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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1956年中秋節之前在綏芬河火車站下車的那個人叫殷培迎,原本是地道的農民,或者是農民之子。2020年秋,他的兒子,殷錫奎,在綏芬河站踏上那趟開往哈爾濱的和諧號,準備前往遙遠的廣東省,彼時其自以為是俗稱坐地炮的黑龍江人。他的舅舅劉燦學,一位退了休的小學校長(新泰市羊流鎮松樹林村人氏),生活在關里家,在那條村里頗有名望,2021年新冠猖獗之際因病去世,享年八十周歲。據說殷錫奎的外祖父是位走街串巷的小貨郎,勤勤懇懇且見識頗廣,所以才比較重視教育,一定要兒子讀書,比較寵女兒,所以兒子才能夠成為彼時松樹林最有文化的,女兒也很晚才談婚論嫁。或許是遺傳了母親那邊家族的某些基因,殷氏三兄弟的數學成績比較好,精于算術,也多少讀過幾部世界名著。其實,影響是多重與反復的,殷錫奎的大哥青年時買過十幾冊文學書籍,比如卡夫卡、卡爾維諾和梅里美,以及白先勇的《臺北人》,這些書的扉頁都印有大哥的印章,標準的宋體殷錫武印。他并不知曉大哥讀沒讀過它們,總之他如饑似渴地閱讀,從而深墜其中不能自拔。他尤其喜歡那篇不斷緬懷下去的永遠的尹雪梅,無論書中還是現實,往昔的生活總是那樣如夢似幻。
或許殷錫奎對某些事情渾然不覺,那些印在紙張上的傳奇不知不覺腐蝕了他的靈魂,他常常捧著書發呆,幻想與現實剝離的另一重世界,墻壁上某塊斑駁會惹出他無盡的遐想,一張海圖,海圖之外的椰樹,港口,一條船艏刻著玄鳥的大船。他相信最后的人皇死后,大將攸侯喜率領的十萬商朝大軍漂洋過海,前往神秘莫測的美洲。
“正所謂,帝辛死后再無人皇,只有天子。”一個夏日午后,殷錫奎鸚鵡學舌地感慨道。
他似乎還應該勾勒出1917年3月的某一天,他的曾祖父走向谷里車站的背影。那是一個亂世,前往奉天的曾祖父再也沒回來,就像一滴水消逝于水中,生死未卜。儼然,這個家族的成員之間早已形成一個類莫比烏斯環,遠離家鄉,消逝于人海之中成為不可擺脫的宿命。2020年10月的一天,他提著簡單的旅行包離開綏芬河市,包里放著幾件換洗衣物,口罩,一聯撲熱息痛,水杯,手機充電器,兩三本書,《殷代史六辨》、《阿萊夫》和《魚鱗帽與艷史》,前兩本是從孔夫子舊書網買來的,后一本是用A5紙打印出來裝訂成冊的。坐到車上時,他注意到鄰座的女孩兒臉部被口罩遮擋,她穿了件白色風衣,戴著耳麥,一直在和什么人聊天,一邊聊一邊笑。什么人能令她如此開心?她的手機殼里放著張折疊起來的百元大鈔,指甲炫著五彩。他想象著她口罩后面的盛世容顏,揣測她是去見網友,或者與情人幽會。偶爾,他腦子里冒出出行必備的健康碼與行程碼。透過口罩他能嗅到車廂里消過毒的味道。面對狂暴的疫情每個人都是驚弓之鳥,深怕成為下一個感染者。列車啟動沒多久,大概是到杜草站時,窗外飄起了雨。他在想,或許父親記錯了,曾祖父應該也是中秋前后離開東王莊的,這樣才能在時間節點上形成閉合的永不止息的環,而環的起始端應該是隱約可見的朝歌群雄,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仲丁與盤庚穩穩坐在其中。他猶豫著要不要拿出書看,隨即看到對面女孩兒從包里掏出一袋零食,鱈魚腸之類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摘下口罩,小心翼翼地咀嚼,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戴上口罩,如此反復。他又打消了想要看書的沖動。或許他應該劃動手機,戴上耳麥,去看那部《穆赫蘭道》,他喜歡卻又看不懂的一部電影,臨行前他把它下載在手機里。
命運的齒輪在旋轉,歲月在嬗變,夢與現實經過時間的沖撞往往會混淆,難解難分地纏繞在一起。殷錫奎在想象曾祖父前往奉天,走在繁華的大街上,幾位奉軍軍官罵罵咧咧地與之擦肩而過。他無法想象曾祖父居然是個大煙鬼,或者突然死于兵燹之中。曾祖父一定是個英俊的男子,流連在煙花柳巷間,深諳女人的心思。
彼時無數山東人都會跋涉萬里,前往富饒遼闊的東北討生活,東王莊的許多人都去過那邊,帶回來無數的遐想與夢。棒打狍子瓢舀魚是一路傳承的現實,肥沃的黑土能夠生長出財富。“我們是一個顛沛的家族,老祖宗也在不斷遷徙,他們從山西去了山東,我又從山東來到黑龍江,還有我爺爺,他們都不安分。”列車不斷顛簸,他瞥了眼正沉浸于手機中的對面女孩兒,依稀記得父親說過,曾祖父的一位堂兄也是縱橫黑山白水的胡子,據說一度頗有名氣,去過四站殺倉子,后來日本人打進來了,經過一番遍布疑兵之計,擺脫了日本人,一溜煙跑回山東,從此再也沒回過黑龍江。他秘密勾勒那位堂曾祖父的模樣,或許也是一個高鼻梁、小眼睛的男人,扛著桿破舊不堪的遼十三,眼神里四溢出無法遮掩的霸氣,只是這種霸氣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消耗殆盡,經歷過歷次運動,這位堂曾祖父幾乎避開所有的災禍,最終得以壽終正寢。
“我們是顛沛流離的一族,但我們基本上都能夠安享余生,或者回歸故土,或者葬身于異鄉。”殷錫奎默默地總結道,似乎他化身為某位感慨萬千的先人,站在黃河邊誦讀著孔夫子那句逝者如斯夫。據說,他的五位始祖連夜從山西一路向東逃往山東,就是為了尋求一線生機,這才抵達東王莊,在那五棵樹下蓋起了茅舍,開墾土地,繁衍生息,足跡漸漸走遍了那方土地,子嗣也隨之流蘇般地四溢。自從讀過那冊《殷代史六辨》,他總是幻想著大丈夫志在四方,背著行囊徒步穿越祖國大地。但是他一直沒有勇氣離開熟悉的城市,外面的世界雖然看似精彩,卻處處陌生,充滿危險,比如被渲染夸張的病毒,人性的善與惡交替閃現,某位四處溜達的毒王,驟然纖維化的肺。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到女孩兒的發育成熟的胸部,一股熱流自小腹涌出。
事情就是那樣偶然,就像老天擲出一粒骰子。他起身準備上廁所時恰恰她也站起身,四目相對了幾秒鐘,她的手扶了下座椅靠背,搶先一步朝廁所方向走去。于是他不得不重新坐下。坐下的剎那他覺得胳膊肘被什么東西刮了一下,但是他沒在意。這樣干凈整潔的高鐵車廂會有什么銳利的東西呢,何況人人都戴口罩,上車前又要檢查健康碼。只是他忽視了鄰座那位老者驚駭的目光,也沒注意到那把突然出現又突然縮回去的傘尖。的確,他隱約聽到有人提醒他,他的衣袖劃破了。
殷錫奎下意識地摸了下褲兜。身份證和車票還在。抬頭,旅行包也安然無恙。這時他已經感覺到胳膊肘有點疼,就像是被什么人點了穴,一位自大宋王朝穿越而來的武林高手,小五義里的人物。不過,正如他父親常對他說的,那地方離心臟遠著呢,他沒在乎這點痛,反倒心疼起衣袖,這可是他為了遠行新買的衣服。他想,他應該怒氣沖沖去尋找那個將他衣袖劃破的人,哪怕沒辦法索賠一件新衣服,也要在道義上進行一番譴責。不過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忍氣吞聲,畢竟出門在外,他不想讓危險降臨到自己的頭上。他回頭瞧了眼,看到一雙口罩上面的眼睛。他倏忽想到了下迷藥騙錢的伎倆,立刻警覺起來。
他的意識一直很清醒,模糊起來的只是遙遠的宇宙。時間的閉環在持續,他看到那女孩兒俯身看過來,他看到那雙誘人的長眼毛,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氣,脂粉氣還是她的體香。還有一位列車員也湊過來。他從小就生活在鐵路邊,屬于鐵路子弟,對這套制服很熟悉,雖然漫長的光陰里這套制服幾經變幻,徽章卻一直不曾嬗變。女孩兒的耳麥垂下來,一股涼意順著那根線滴落。這時他已經感到臉頰發燒,嘴唇干裂,嘴里發苦,膀胱發脹。他依稀聽到有人大聲呼喚他的名字,一邊喊一邊搖著他的肩膀,就像小時候感冒母親拿著飯勺一邊敲擊門框,一邊喊他的名字。他費力地應答,瞇著眼看向他們。這真是奇了怪,他們的面孔在變幻,扭曲,一個個奇形怪狀的。他感到胯間一股熱流,意識到自己尿褲子了。他麻木地聽著他們講話。失真的聲音如同隔著水面飄過來。他莫名其妙地想到驟然消逝在奉天的那位先人,想起或許那位先人經歷過一系列的偶然相遇,享受過須臾閃現的美妙人生,看過無窮無盡的風光,然后墜入無邊無際的永生。
相信引力透鏡效應一直存在于世,時空與時空也會錯亂重疊,否則很難解釋這些接踵而至的怪事。他看到同車的乘客紛紛起身離去,他也被抬了出去。擁擠的站臺,許多都對他側目而視。他清楚發生了什么事,隨后迷霧船的消毒水味道涌了過來,不知不覺占據了他的嗅覺。一輛救護車將他拉走。氣溫驟降,他感到了冷,他在打顫。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熟悉的香味兒。不久,他已經昏昏沉沉地躺在醫院,鼻腔里充斥著消毒液的味道,一群人時而將他推進陰冷的X光室,時而把他丟在走廊。他的衣服被掀開,胸部與腹部被涂抹上一種更加冰冷的液體。再也沒人和他說話。他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他們躲在口罩后面,眼神無一例外透著冷酷。他無法猜測接下來的命運會擱淺在哪里,只有一點是清晰的,那就是他的旅程被打斷,他無法趕上那個即將起飛的航班。
他足足輸了九天液,一間相對安靜的大病房,十幾個病人,唯有他沒有親人陪護。醫院與夢境有著異曲同工的效果,都是那樣的潮濕,陰冷徹骨。幾天的工夫兒他就已經胡茬縱橫,蒼老了許多。鄰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兒,大大的眼睛,她一邊輸液還一邊玩著聰明格游戲。她的小姨陪著她,一個總是低頭劃手機的女人。她能忍受小姨的訓斥,也能忍受垃圾飯菜(清湯寡水,有時飯是夾生的,菜里有沙子),更能忍受無處不在的消毒液的味道。她說,她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吃大餐,去花園街的李家小館,去中央大街的都一處,去道里的波特曼。
“總之我一定要把失去的補回來,這幾天的清湯寡水難受死我了!”
“你個吃貨!”女孩兒的小姨不屑道。
或許那不是她小姨,而是她姐姐,一對相差二十幾歲的嫡親姊妹。
殷錫奎卻因此感到饑腸轆轆。手機已經找不到了,極有可能給那些護工收走,還有褲兜里的身份證也不見了,他的身體與靈魂同時被困在這個離奇而又陌生的四維空間失去了自由。剎那,他醒悟到尋找的主題。其實無論是那位失蹤于奉天的曾祖父,還是父親,他們不過是在尋找生活的意義,甚至包括他自己,只不過曾祖父消逝于茫茫人海中,生死未卜。父親卻將血脈延續下去。可是誰又知道曾祖父會不會留下另外一支生生不息的子嗣,從而擺脫身處異鄉的孤獨呢。他的眼睛盯向掛水的瓶子,冰冷的藥液經過淺藍色閥門自那個塑料管子緩緩注入體內,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任由他人擺布,護工將他推來推去,從一處冰冷的空間到另一處冰冷的空間,不同的儀器在不同的時間與他的肌膚接觸,就像他也是一件儀器;護士毫不憐惜地將針頭扎進他手背上的血管,再粗暴地用醫用膠布粘牢,然后把他丟在角落。在此之前護士從他的胳膊上抽了幾管血,或許不止幾管,它們被送進化驗室,轉換成打印在紙張上的數字與符號,他看不懂的天書。沒有人留意他的存在,置身于這個陌生的世界他不過是空氣里的一粒塵埃,出現的同時也意味著消失。漫漫人生孤獨才屬于常態與永恒,其余所有的演繹不過是偶然,短暫之后又重歸寂寞。須臾之末他微微動了下手指,試圖引起鄰床小女孩兒的注意。她在填寫聰明格,幾頁打印紙,一支紅色的鉛筆,橡皮擦,一堆數字。他只會九宮格,或者能夠說出洛書河圖的傳說。有那么瞬息他能夠感覺到渾身燥熱,骨頭酸痛,眼睛發澀,嘴唇干裂。他能感到自己的虛弱,瀕臨死亡的感受。他想喝水,想吃東西。中間乳白色床頭柜凌亂地擺放幾盒吃剩的快餐,剩下不到半瓶的礦泉水,還有紙抽。
當醫生通知他已經脫離危險,從死亡邊緣游回來時,他頓時為自己命運感到悲哀,眼眶情不自禁地濕潤了。他想感謝這些醫護人員,但是嘴巴張開又合上,他這才發現自己失聲了。那群查房醫生走后,他莫名地想到哈爾濱大鼠疫和伍連德,想到不辭辛苦的鐘南山,想到若干年以后會不會有人想起自己。忽然他又想,或許剛才只是醫生安慰他,事實上他還處于危險的境地,否則早該出院了。隨后他又開始為脆弱的生命感到傷心。人活一世死亡總會如影相隨,直到永恒與黑暗相伴而至。
絕望在彌漫。小女孩兒上廁所去了,手背上還扎著針,她小姨高高舉起塑料藥瓶子亦步亦趨地跟在一邊。須臾之間他感到了虛空,就像是世界在塌陷。也就在那一刻,他產生了逃離的沖動。他掙扎著半坐起身,后腦勺頂在冰冷的床欄桿上,扎針的手背在顫抖,腿肚子在抽筋。他真的很虛弱,頭昏腦脹,整個身子被病毒掏空了。他吃力地咽口唾沫,嗓子又干又痛。沒人注意到他的動作,病房里很安靜,病人們基本上都在臥床,看護的家人們或者在低頭劃手機,或者坐在一邊和病人輕聲閑聊,七八米外站在工作臺前的小護士正在記錄著什么。這時一個男人出現在病房門口,他詫異地看向他。他覺得那張面孔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或許是在夢里。他自言自語道。那男人指了下床頭柜,他瞧過去,看到一條湛藍色帶子。他打開柜門看到自己的旅行包。女孩兒從病房的另一扇門走進來,她自己舉著藥瓶,看似弱不禁風。他吃力地下床,努力使自己平復下來。再抬起頭那個男人不見了。
他與小女孩兒擦肩而過的剎那,注意到口罩上方的那雙眼睛。心思恍惚,他似乎看到幾年后她的盛世容顏。他的手背隱隱作痛,左肩沉沉,旅行包形成不可逆轉的豎直向下的重力。雙腿如同灌了鉛,他吃力地穿過那條長而又長的走廊,穿過迷宮一樣的走廊,中途還上了趟廁所。大廳交費窗口前排了長隊,那些人用異樣的目光瞧向他。他順利地走出那扇玻璃門,雖然他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聲音渺渺茫茫,就像失了真一樣,就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目力所及,沒有想象中的藍天與陽光,天空正飄著細雨,兩名保安百無聊賴地坐在亭子里,他們只是抬頭瞅了他眼,完全沒注意到他是逃出來的。穿過醫院寬敞的院區費了他不少時間,站在醫院大門口他猶豫了幾分鐘,才想著翻看自己的旅行包。手機還在,只是沒電了,需要找地方充電。夾層里的幾十塊錢也在,正好可以搭乘最近的一輛公交前往火車站,在那里他可以找到機場大巴,直達太平機場。還有身份證,居然也放在包里,這真是僥幸,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帶著些許昏眩的感覺來到滬士大廈,肯德基里人滿為患。花了二十塊錢坐上車他才不再忐忑。沒幾個人坐車,車身晃動,窗外的街景在不斷變幻。又是一種熟悉的味道,另一位乘客的身子深陷進座位,她在和什么人聊天,生命綠的底色,一段又一段文字。莫比烏斯環上的一個點,當哈雷再次光臨到肉眼可見的位置,世界就會循環往復地放映,一樁又一樁看似迥異的故事不過是時光的翻版,只是背景略有變化。他再次想起父親,想起那位隱匿于茫茫人海中的堂曾祖父。或許有一天他在別人眼里也是如此成謎,不知所蹤,從而成為議論的對象,直到被遺忘。無論是誰,無論光陰怎樣嬗變,總有一些靈魂騷動不安,穿越重重不可能穿越的空間前去尋找。
顯然,他在打瞌睡,恍惚夢到了依舊坐在隆隆向前的高鐵上,旁邊坐著的還是那個女孩兒。她在聊天,和另外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也許一切都是他的假想,虛幻而不切實際。須臾,車子不再顛簸,他睜開睜開眼時天已經黑了。他抓起旅行包,搖搖晃晃地和那女孩兒一前一后下了車,穿過一道玻璃門,置身于航站樓。不知什么時候九天前的機票被改簽了,或許是迷離中的無意之舉,或許是哪位醫護瞬息閃現的善意。他在自動取票機上劃下身份證取到那張機票,然后朝安檢口走去。這次,人們有意無意忽略了他的健康碼與行程碼,他順利地通過安檢,走向候機廳。盡管是非常時期,出行的人還不少。他找到可以充電的位置將手機充上電,然后坐在一邊拿出《阿萊夫》讀了起來。哦,實際上他應該更喜歡那本《沙之書》,因為他渴望與一個烏爾里卡般的姑娘邂逅,共度一段好時光,而不是過早夭折的貝雅特麗齊。他擁有兩個版本的博爾赫斯,浙江文藝出版社和上海譯文出版社。一即是全,全即是一,一枚硬幣的正反兩個面交替閃現,每個人都有無數的自我,一個躺在滿是消毒液味道的醫院靜待死亡,另一個卻坐在候機大廳一邊看書一邊等待登機。大屏幕上滾動著航班信息,有些正點起降,有些延誤了。燈火通明,人影憧憧。扭過頭,透著那扇巨大的玻璃窗他看到幾架飛機安靜地泊在停機坪上,不遠處還有飛機在起降,幾個穿著熒光綠馬甲的地勤在忙碌,這儼然就是另一重尋找的夢境。他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識,一隊默默地排隊,依次通過登機口。手機終于能開機了。他乘坐的航班還有將近兩個小時起飛,完全可以吃頓晚餐。殷錫奎拔下充電器,挎著旅行包向那片店鋪走去。其實他早已饑腸轆轆,九天里他沒吃到什么東西,再加上不停地輸液,肚子里空落落的早就沒什么油水了。
她也在餐廳里,支起平板看一部電影,兩條白色耳麥線從腦袋兩側的黑發垂下去。她默默地默默地,一邊看一邊慢條斯理地吃,同時還在不停地回什么人的微信。他轉了半天,點了一碗最便宜的炸醬面,四十八元一份,真是難以下咽,沒滋沒味的。他想說,還有比機場更貴更難吃的食物嗎?想是沒有。他百無聊賴地劃著手機,偶爾抬頭瞟向女孩兒。須臾之末又陷于迷惑。他并不清楚自己前去尋找什么,又或者這種尋找能有什么意義呢。他開始玩微信小游戲,跳一跳。據說有人走了上千步,最終卻給現實絆倒,從十七樓的窗口一躍而下。時光不知不覺地消磨過去,女孩兒終于收起平板起身離去。他下意識地看下時間,他要乘坐的那趟航班也將要起飛了。
檢票口,人越排越多。他們聚攏過來,拖著行李箱,背著旅行包,一雙又一雙口罩上方的眼睛隨著一具具身軀不斷向前蠕動。有那么瞬息殷錫奎想到了一位物理學家的斷言,時間是根本不存在的,它只是一種空間度量,從三維的某一點挪移到另外一點,時間存在的意義不過是為了探究瞬間的永恒。穿過長長的棧橋,兩位戴著航空帽的空姐不斷重復著歡迎乘坐此次航班,乘客涌進機艙,每個人都在尋找屬于自己的座位。他的座位是A37,靠近舷窗的位置,也靠近飛機翅膀,可以憑窗觀景。將旅行包塞進頭頂的行李艙,穩穩坐下,冷眼觀看其他正在尋找座位的乘客,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幾分鐘后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她看到他的剎那眼神里閃過一絲驚奇,甚至發出咦的聲音。兩根白色耳麥線順著臉頰傾瀉下去,手機一定是揣在衣兜里了,或者連著旅行包里的大平板。他的猜測算是對了一半,她拿出大平板,支起座位背靠上的小桌板,眼睛又凝視向屏幕。他好奇地掃了眼,一部成龍的片子,像是《我是誰》。不過僅僅幾分鐘后她就關上了平板,取出眼罩,腦袋向后靠去。
C37的乘客是位干癟的老太婆,瘦小,黧黑,灰白的短發燙成無數小卷,整個人就像是超越時間之外的存在。殷錫奎瞥了眼她,暗自揣測起她年齡。或許她出生時就是這般模樣,長得老,滿臉皺紋,手指干枯。或者老天賜給了她永恒。她穿了件黑藍的中式上衣,盤的扣花,手指頭上還戴著枚金戒指,儼然是從民國時期穿越而來不死的西比爾。前排座位兩個男人在竊竊私語,其中之一是個大光頭,一幅粗俗的樣子。他們剛找到座位時還特意瞟向那女孩兒,眼神里流淌出無盡的令人警覺的垂涎。
經過一段滑行,飛機總算起飛了。翅膀下面的城市顯得那樣地深切闃靜,夜與燈光相互映襯,使得城市愈發輝煌。殷錫奎心醉神迷地舉著手機拍攝這幅美輪美奐的夜景,試圖用這種方法將時光留下。然而這只不過是徒勞,拍攝下來的效果遠沒有身臨其境的那樣震撼。隨后飛機駛離城市上空,駛入茫茫的孤寂之中,飛行時發動機的噪音更大了,也更持久,使得他腦子愈發混亂。此刻他感覺將生命交付到陌生人手中,置身于數千米的高空,一切都那樣茫無垠際,一切都那樣陌生,陌生中甚至還包含著些許的敵意。艙內的燈光逐一熄滅,懸在頭頂的那排小電視也縮了回去,兩對空姐一組在前,一組在后,推著小車逐個座位送餐飲。他正胡思亂想——想到十五六歲的父親孤身一人坐上火車前往黑龍江(那可是父親平生第一次出遠門,也是第一次坐火車),飛機顛簸了幾下,顯然是遇到了氣流。殷錫奎突然聽到她的喉嚨發出響聲。他歪頭瞧去,她的額頭抵住前面椅背正在難受地干嘔,一下又一下,嬌弱的身子隨之抖動。他慌忙從椅背那個袋子里抽出印有廣告的垃圾紙袋,打開,伸出手輕輕碰了下她的胳膊。她虛弱地說了聲謝謝,然后接了過去。
她定是將幾個小時前吃的東西全都嘔了出來,污穢物的臭味兒在狹窄的機艙里彌漫,令他人側目。干癟的老太婆面露嫌棄,側臉掩鼻。前面一個婦女站起身向這邊張望,嘴里抱怨著什么味呀。空姐俯下身,又為她遞過來幾個垃圾紙袋,又特意為她抱來一條毛毯。顯然空姐認為他和她是一起的,是情侶,或者至少是朋友,因為他將她的餐飲也一同接過來,放在自己面前的小桌板上。光頭扭過頭,從座椅的縫隙處瞟向她。殷錫奎心里并沒有英雄主義般地博得美人心的想法,他只是討厭光頭,討厭那種好色而又猥瑣的目光,他覺得這種男人就是社會渣滓,人渣。同時他也能夠理解她,能夠體會到那種茫然無助的感覺,畢竟他也是大病初愈,一度置身于孤寂之中,一個人面對黑暗與死亡,尤其她還是一個值得憐香惜玉的女孩兒。
光頭和同伴一直在竊竊私語,一直在不懷好意地笑。他們先后問空姐要了幾次啤酒,他甚至能夠聞到他們微醺的醉意。他們更加肆無忌憚地從兩張座椅間的縫隙瞧向她。他們表現得很露骨,就像她已是他們的囊中之物,以至于干癟老太婆也感覺到了他們的猥瑣。他不想惹麻煩,低頭劃動手機屏幕,尋找博爾赫斯。然而飛行在空中沒有網絡,他只好把手機放起來,拿出那本《阿萊夫》讀了起來。其實他沒有心情讀,只不過是想要掩蓋被騷擾的事實,只不過是想要置身事外。光頭并沒有因此有所收斂,反倒更加囂張,故意將座椅調低,側著腦袋肆無忌憚地盯向女孩兒。出于本能,殷錫奎一手抵住不斷傾斜的座椅,一邊客客氣氣地請光頭扳回座椅。
“出門在外,大家圖個彼此方便,不能你方便了,讓別人不方便。”他覺得自己這樣說沒毛病。
光頭卻惱怒了,一顆大腦袋從兩張座椅的縫隙處貼過來,威脅他不要多管閑事。光頭明顯在借酒發瘋,滿嘴酒氣,言辭里不乏威脅。女孩兒卻佯裝不知,她早已不暈機了,垂頭劃動手機,事不關已的模樣。殷錫奎不禁有些氣惱,進而覺得女孩兒活該被欺負,最好被堵到墻角。他想象著光頭尾隨著她,將她劫持,想象著她被凌辱時的悲慘境遇。光頭并沒因此罷休,空姐經過幾次也對此熟視無睹。干癟老太婆在裝睡,沒人在意他遭遇了什么,甚至沒人聽到光頭對他的恐嚇。此后的一切更像是虛無與虛空并行的夢幻。午夜剛過,飛機經過一番盤旋降落到白云機場,他看到女孩兒緊張地拎著拉桿箱下了飛機,急急地穿過行李提取處。他扭過頭,光頭兩個人搖搖晃晃地跟在他后面,一路罵罵咧咧的。即將走出接機口那排柵欄時,他忽然在想,相比較躺在醫院茫然無助的那九個日日夜夜,或許在這座陌生城市被兩個小混混殺死,死于混沌之中、登上失蹤人口名單倒是一種解脫。
倏忽之間那女孩兒早就不見了,她消逝于茫茫夜色中,消逝于這座繁華的城市。燈火通明,空氣渾濁的地下通道里一輛又一輛出租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一張張陌生的冷漠的面孔濕漉漉地閃現,人聲嘈雜。殷錫奎挎著旅行包,一手緊緊握成拳狀。他在靜靜等待預想中的突然襲擊,雖然他明知道自己剛剛大病初愈,虛弱的身體肯定扛不住第一輪的打擊。恍惚間他聞到了一股酒氣,還有污濁的嘔吐味道,它們混雜在一起著實難聞,簡直令人作嘔。他扭過頭,小心翼翼地靠在一根柱子前,平靜地等待即將來臨的命運。
畢竟,該來的總會來,躲是躲不過去的。命運一向如此,總是朝向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廣東省-龍門縣城,2024.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