張嬸停了下來疑惑問我誰說的,我回答是她自己說的,為此我小時候最喜歡余小紅的媽媽云仙,覺得她知識淵博,張嬸聽了我說的笑得喉嚨岔氣,她說:“大學就是一本書叫做《大學》啊,余小紅的媽媽就讀了個三年級,以前村里讀書最多的是恁媽這個城里媳婦,讀了個高中。”

”那余小紅的媽媽沒有強硬些放她去學校再讀嗎?“

張嬸緩氣,說:”怎么莫有,是學校不收撒,學生都怕小紅的臉,就單方面退了學咯。“

我聽到此,只覺得除了嘆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天色漸漸暗下來,村子里的狗吠此起彼伏,青蛙的叫聲持續不斷,外出務農的人扛著鋤頭回家,路上碰到了會互相打個照面,放養在水溝里的鴨子也歪著身子一步一步往家里趕。

太陽已經完全看不到紅色了,我們也摸著黑,在張嬸兒富有特點的大嗓門和歡笑聲中回了家。

次日余小紅的丈夫還是騎著三輪來接我,他的樣子比上次見面要斑白很多,眼角也有了皺紋,他載著我,我們想著田地中間的水泥路行駛,我從后視鏡里看著他,他也在觀察著我,突然笑起來。

我問他怎么了,他說大城里的姑娘真是白凈。

或許是我想得較多,我只覺得那嘻嘻的笑容讓人很不舒坦。

不多時,車子駛到她家,我從副駕駛上跳了下來,手上提著滿袋的零食和水果,余小紅正叉著腰指著隔壁對罵:”真是好笑,俄家的雞跑恁家過道怎么了?路是國家修的,又不是恁修的,憑什么不給過。“

我朝著隔壁望去,在一塊稻田的對面,一位差不多五十來歲的婦女也叉著腰對喊:”發瘟就莫死到我家,整天在俄門前拉屎,臭死個人,下次打點除草劑,毒死這些瘟桑。“

余小紅見我來,才緩氣拉著我進門,我看著正在倒涼茶的余小紅的丈夫,才知道他走路有些顛簸,倒是并不影響生活,上次來她家里時,她丈夫走路還是正常的。

余小紅看到我盯著他丈夫的腳,她說:”去年從樓上摔了一跤,好在人沒事。“

”啊?“我說,”怎么會這樣呢,那主家怎么說呢?“

”賠了些錢唄。“

于是我們兩又聊起了其他話題,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八卦著我,我也挑挑揀揀地回答,問道現在在那里上班時,她挽起耳邊的碎發,往電扇旁湊近寫吹風,她說:”俄現在都三胎了,哪里有時間去干活,家里三個崽就吵得翻了天,又要送老大老二去幼兒園,每天忙喲。“

”恁就好了,聽說考到了工作,吃國家糧食,俄我不一樣咯,又不缺錢花。“她說,”好好找個男人嫁了嗎,都二十四五歲的老姑娘的,再拖就別人挑你了。“

(八)

回到張嬸家里,王嬌正好在院子里聊天,她正和張嬸哈哈笑,摸著如意的頭說:”恁家如意可要多讀書,將來學蘇菲,咱們女人也要考個好工作才能有保障嘞。“

張嬸也跟著笑,如意是她的女兒,今年已經六年級了,一雙眼睛很水靈,只是臉上和張嬸一樣有些雀斑,如意看到我,喊著:”媽媽,姐姐回來了。“

張嬸招呼著我坐下,問我在余小紅家里做了些什么,又和王嬌拉著我一起嘮家常,震岳在隔壁房間寫作業,房門敞開著,我看到小小少年正在奮筆疾書,整個大堂墻壁上貼著震岳和如意的獎狀,大概有三十四來張。

”媽,該回家吃飯了。“

我看著籬笆外,一位烏黑秀發的女孩站在門口,衣服干凈又整潔,一副黑框眼鏡顯得整個人格外文靜,這個姑娘就是翠翠。

王嬌拉著我們四個去她家喝湯,說她是特意過來等我回家的,好一起吃一頓飯。張嬸實在是拒絕不了王嬌,就拉著我們姐弟三人一起去了王嬌家。

這是我和翠翠第一次走到一起,我說:”你還記得不,我們還互相參加了彼此的升學宴。“

翠翠靦腆地笑著說:”是呀。“

翠翠的聲音很好聽,將知了的煩躁都融化似的。她邊走邊看著自己的鞋尖,問我:”你現在在哪里上班呢?“

”區里的一個小單位,當文員呢。“

”真好哦。“翠翠突然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五月初,池塘里的水漲地很滿,我們路過小石橋時從塘里流出來的水聲很大,像是瀑布一樣。

翠翠甩著雙臂扭動著脖子,她說:”我都不知道家里為什么要我早結婚,本來我在深圳上班,回家過年時,大姑介紹了個對象,說是在鎮上開了一家手機店,家里也比較有錢,叫我交往試試。“

”就是王順哥嗎?“我問。

翠翠點點頭,她淺笑著說,”現在有了寶寶,我都不曉得還能不能再回到深圳了,或許就是和王順一起開店吧。“

”那也挺好的,我總覺得只要過得幸福就好。“

翠翠笑笑不說話,我們兩走得很慢,張嬸和王嬌還有如意已經領先了大半截路,震岳在我們身后沒有說話。

河水清清,綠草青青,不知不覺走到了那顆曾經我午睡過無數次的老槐樹下,我抬頭看著這顆老槐樹,想起當初在這里和余小紅王順他們一起摸魚摸蝦的日子,只覺得時間匆匆。

仿佛是曾經的那個下午,我一覺醒來看見油菜花都結了果實,在油菜花森林里找張嬸,我的童年也不知道流逝到那個角落去了。

等我們走到王嬌家時,王順正端著電飯煲的內膽走出來,他看見我喊著:“菲菲,快來吃鴨肉撒。”

翠翠打開了籬笆的門領著我和震岳進去,王嬌抱著孩子坐在桌子旁,張嬸站在桌子旁拿著鐵勺等鴨子上桌,為我舀了滿滿一碗湯,湯里躺著結實的鴨肉,張嬸說,“菲崽,恁多吃點,補補身子。”

我接過張嬸遞過來的筷子,一片歡聲笑語中,我看見籬笆處的水池旁躺開一地鴨毛,在張嬸和王嬌的熱情招呼聲中,開始喝下了第一口鴨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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