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穿過檀木窗,灑落一室。
一名白衣男子坐在案前,手指輕輕的拂過面前的桐木琴。抬手,輕揚,緩緩落在琴上,十指流玉。
月轉朱閣,琴聲未止,卻是越發的低沉,似是月光灑落下的一片離殤。
曲罷,起身,走向窗前,一聲輕嘆。同是一曲《月觴》,奈何沒有了潺潺之意,許是沒有了那個聆聽的人吧。
他抬起手,接住飄落的雪花。
1、
那年冬月,樓蘭亡。
“鐺鐺鐺……”
一隊人被驅趕著向前走去,身上的衣服已經撕的破爛,蓬亂的發絲下,是一雙雙充滿絕望的眼睛。
在這一行人中,一名男子異常醒目。一襲白衫已經滿是泥濘,卻抱著一把古琴。
“啪”
他被抽到在地,一株株枯草掩了他的臉,卻死死地護住懷中的琴。
而這樣的動作無疑招到了一頓毒打,腳腕上的鎖鏈聲清脆無比,卻發現,鏈上已經血跡斑駁。
馬上的士兵打累了,收了鞭子,抬起下顎。
“快滾!”
他動了動,身上的布衣早已被染紅。他掙扎著爬起來,依舊小心翼翼抱著琴。
“呸!晦氣!”
士兵策馬 ,沖到了前方,后面的人不得不跑起來,跟上隊伍,以求免去毒打 。
2、
迷蒙的夜色,都城里一片寧靜。
宏偉的宮殿里,一片歌舞升平。燭光搖曳,觥籌交錯,宴會上還不時地傳來一陣大笑聲,以示對君王大壽的喜悅。
“王上,聽說樓蘭戰俘中有一位琴師,能彈出世間絕唱……”
“哈哈,什么琴師,來我大夏 ,便是我大夏的俘虜!”
“誒呀,王上,人家想聽嘛~”這名寵妃拉著君王的手,軟軟的撒嬌道。
“罷,隨了你吧!來人啊!”
寵妃輕捂雙唇 ,咯咯的笑了。
……
“鐺鐺鐺”
鼓舞升平的宴會上,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響聲。
歌聲漸息,一名名妖艷的舞姬慢慢退下,徒留下愈發清脆的鎖鏈聲。
大臣們尋聲望去,只見一名抱琴男子緩緩走近。
“你便是樓蘭的那個……恩……”君王停頓了下,道,“所謂的……琴師?”
他在最后的兩個字揚起了音調,似笑非笑。
他握了握拳,卻在最后一刻松開,循著本國的禮節,右膝跪地。
“回王上,是的。”
君王看向一旁的侍衛,只一眼,便離了眼神。
侍衛走上前,一腳踹向他的左膝。
一聲悶哼,他不得不雙膝跪地。
“哈哈”君王笑了,“琴師啊,在我大夏,便是要循著我大夏來的。”
他緊咬下唇,動了動唇瓣,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緩緩低下頭。
“罷,備琴曲吧。”君王擺擺手,轉過頭不再看他。
他退下,被兩名侍衛帶出了宮殿。
3、
他靜靜地站在窗前,透過檀花木窗,看向院子。而仔細看看 ,卻發現,他的眼睛毫無焦距。
“吱呀。”
他并未回頭,即便已經感覺到有人走了進來。
“你便是王上口中的那位琴師?”
滿含笑意聲音傳來,他的眼睛動了動,回過頭。
一名宮裝女子站在身后,眉眼彎彎。
“來吧,我幫你打理一下。”
他不語,卻走向軟塌。
他低下頭,那名女子蹲在地上,打開鏈上的鎖。見到鏈上的血跡,她皺了皺眉,抬首。
“你不痛么?”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依舊不言。
“我要解開它,會痛。”
他點點頭,看著女子小心翼翼扯開鏈子。
“嵇弦。”
“恩?”
“我叫嵇弦。”
“弦?真好聽,我叫阿音。”
……
銅鏡前,嵇弦的頭發散開。阿音拿著梳子,小心的打理著他的頭發。他聽著稀稀疏疏的聲音,忽然腦中出現了一個詞,長久。兒時,阿娘便是這樣為阿爹束發,她臉上是那樣溫柔的笑。阿音也是么?
他通過銅鏡看向身后的女子,她的唇角也是噙著笑意。
她拿出一個木簪,冠起了他的長發。
嵇弦站了起來,她拿下木架上的紅衣。他看著紅衣,似乎自己先前的長衫也是這樣顏色的,不,他苦笑,那是被血染紅的。
他披上紅衣,一臉淡泊。他張開雙臂,便于讓阿音為他系上袍帶。無意中,她抬起頭,看著紅衣下卻絲毫不顯妖媚的男子,眼中閃過一絲驚艷。
4、
酒過三巡,金碧輝煌的宮殿內,悄然在一角垂上了一簾。
夜已深,殿內的燈光略顯暗淡。隨著聲樂漸息,一群白衣舞姬走入了殿內。而在殿內一角,紅衣男子也踏入了簾內。
“錚錚錚”
幾個音階響起,殿內的舞姬也開始了舞動。
音色或高,或低,愈婉轉,略低低沉。似是流水潺潺,卻又像佩環叮咚作響。
君主聽著樂聲,眼中的驚艷再也掩飾不住。一名愛琴之人,一大憾事便是難得琴曲,今日遇得,雖為他國之俘,但也是了了心愿。
“哈哈哈,來人吶,賞!”
他雙手按弦,琴音了卻,起身,作揖。
“謝王上。”
他抬首,欲回案前,卻見殿內一角,一片綠衣在晃動。她抬起頭,正巧撞上了他的目光,她莞爾,抿唇一笑。
嵇弦收回視線,回了位子,繼續彈琴,卻再也彈不出那種空靈之感。如果把先前的琴音比做是九天之上的仙音,那現在,便是多了一絲人氣,仿若落了紅塵 。
5、
大夏六十三年,君主身畔常隨著一名琴師。此人來自樓蘭,以一介戰俘之身獲得無上榮耀。
爐內青煙裊裊,云紋青煙繚繞間,整個樓閣便也多了一絲靜謐。
他端坐在窗前,低眉,弄琴。
手指快速的劃過琴弦,頓時,一段悠揚的琴聲便傳了出來。
“嘀嗒~”
一滴雨水從屋檐邊滑落,他眉梢輕挑 ,琴音變得低沉下來,似是與窗外雨聲相合。
“錚~”
他雙手撫琴,滑向兩側,琴音戛然而止,他起身,走到窗前。
“吱呀~”
窗外雨聲嘀嗒,一位綠衫女子躲在屋檐下,一頭青絲早已淋了個半透。卻是半瞇著眼睛,靠在柱旁。
仿若因琴聲消散而不滿,她皺皺眉,睜開了眼睛。抬起頭,樓閣上,一雙漆黑的眼瞳正在靜靜地看著她,那樣的沉靜,以至于掩飾住了那瞳底的一絲波瀾。
“想聽?”
“恩!”她點點頭,雖努力行著宮中良好的禮節,卻也掩飾不住她內心的喜悅。
“過來。”
他轉身,離了窗前。空氣中淡淡的聲音飄來,輕飄飄的,仿若一不留神就會消失。
她不敢相信的抬起頭,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可樓閣上半開的窗戶似是在提醒自己,剛才的,不是幻覺。
她小心翼翼的打開門,又輕輕地關上,努力的把雜音降低甚至是察覺不到。
“噠,噠,噠……”
輕輕地踏上樓梯,樓閣上,若隱若現的琴音也愈發清晰。她不由得繼續放緩了步子,樓梯的聲音也失了去。
她離他十步之遙,站定。不言,不語,甚至呼吸聲也放緩了。
“你不必如此。”
她抬起頭,詫異的看向他。
他啟唇,“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
她愣了一下,笑了笑,“原來,你也不是那樣的。”
“呵~”他抿唇。
“你可愿,喚我一聲阿音?”
“呵”他輕笑不語,只是遞給了她一樣東西。她拿在手中,是一件蓑衣。
6、
“咳咳咳……”
他無力的躺在床上,許是大夏與樓蘭相距甚遠,呆在四季分明的大夏,卻是受不住冬日的寒冷,在年末,病倒了。
他拿起帕子擦擦唇,帕上,斑斑血跡。而偌大的屋內,更是顯得極為寂寥。
自己病倒后幾日,人群來來往往,而庫房,更是珍玩無數,甚至這萬人之上的君主也對自己噓寒問暖,一時之間,榮寵無限。
不過帝王心怕是最為難測的吧,他所謂的難覓知音,也只是一時之念罷了。
他輕笑,朝堂大臣,不過是隨風倒。了了圣恩,不就再無大用了。索性,自己并未被這榮寵花了眼,若是……怕是這琴音,再也難尋了。
他嘆了口氣,獨自躺在床上。帕上的血跡,讓他想起了樓蘭初破之時,自己的腳鏈。
他的目光逐漸渙散,恍惚間,看見了一個綠衫女子。他苦笑,怕是幻覺吧,她怎么可能出現在這里。而她眼中的淚光似乎刺痛了他的雙眼,他抬起手,想要拂去,卻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額頭上的涼意越發清晰,他抬起手,想要拿下,卻絲毫抬不起手。
額上的涼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軟軟的東西。
“呼,終于退掉了。”
他微微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朦朧的綠色。他睜大眼睛,眼底一片清明。
“你怎么在這兒?”
“阿弦病了,我不應該來照顧你么?”她含笑道。
“今日可是年末了,我這里可是沒有年夜飯的。”
“沒關系,我來做啊。”她轉過身,走向不遠處的桌子上,一碗熱粥靜靜的放在那里。她端起來,輕輕攪動著。
“現在你先喝碗熱粥,你怕是一天都沒吃東西了吧。”說著,坐到了床邊,“來。”
他看著她的臉,猶豫著張開了嘴,咽了下去,一絲暖意從口中一直滑到了心底。
他看向窗外的雪梅,忽然覺得,大夏的冬天,也不算冷。
7、
或許是藥的原因,也或許是人的原因。沒過幾日,嵇弦的身體已經是慢慢好起來了。
他打開窗,從這個方向可以看見整個帝都。
觀萬家燈火,紅彤彤的燈籠昭示著上元節的喜慶。
他靜靜地站在窗前,眼中卻是一片落魄。
“你……”
她站在他身后,遲疑道。
“恩?”
他轉身,眼底的落魄消失殆盡。
“我想說,剛才的場景,真的,不適合你,你不應該是這樣的 。”
他愣了一下,勾唇。
“若是樓蘭未亡,或許……呵~說什么或許。可愿聽琴?”
她點點頭 ,看著他指尖滑動處,一串串音符流動出來,輕快的音符下,卻是深深的寂寥。
他的手指滑動,動作越來越快,指尖出現了點點血絲。她并未作聲,她知道,他需要這樣。亡國之痛,宮廷受辱……豈是簡簡單單的賞賜便可磨滅的?
“啪”
他怔怔地看著自己心愛的桐木琴,斷掉的一根弦異常的刺眼。
“可是舒暢了?”
他無言。
“你的手指可以彈琴,”她走進他,“那你可愿看看的手指可以做什么?”
她關上窗,熄了屋內的燈光,在窗前的燭臺上燃了根紅燭。
她伸出雙手,挽指,窗欞上,一只蝴蝶栩栩如生。她動了動指尖,那只蝴蝶也扇了扇翅膀。
“你看,漂不漂亮?”
他走向前去,伸出一根手指,那只蝴蝶扇動著翅膀落在了他的指尖。她笑了,動了動手指,蝴蝶便落在了他的眉間。
“阿弦,要開心哦~”
他的呼吸聲漸漸平靜,卻轉了頭,吹熄了燭火。
“恩?”
她詫異間,卻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她的額頭,還抵在了他的下顎。
“阿音” 他嗅著懷中女子的清香,“或許,我會留在大夏,留在這宮中。”
說著,雙臂又緊了緊,輕聲道,“我愛著樓蘭,可這樓蘭,沒有你啊。”
她愣住,良久,輕輕抬起雙手,擁住了他。
8、
時年初,寵妃誕下一子,王喜之,賜名煜,立太子,大赦天下三年。
已近下元,宮中的寒梅開著正艷。嵇弦便抱著琴,走出屋子,算是踏雪尋梅吧。
“當,當,當當……”
一片梅林,隱隱約約是一陣陌生的鄉音,思索許久,卻失笑,是在這大夏生活的太久么,竟連這樓蘭的民謠也忘記了。
他撥開梅枝,不遠處,是一株紅梅。
“阿音?”
“哦?”樹下哼歌的女子轉過頭,“咦,阿弦,你也來啊。”
“恩”他點點頭,“你哼的曲子……”
“哦”她笑了,“你忘了?那可是你第一次在宮中彈的曲子啊。”
他愣了,那個曲子……
她笑笑,“那個曲子,我聽見了國破家亡的悲憤,聽見了他國折辱的不甘,可是,更多的是對樓蘭的思念,而王上,或許僅僅聽到了,用來掩飾它們的,對強國的歌頌,才會喜形于色吧……”
他擰眉。
她慢慢靠近她的耳畔,紅唇輕啟,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 。
“至于那種歌頌,我想,那可能是,對樓蘭先帝的贊頌吧……”
他笑了笑,“阿音多想了。”
“那便是我多想了吧。”她攤攤手。
他走向一旁的白亭,將琴置于石臺上。
她便回到樹旁,踮起腳尖,折下紅梅。合著琴音,唱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許是因著琴音裊裊,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流逝,便已入夜 。懸在夜空中的圓盤,也愈發的明亮。
阿音拿來一盞茶,二人就坐在白亭里賞月。
她拄著頭,嘆道,“月色撩人啊,可惜,沒有曲水流觴相伴。”
他偏過頭,看向她,遲疑道,“若是……我用琴聲,贈你一段曲水流觴呢?”
“恩?”
他笑笑,撫琴。
一段輕快的音律流了出來,仿若月光皎皎。而指尖跳躍,似是明珠落玉盤一般。細細聽之,似是流露出一絲流水之意,隱隱約約間,還有幾縷觥籌交錯之感。
她饒有興致的聽著 ,越聽,越是歡喜。不由得隨著音調輕輕哼起,他看向她的側臉,眼中是許久不見的溫柔。
良久,琴音散去,只留下少女輕輕哼唱的聲音。
這首曲子,喚作月觴。
9、
他關上窗子,吹滅了燈光,燃一盞紅燭,挽指,窗欞上閃過一只蝴蝶。他微動指尖,窗上的蝴蝶也在飛舞著。
他嘆了口氣,沒有了那個做蝴蝶的人,這只蝴蝶,又該飛到何處?
他松開手指,呆呆地坐在窗前,屋內,只留下了燭火的噼啪聲 。
樓閣外,依舊是一襲綠衫。她躲在一旁的樹后,雙手用力地捂住嘴,可卻早已淚眼摩挲。
一夜 ,未眠。
晨曦,拂曉。
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抱著琴,走向宮門 。
來時只一人,一琴。
走時,依舊一人,一琴。不過,卻是丟了心。
他身姿挺拔,走出宮門,并未回首。
隱隱約約間,傳來一陣曲調,愕然便是《月殤》。那輕輕的抽泣聲,像是放大了數倍,回旋在耳邊 。
他踩在厚重的雪地上,雪花再次飄落,越來越大。
他走出了一段距離,風雪掩蓋了他的身形。他再也忍不住,回望那片宮闕。宮門處,一抹綠色若隱若現。他跪倒在地,再抬首,淚流滿面。
她呆呆地看向前方,風雪已經在身上積了冰,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音兒,該回去了。”
她拍開他的手,“你說過的話,可作數?”
“自然,朕可是這里的王。”
“那便記住了你的承諾,你會得到你想要的。”
10、
茶館里,一位琴師面容淡泊,手指拂過琴,彈出的曲子讓人癡迷無比。
但在他的周圍,仿若自成一界般,不容人靠近。
茶館進了三三兩兩的人,他們的大嗓門極為引人注目 。
見到別人投過來的目光,更是得意 。
“我告訴你啊,這大夏還有一樁秘聞,你們絕對沒聽說過!”
“切,就你那,還什么秘聞。別吹了!”
“哼”,那人踏上了桌子,比劃著,“你可知這大夏的繆音公主?”
“哼,我能不知道!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其中最為出名的就是琴!”
“哈哈,但在這年打春過后,這繆音公主可是要出嫁了。”
“什么?”
那男人得意洋洋的顯擺著,卻沒有發現,在這句話之后,那名琴師的手頓了一下,又不著痕跡的銜接了上去。
“是那趙國,趙國皇帝。”他瞅了瞅門外,確認沒有官兵路過,“自打樓蘭亡了,這大夏只剩下金玉其外了,這國庫是虧空的緊啊。趙國百萬大軍壓境,趙王點名要繆音公主去和親啊。”
“還有這樁事?”
“那是自然。”
“可這繆音公主愿意?”
“唉,自是不愿的。那公主也是有心上人的,不過,架得住皇帝拿她心上人威脅么?”
……
他們沒有發現,茶館的琴音已經消失,那名琴師早已抱著琴走出門外,離了開來。
嵇弦抬起頭,看向遠處的天空 。
我再也沒有彈過《月殤》,繆音公主,你的身份,我又怎能不知?
一介宮女,怎么可能會這么隨心所欲。可是,這般所謂隨心,也不過是呆在了一個更大的圈內罷了。
他苦笑,阿音,你是將這宮廷,看的透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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