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別樣的風

第一章

夕陽的霞光映在玻璃上,配合著窗外掠過的景色,預示著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候要開始了,但這是開始也是結束。

透過跳動在車窗上的一縷縷和煦的霞光,一種難以名狀的幸福感驅走了連日來的孤獨,踏上這趟旅行的初衷在幾個小時里漸漸隱去了身形,也許從一開始就沒什么目的性可言,人可以在處境上改變處境么?我看著窗外極速掠過的叢林和田野,跟我在臥室的窗前看到的景色有什么不同么?只過不過是我換了一種方式來抵御時間;夕陽被黑暗吞噬了,外面的世界沉入了昏暗的湖底,如果是外面某個像我一樣的人站在屬于自己的窗前,在他眼中,我們的列車一定像是一條發著光的鰻魚,拒絕著他的視線和想法,快速地游向終結寂寥的下一個目的地。

車廂里開始熱鬧起來,一個長相甜美的列車員沿車叫賣盒飯,她的聲音有些嘶啞,但周身依然散發著活力,臉上始終掛著恰如其分的微笑,她為了什么在堅持呢?在她經過我身邊時,我抓住時機說“你好,可以點份盒飯么?”

似乎我的話對她有某種喚醒功能,她笑得更熱烈了,停住手里的推車,說“您好,您要什么飯?有牛肉炒飯,雞丁炒飯,還有套餐,也有面,油潑辣子面和炒拉條,但得去餐車給您拿”

我是面食的忠實擁護者,不管是家鄉的撈面,燴面;西北的拉面;湖北的熱干面,牛肉面,都百吃不厭,我一直認為飲食偏好里藏著人最真實的一面,看如今,我們有時是必須有時是無奈,總在違背初衷總在背叛自己,你為了生存嫁了不愛的人,他為了順應走了不想走的路,但沒有誰會總是吃不喜歡的食物。

“一份炒面吧”我想她能感受到我的歉意和殷切,希望她能感受到。

“那您稍等,餐車在5號車廂,5分鐘給您送來”她又象征性地問詢了一下,沒人再給她回應,隨后她換了推車的方向,又向我說了聲“稍等”便匆匆為了我向5號車廂趕去。車廂安靜下來,前后的感應門全都關閉,每一個車廂都被封閉在獨立的空間里,同一車廂內的人此時生活的軌跡匯集成了一條線,這里會有官員,商人,教師,企業員工,城市勞動者,藝術家.....會不會有作家呢?除我以外的另一名作家,我想他一定早已成名,出版了幾本暢銷書,獲得了各種文學獎項,而此刻正準備用文字給自己帶來的財富去享受生活。

我拿出攜帶的書,抽出那本《沒有終點的列車》,翻開夾著書簽的那一頁,書中的苦難正在降臨。

“滴”的一聲清脆的響聲后,前面的感應門打開,那名女列車員端著一份盒飯走過來,她這次沒有推車,一縷頭發從腦后的束帶里掉了出來,垂在側臉隨風飄動,讓她的職業美中多了一份嫵媚。

迎接著她的目光,出于禮貌,我站了起來,她最后幾步是小跑過來的,我接過還有些燙手的飯盒,說了聲“謝謝”,付過錢后我如釋負重地坐下,她卻不知何故停在原地還沒走。我抬頭問她“還有什么事么”她沒在看我,視線似乎在我的書上。

“您的這本書看完了么?”她說話中間停頓了兩次,好像有什么困難在阻擋這句話的前進。

“這本啊,你要是想看就拿去,下車前還我就行”雖然我也很想繼續看下去,但是我似乎在她的需要里找見了自己的存在感,我沒辦法拒絕她。

“我倒是也有一本,但只看了一半就忘在家里了,今晚火車停站我要值班,看到您這有一本,所以就厚著臉皮問一下”她的聲音雖然壓低了,但仍著帶著嘶啞。

我把書遞給她,看著她接過書我說“務必多喝水”

她把書雙手抱在胸前,臉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這樣一看比叫賣盒飯時的笑靈動了許多,跟我一樣,是個愛書如命的人啊。

跟我說了很多聲謝謝之后,她轉身快步走向前面的車廂,腳步輕快;我們車廂的小世界又恢復了原樣,坐在過道那邊的一對夫妻在爭論孩子的教育問題,車廂的其他地方偶爾響起一聲咳嗽一聲嘆息,列車對我們而言是形狀化的時間,它帶著我們穿山越嶺,跨海過橋,去到不曾去過的地方,遇見不曾遇見的人,但列車始終不會知道在它之外還有一輛列車承載著它走過歲月滄桑。

十點過后,火車上的燈熄滅了,車廂頓時一片黑暗,安靜的湖面上浮著一層列車駛過鐵軌的轟隆響聲,我沒什么睡意,便拉開窗簾的一條小縫,看著外面夜色中孤寂的曠野山林,零星的燈光點綴在濃重的夜色里,那會是什么人在如此遠離市井塵世的地方?就這樣在一個個夜晚被像我一樣的人匆匆瞥過,然后繼續獨自對抗著孤獨。

我開始拾起一些記憶的碎片,對于為什么踏上這段旅程有了一些模糊的認識,可記憶有什么用處呢?它就像船劃過水面留下的一陣漣漪,時間總會把它磨平;為什么?這似乎是我自己在問自己的問題,而我卻回答不上來,也許我根本沒有義務回答,問題本身會回答問題么?當然不會,問題總要靠外界來會回答,問題本身只要在提問就夠了,為什么?為什么家人撇下了我?為什么寫了那么多年卻沒有一本印有我名字的書出版?為什么安娜最終也離開了我?

再醒來,看到一束光從窗簾的縫隙射進來停在桌面上,一只飛蟲靜靜地趴在光束里,像是在吸收晨光的能量,等我觀察片刻之后,竟然感覺光束是因它而存在!明知是錯覺,可我依然感到驚詫,甚至對飛蟲有了些敬畏,不敢再去打擾他。

我看了一下時間,還差兩分鐘就7點鐘了,過道上陸續有人去洗漱吃飯,也有人站在窗前迎著晨光伸展腿腳,列車上呈現出一副集體宿舍的晨起場景,我拿出車票,看了一眼,離到達終點站西寧還有差不多6個小時,我起身去跟上晨起行動的尾聲。

第二章

在餐車里,我看見了那個姑娘,她在眾人間忙碌著,困倦的臉上始終掛著強打起精神的笑容,前一晚掉出的那縷頭發已經重新束在了腦后,我停住腳步,趁她還沒看見我的時候立即轉身向回走去,完全是本能的反應,但我也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特意跑到餐車來,會不會讓她以為我是來要回那本書的?我本無意如此,萬一讓她誤解了,著實讓人煩惱。

走回自己的車廂,一些人已經坐回到座位上開始繼續享受旅行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歪頭看窗外的風景,傻笑著看著手機,有些則在一起操著方言討論著什么,我像是在看一副電視上的畫面,此時可以作為旁觀者觀察他們,想象他們各自背后的生活,也許都有痛苦艱辛的經歷,而此刻他們都是輕松自由的,過去和未來拿他們沒什么辦法,最起碼在這短短的幾小時里是這樣。

我坐回自己的座位,從包里掏出巧克力餅干,現在吃這種餅干有些過分的甜膩,可一想到這種甜膩已經伴隨了我多年,舌尖的味蕾就選擇和解了。

“你這個年齡吃太多甜食可不好”我看向一側,隔壁的夫妻中的男人對我說,一副嚴肅神情。

“我知道,但是戒不掉了啊”我笑著說,順便把一塊餅干送進嘴里。

他看我毫不在意,便把身子探過來,對我說“長期大量食用甜食會使胰島素分泌過多、碳水化合物和脂肪代謝紊亂,引起體內環境失調,還會使人體血液趨向酸性,不利于血液循環,減弱免疫系統的防御功能”

聽著他這段專業的警告,我轉過頭說“您是醫生?”

他看似隨意地直了直身子,嘴上不無自豪地答道“普通的救死扶傷者罷了”

接著對我說“你這個年齡要非常注意飲食和生活規律,尤其是性生活,一定要節制,我在工作中遇到了很多像你這年齡的人就失去”他后面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坐在身旁的妻子打斷,那位妻子面臉歉意地對我說“別在意,他這職業病,我勸了他多少次,就是改不了”

我把沒吃完的餅干收了起來,對她說“我這個年齡確實應該開始關注身體健康的問題了”

“對嘛,健康是做任何事的前提條件,這是實實在在的嘛”醫生帶有勝利的語氣說著看向他的妻子,而后妻子開始就別的話題或是質問或者埋怨起醫生來,但那已經跟我沒什么關系了,我帶上耳機,讓自己沉入自己的世界里。

音樂同文字一樣,會帶來一個世界,一個讓人感同身受的世界,這里可以感情宣泄,可以傾訴衷腸,每一段文字每一首歌都是一段實實在在的經歷,不管在這個世界里遇見了自己還是遇見故人,會誕生新的記憶,會磨滅舊的疤痕。

當我感到有人在用手指輕輕地點我的肩膀時,我轉過頭,《沒有終點的列車》那熟悉的封面擋在眼前,書后面是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我從里面看到了某種情愫,還有我的倒影。

我趕忙摘下耳機,說“怎么樣,看完了么?”

她雙手把書放在桌子上,說“嗯,其實想早點過來的,但是實在沒時間”她仍然穿著那身職業裝,臉上畫著為漂亮加分的淡妝,頭發雖然束在腦后,但能看出發質的柔順黑亮,職業裝下身材顯露的恰到,齊膝的桶裙讓她嚴肅的美感上多了一份引力。

“沒什么,我并不著急讀,倒是你,經常值夜班很辛苦吧?”我一直不認為我是個很會快速進入溝通狀態的人,但偶爾聰明一次也是有可能的。

她雙手搭在桌面上,身子靠向后面的靠背,有些無奈地說“辛苦倒是也有點,但是能在晚上安靜的看書是種非常美好的過程啊”說完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問到“你在哪里下車?前面還有三站”

“終點站,西寧”我感覺到她藏著一些東西想說,所以只是精確地回答了她問題,沒有節外生枝。

“出來旅行?”她側著腦袋,臉上的表情恢復了生活中的自然乖巧,不再是工作中的強顏克制。

“算是吧,只是沒什么目的性”我實話實說。

“隨性的旅行,不錯嘛;我在西寧會待幾天,請你吃當地美食吧”說完后她又隨即故作嚴肅地說“不要多想,單純是為了感激借書”

互留了聯系方式后,她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務,說了聲再見,便匆忙離開了,車廂里依舊是老樣子,不時冒出不大不小的聲響,外面的景色已經變成了荒蕪的戈壁,我能想像到那里曾經狂風驟雨,曾經飛沙走石,而此刻確是陽光燦爛,云淡風輕。

她走后,我兀自得意了一會兒,可能是感覺好事來得太突然,也可能是我對生活的期望過于低了,我開始對一個時刻的到來不斷期待不斷臆想,但是,直到列車到站她再也沒有出現,我像個期待禮物卻等來一場空的孩子,有氣無力地收拾好行李,其實只有幾本書和水杯,它們都在為某件事拖延時間,但也都白忙一場。

等待列車靠站時,我排在了醫生夫妻的后面,醫生從收拾行李開始就在打電話,此時還在跟電話那頭的人爭論什么,他的妻子在一旁扶著行李箱的把手,視線游離在車外的站臺上,當她發現我的時候,轉過頭充滿關切地對我說“西寧這邊海拔要比內地高,可能會缺氧的,你要注意哈”

第三章

隨著人群走出列車,來到站臺,跟醫生夫妻道了別,我左顧右盼,想在人海中找出那個姑娘,但看到的全是冰冷生硬的面孔,一個個行色匆匆,飽經歲月摧殘的臉上再看不到一絲活力,機械地奔向下一個命運的路口。

現在我是他們中的一員了,此時我才發現列車一直給了我一種安全感,它不畏辛勞地奔波,讓我們這些受盡生活蹂躪的人暫時脫離了現實的引力,忘卻平日的痛楚,以為現實就如夢一般追不上躲在車廂中的我們了,可如今才明白,現實不是夢,列車才是。

我放棄了尋找,跟隨著嘈雜混亂的人群移向車站的出站口,現在那里是我的第一個目的地,而我不知道我第二個目的地在哪里,我甚至一度忘了我的起點在哪里;我曾經目的明確,甚至破釜沉舟,可那讓我失去了我曾經擁有的一切,如今,我連失去什么的資格都沒有了。

走過安檢閘門,來到外面,由于海拔高,晴空凜冽,氣溫不高,走了一陣,我飽受鼻炎折磨的鼻子就開始酸痛,出門前沒有考慮天氣,只帶了些短袖T恤,我打開手機搜索了一下西寧的天氣,最高溫度只有25度,早晚溫差很大,看來得去買件衣服保暖。

車站外面多的是情緒亢奮的出租車司機,他們高聲叫嚷,生怕到手的生意被人搶走,從車站里出來的乘客像一個個剛放學懵懂無知的孩子,由出租車載向他們在這所城市里的歸宿。

相比出租車,我更傾向于坐公交,在陌生的城市里我總是喜歡坐公交;公交站臺前已經等了不少人,我找到一班途經市中心的公交,站在人群最后面等著,不一會我就由最后面變成了中間,后面又擠上來一群人,我本想擠出人群,可這時公交車靠站了,人群瞬間開始向前擁,我像個飄在激流上的塑料鴨子被順勢推向前面,有人叫喊有人抱怨,可沒人理會,等終于擠上車,只剩下最后排角落還有兩個位置,我走過去剛坐定,車就發動了,一股被發動機消化過的燃油味瞬間充斥著車廂,我推開右手邊的窗戶,讓外面的空氣流進來。

看著窗外的陌生城市,表面上跟我生活的地方并沒有什么大的差別,一樣的街道一樣的店鋪一樣的人群,可我知道他們不一樣,實實在在的不一樣,實際上他們相差的十萬八千里,一樣的可能只有我而已,我是這兩座城市的紐帶,是我把他們系在了一起。

我在王府井商場的對面下了車,跟著等紅燈的人群過了馬路,進入商場,找了一家GXG,考慮到之后幾天內會有約會,我費心的挑了幾件衣服,雖然存款不多,但總是要用的,不管用在什么地方。因為沒有帶多少現金在身上,我告訴店員線上支付,可等我摸遍全身,就差車站安檢員拿臺掃描儀掃一遍了,我意識到一個問題,我的手機不見了。

負責收銀的店員似乎看出了我窘迫的原因,問到“先生,沒帶手機嗎?”

帶沒帶手機我自己清楚得很,但是現在手機在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又確認了一遍,手機確實不在身上了,跟店員說了聲抱歉,我便轉頭原路返回,但我知道手機掉在路上的可能性很小,應該是在什么時候被偷了,最后一次使用手機在火車站的廣場上看天氣,之后放在上衣口袋里就沒有在再關注過,手機并不值錢,是早已過時的型號,想必小偷看到得手的是那樣一部手機,也會罵自己倒霉,他的理想獵物是iPhone,華為這些手機界的硬通貨。

我并不抱希望地找了一段路,而后又走回商場,用銀行卡支付了買衣服的錢,這次我只買了一件外套,沒了手機,就沒人能找到我了,包括那個姑娘;手機的功能性對我而言影響很小,我不習慣在那個小小的屏幕世界里找樂子,我的社會關系簡單到就算我突然消失,也沒人會發現沒人會關注,我離開居住地的這十幾個小時里就是這樣,沒人給我打過電話發過短信,事實上知道我電話號碼的人本身就很少,這下我跟原本的那個世界之間的安全繩徹底切斷了。

從商場出來,我就近找了一家酒店,在接待前臺看到了有環青海湖的旅行拼車團,連想都沒想我就把入住手續和環青海湖的費用一起交了,前臺的接待女生似乎早已習慣了我這樣的旅客,嫻熟的辦完了所有手續,“先生,您的電話號碼請留一下”她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問我,除了那雙眼睛她的五官委實不算漂亮,或者說每一個五官單獨挑出來都無關美丑,但是組合在一起實在沒什么美感了。

“不好意思,我沒有手機”我接過她遞過來的房卡,毫無生氣的地說。

這下她沒了剛才的鎮定自若,也許從她接手的第一個客戶到我這里為止,我是頭一個沒有手機的,簡單的程序到了我這里被硬生生地卡住了,我能看出她的不知所措里有些挫敗感,有些對事情的不可思議,她從沒想過在如今的世界上會有人不用手機,還是像我這樣身份證的年齡35歲的社會中堅力量的人,我甚至能想到她會因此報警,跟電話那頭說我是一個長相酷似最近被通緝的逃犯,關鍵是我沒有手機。

為了給她一些安全感,也為了給我自己的少找些麻煩,我說“我的手機在下火車之后被偷了”

她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隨后抱歉地說車站人多,小偷也多,還代表當地人民向我道歉,希望我能玩得開心。

躺在房間的床上,昏暗的床燈給我的獨處時間營造了別樣的氣氛,我很清醒,所以我沒有去想過去,即便那些人和事一直在各種場合時間引誘我,如果是在我臥室的那張床上,我絕對毫無抵抗力,爬上窗臺,邁出一小步是我能做的唯一抵抗,也是妥協;很慶幸現在我離得足夠遠,這里空氣稀薄,冷風凜冽,他們沒有足夠的力量折磨我。

剛才前臺的那個女人,讓我想起了火車上的那個姑娘,一個女人一個姑娘,我樂意這么稱呼,我想要這種差別,我并非因為一個女人而想起她,是因為那身制服,我想她現在應該在這座城市某個房間里,當然不會穿著制服,那是一身我沒見過的休閑套裝,她無奈地一遍一遍撥著我的號碼,直到眼前的電視機里一部完整的《魔戒》開始播片尾曲,然后她開始賭氣,開始厭惡,抓起手機把我的號碼一刪而凈,重新計劃在這座城市的日程,而里面不會再有我。

我很后悔當時沒有問她的名字,互留聯系方式必不可少的一樣信息就是名字,但我和她竟然都忽略了,也許她不是忽略只是沒有興趣,而我是壓根沒有想起來,不過現在什么都沒那么重要了,她只是我旅途中向我借書的一名列車員,我只是她工作中遇到無數張面孔中的一張,也許她每趟車都會借本書來看,然后請對方吃頓飯表示感謝,正常而富有涵養的辦事邏輯,我想我的思維擴展的有些過分了。

我從包里抽出那本《沒有終點的列車》,多希望我的那趟列車真的沒有終點,但是往往苦難總也看不到終點,而幸福卻總是轉瞬即逝,我翻開書,已經記不得之前看到了哪里,但發現有幾頁書頁的角被折了起來,我數了一下,一共五頁,我反復看了每頁的內容,感受不到什么特殊的東西在里面,也沒有筆跡留下,每一頁折角的都很隨意,幅度有大有小,更像是翻書時,不經意被命運折了起來,屬于那頁書的命運。

從沒在旅途中的酒店里看過書,思緒一直在書內容的水面上方游離,始終未曾沁入水下,讀的只是一個個文字堆積起來的表面,偶爾一個字眼會觸及到我的某段回憶,又或者激發了對未來的某些預想,我本以為重要的事情,此刻因為離得太遠,空氣稀薄,都被拋到腦后了,就連火車上那個姑娘,她也是我要拋下的一部分,丟棄那些對我有影響力的,我甚至不敢用“摯愛”這個詞,我要變的冷冰冰,這是我離開家鄉的初衷,我想起來了。

第四章

第二天,我醒來很早,拉開窗簾,外面如墨的夜色只是稍微淺了一點,街上空空蕩蕩,路燈像已經孤獨站立了多年,四下靜謐無聲,像是一夜之間所有人都逃離了這里,我輕手輕腳地完成了每天例行的早晨事務,頗具儀式性地把所有物品放回原位,背上裝著我的所有的包,輕輕的打開門,走出來后轉身看了一眼屋里,像是跟什么人告別似的,隨后關上門,我清楚自己有些神經質的行為,當前臺小姐知道我要退掉環青海湖的行程后,一定在后悔前一天對我熱情的接待并祝我玩的開心,這從她還在睡夢中的臉上可以看出,她五官堆成“滾”字,五分鐘后我滾出了酒店,接下來我還要滾得更遠更徹底呢。

酒店門口有一輛豐田埃爾法停在路邊,我走近確認了一下車牌號碼,這時駕駛室的門打開了,一個衣著考究的男人跳下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覺得一身運動裝的他會給人考究的感覺,大概是因為他有點像小羅伯特唐尼在漫威電影里的運動裝形象,他走近對我說“是你租的車吧?昨天晚上”他的年齡在50歲左右,周身散發著高產階級特有的精致,我說“您是陳師傅吧?”

他點了點頭,說了句上車,我從車右邊拉開車門爬上車,我有些驚訝,跑旅行線竟然會用這種豪車,而且他看起來并不缺錢,不用靠這種辛苦的方式掙錢;汽車發動后開始前進,據說埃爾法有飛機頭等艙的舒適體驗,無奈我也未曾有幸體驗過飛機頭等艙,雖然沒有參照對比,但舒不舒服還是可以體會到的。

車里很平靜,沒有多余的聲音和顛簸,只有一股淡淡的與汽車品味相稱的香味,我看向司機的側臉,那是一張風平浪靜的臉,護理的很好,沒有多余的胡茬,沒有多余的歲月痕跡,他專注于開車,并沒有想要跟我搭話的意思。

前一天晚上,我用從門縫里塞進來的卡片上的包車的司機的聯系方式,路線就是青海湖環線,我并不是為了風景為了什么目的地,如今的我,像個做自由落體的懸空者,沒有什么對我是有意義的,因為體驗生活的基礎我已經全然失去了,我能感到的只有耳邊的風罷了,既然一個人開始了這場漂泊,就讓孤獨跟自己一同走下去吧,所以我決定再找一位司機,獨自出發。

長時間的沉默后,我開始有說些什么的沖動,汽車已經開始遠離城市,路兩邊的建筑物越來越稀少并且越來越矮,我把包放在旁邊的座位上,身子向前傾了一些,說“師傅,這條線路是固定的么?”

他像是沒有聽見一樣,加油門超了一輛前面的車,然后才說“如果你想跑遠,那可得加錢”他的聲音像躍出海面的鯨魚渾厚有力,似乎對任何對方提出的問題都有化解之道,他說的普通話在我聽來非常標準,聽不出有方言的余味在里面。

“您不是本地人?”沉默總像是深水區的水壓,下潛越深,人就會越來越受不了,況且車上就我們兩個人,一句話沒有顯得氣氛頗為怪異。

“嗯”他像個深邃的幽谷,一個石子投進去,連回響都沒有,像被什么吞噬了消化掉了。

汽車開始在荒原的景色中行駛,視線遠處有山有云,不知道是山高的緣故還是云層過低的緣故,山的頂峰總是和云層交錯在一起,這在我生活的平原地帶是見不到的,像是云層上真的存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擎天的山巒是支撐那個世界的支柱。

視線越來越開闊,可追至視線盡頭卻是層層壓低的黑云和不可撼動的群山,這與城市中鋼筋混凝土建成的禁錮又有什么不同?我們和別人的關系在那些狹小的空間中隨著時間發酵,直至臭不可聞,然后麻木不仁,我們每天從那里睡去從那里醒來,生存從不為了自己不為了夢想,而是盡力討好別人讓別人給自己生路,那是種舍本逐末的惡性循環,可有些人,甚至大部分人把維護那種惡性循環當成深諳世事的老成和洞徹人生意義的睿智

“湖邊早晚氣溫很低,你這身衣服可扛不住”他突然說了一句這樣的話,我竟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連忙收回心緒回答道“這件外套還是昨天到這兒買的,沒想到這邊會這么冷”

“從哪來的?”

“武漢”

“怪不得”

“......”

“你們這個年齡的人,總是喜歡毫無準備地開始一件事情,從來不考慮周圍人會為你們的自以為是付出什么代價”

“我這樣好像不牽扯周圍的人吧”

“幼稚!關心你的人時刻都被你的一舉一動牽動著,你的父母知道你受冷挨餓心不心疼?你的妻子想到你獨自一人擔不擔心?”

“我,沒有結婚”我像個被捉奸在床的偷情者,被人裸身逼在墻角,聲音里透著膽怯無力。

他不知道為什么輕輕嘆了口氣,隨后語氣平和地說“我看你有三十歲了吧,自己的事自己要考慮周全”接著又說“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第一次因為女兒早戀的事情被叫到學校,她當時是初中二年級”

我聽出了他想要講下去的意思,便說“學會喜歡人不是壞事,只是早了點”

我以為他會反駁一下,沒想到他竟然很自然地嗯了一聲,然后說“我當時去學校打了那個男生,打得很嚴重,之后給我女兒辦了轉校”

“雖然我覺得打人不對,但可以理解,最起碼問題解決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講起這些事情,也許他也被安靜折磨得難受了吧。

這時汽車經過一位轉湖的藏族人,隨后前面的路上轉湖的人開始多了起來,他們虔誠地做著每一個動作,一步一步在信仰的路上堅持不懈,那是一種強大的內在動力,也許他們一天只能完成汽車一小時走的路程,可跟他們比起來,飛馳在旁邊的汽車毫無速度可言。

剛才的話題沒有再繼續,我問了我一路上一直想問的問題“您用這種車跑旅行線路,成本很高吧”

“等咱們回西寧告別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了”

“咱們談好的價錢,你不能不講信用”雖然我覺得他不像那種心胸狹隘的騙子,但還是有了一絲擔心。

“問題面前要學會淡然處之,不要急于表達你的真實想法,不然別人的一個問題,你的斤兩就被人家掂量出來了”

“現在回答你剛才的問題,成本高不高是相對性的,如果一個人的經濟總量是100萬,他開70萬的車出來跑環線,那時間久了他肯定撐不下去的,這說明他傻;如果他的經濟總量是1000萬,他開70萬的車出來,他就能輕松應對,跑環線只是興趣而已;如果他的經濟總量在5000萬以上,開這種車出來,說明他很無聊,幾近空虛。”

從他的話里我聽出從嚴肅到悲涼的意味,不管他屬于哪一種,我不想追問答案,每個人都有外人難以理解的經歷和情感,這些都屬于私人領地,即便是主人允許,我們也要保持適當的尊重。

午飯是在沿途的一個小鎮上解決的,一名藏族小伙開的飯館,他那黑呦的皮膚和兩腮的高原紅透著一股歷經風霜的滄桑,我看到好幾個菜名中都有“牦牛肉”,吃完飯陳師傅直接把賬給結了,并告訴我錢到最后一起算,我點頭回應,我對大多數事情都失去熱情了,最好是別人替我做出決定。

小鎮不大,其實就是道路兩邊的幾家飯館和修車鋪組成的,稍遠一點的地方能看到一家旅館,不過陳師傅說在這里留宿的人很少,這里沒什么意思。

我的視線越過道路對面的屋頂,看向那后面隱入霧氣中的山巒,陰天的厚重云層讓那下面的山峰呈現出一種陰暗的黑色,像電影中由黑色巖石堆積成的惡龍巢穴,云層中不時有雷電閃過,一種有些奇幻的恐懼感油然升起,就像第一次感受3D效果的災難片,感覺災難就在眼前可它卻不是真實的,我看向周圍,所有人都若無其事的干著自己的事情,陳師傅已經回到了車上,我又看了一眼對面的天空,應該是這里特有的天氣特點吧我想,就像家鄉的太陽總是那么毒辣一樣,這里的天空總是這么陰沉,陰沉地在正午時分讓有些房間已經打開了照明燈。

我轉身向20米外的豐田車走去,兩步之后我開始加快步調,不管怎么樣,我想先躲進車里,躲進那個價值近百萬的鐵盒子里。

走到一半時,一陣勁風攜帶著雨點打過來,瞬間周圍像被攪亂的水底,塵土飛楊,飛沙走石,店鋪擺在路邊的簡易招牌有些被有些擦著地面滑出好遠有些被吹上了天,混亂中夾雜著人們的呼喊嚎叫,我后悔沒有提前上車,因為此刻我已經看不到車在哪了,不僅眼睛睜不開,視線也被模糊了,我本能地彎下身子向著原來前進的方向往前挪,這時一聲巨大的撞擊聲身后響起,伴隨著玻璃碎裂的聲音,這一響之后我終于意識到自己處在什么樣的危險當中,這不同于以往的任何時候,情況不在任何人的預判和控制范圍內。

“趴下!”風大得把這兩個字也吹的顫顫巍巍,能聽出是陳師傅的聲音,我立刻趴倒在路面上,把臉埋進雙臂的臂彎里,我的衣服拼命的想要脫離出去,那一刻我本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眼前黑暗的狹小空間里,周圍混亂嘈雜,風聲像奔涌磅礴的激流,我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未來像是突然才變得極為不確定,本來規律平緩的甚至空虛無聊的生命進程一下子被攪的天翻地覆。

很快,我感覺到經過我的風力變小了,我從自己建造的安全灣里抬起頭,周圍的情況依然混亂狂躁,昏暗的天色像是我們處在一只水杯的杯底,而現在水杯的蓋子被人蓋上了。我發現了讓風力變小的原因,陳師傅把車倒了過來,停在了我旁邊,我彎著腰站起來,拉開車門鉆了進去,然后緊張地把門關上,像是外面有什么尾隨的可怕東西。

“沒傷著吧?我以為你被風刮走了”陳師傅平淡的說到,此刻車里像是個固若金湯的安全屋,風平浪靜,他還特意放著音樂,雖然并不是什么值得聽的音樂,甚至平時聽到就會切換掉的那種,此時卻希望它不要停。

“這種風,吹走人是有可能的”我看著車外,努力克制自己狂亂的心跳,平復急促的呼吸,陳師傅已經發動了汽車,不時有東西隨著風撞在車上,發出鐺鐺的響聲,前面的車燈已經打開,我們行駛在暴風中,探出兩道明亮的光束與黑暗抵抗,我們像一艘漂泊在虛無漫漫的宇宙中的飛船,任由萬物蹂躪;我們本可以躲開,可以藏進周圍任何一棟房子里,那些鋼筋水泥堆積起的結構更具安全性,正常的生活在那里面可以延續下去,不用擔心不確定的事情發生,只要等待天氣轉好暴風離去就夠了。

我不知道陳師傅出于怎么樣的原因而選擇繼續上路,我只是遵循這種選擇,并沒有去索要答案,在我看來,他不是個瘋狂缺乏理智的人,相反,他總是冷靜沉著,面對問題總有清晰的答案,就像善于解決高等數學的大學教授,總能在復雜中理出頭緒。

車子穩步向前開著,我以為這樣的平靜可以繼續下去,突然一陣劇烈的顛簸,車子向前滑行了一段徹底沒了動力停了下來,陳師傅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他迅速把車熄火,轉過來對我說“待在車上,我下去看看情況”

很快陳師傅回來,坐在駕駛座拍了拍身上的土說“油箱漏了,看來今天必須得住在這兒了”

外面的天色已經開始放晴亮了起來,似乎風也小了很多,我說“我第一碰見這樣的天氣,像末日一樣”

“你見過末日?”陳師傅狡黠地笑了一下,把手枕在頭后面靠在座位上。

他這一問,瞬間讓我覺得我的說法有很大謬誤,誰都沒見過末日就像活著的人誰都沒死過一樣,說像末日只是說像我們通過正常邏輯構想出來的末日情景,其實沒人見過真正的世界末日是什么樣的,這讓我想到了我自己,總是習慣掉進自己預設的陷阱,總是知行不能合一,就拿吃早飯這件事說吧,我連在睡夢中都知道吃早飯是一件對身體健康有益的事情,可我總是做不到,我們總在發現問題,可難的是往往事情就停留在發現這一階段了。

我沒有回答有還是沒有,而是說“我正在經歷我個人世界的末日,我的生活跟外面一樣,黑暗無光,混亂無序”

“真夠慘的,可我現在,此時此刻,能看到你好端端的坐在這里,沒人要把你怎么樣,除了外面那就快熄滅的風,等你出去的時候,它可能會吹亂你的劉海”陳師傅悠悠地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責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負面情緒觸碰到了他的某種立場。

我說“你見過我這個年齡被父母扔下的人么?你清楚當我以為全世界只剩下女朋友是我的支柱時,她留下一封信就再也沒出現時感受么?”我突然冒出了一種非要糾纏下去的想法,沒人能把我怎么樣是因為我不值得別人把我怎么樣,我除了孤獨不再有別的什么了。

這次陳師傅沒有再說什么,而是從兜里掏出了煙,哧的一聲,打火機亮起一朵渺小但明亮的火苗,它把火焰遞交給陳師傅嘴里的那根煙,線狀飄升的煙霧慢慢擴散開來,車里瞬間變得擁擠起來,我忍住去討一根煙來抽的沖動,陳師傅也沒有主動施予。

“那你是不是夢想實現了,掙了很多錢?”煙還剩一半的時候他說到。

“你從哪看出來的?”我想笑,一股悲涼在戳弄著我臉上的肌肉,讓我不自覺想發聲大笑,夢想?哈哈,實現?哈哈,多么熟悉,多么讓人欣慰的詞語組合,我覺的笑總比哭要強,即便是只是一張偽裝的笑臉。

“我沒看出來,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你是不是那種書里寫的窮的只剩下一身衣服的倒霉蛋”這次他轉過身來看著我,似乎在我身上尋找他想要的答案,煙霧逼了過來,他的眼神藏在煙霧后面,我知道在他眼里,我別想藏著什么。

“那倒不至于”我說,實際上我所有銀行卡里的錢加起來還有幾萬塊,可我沒有穩定持續的收入了,經濟上的重壓遲早會到來,但現在折磨我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幾個月之后事情留到幾個月之后再想吧,我接著說“我的背包里還有一套衣服”

他被我徹底逗笑了或者是真的覺得我可笑,沒有再繼續剛才的話題,他的第一根煙已經完成了使命,現在換上了第二根;我不抽煙,可如今的這種環境下我并沒有對煙產生厭惡的情緒,甚至想要要一根來抽的沖動,也許它符合了某種心境,也許是我的情緒影響了我對周圍事物的感知。

“風變小了,我們出去吧”他身子已經出去,又探進來對我說“把東西帶齊,咱們得換輛車”我冷冷地答應了一聲,對于剛才他有些嘲諷的態度我以為我不會在乎,可我終究被一種厭惡占據了,一種自尊派出的厭惡。

我拉開車門,風果然小了很多,天色也恢復了,雖然太陽還躲在云后面,街上一片狼藉,豐田車下面一大片黑色的油污還在蔓延,來時的方向的路上停了很多車,都是因為天氣而擱淺了,我看著陳師傅輕松自如的背影,他走向街邊的那家名為“高原人家”的旅館,不明白他為什么冒險頂風趕路,我看向天空,這里即便是平時的天空跟家鄉的也是不一樣的,天低云厚,讓人總覺得那里面蘊藏什么東西。

第五章

小鎮上的供電被中斷了,失去電力的影響隨著周圍慢慢變暗而逐漸變大,四下完全黑下來之后,我們和另外幾個人坐在旅館一樓的大廳里,這時,氣氛中游離著一股亢奮,吧臺上的那根發著微光的蠟燭似乎鞭長莫及,他的光芒到我們身邊時已經如縷輕煙可有可無。

旅館的大廳有幾排靠背沙發,中間是一個火爐,上面連著煙囪,座位的上面是從宜家買來的紙質吊燈,不過此時已經毫無用處了;大廳里主要的熱鬧之處,便是幾個年輕人在玩著他們的游戲,一種拿秘密當賭注的游戲,那種游戲似乎在這種昏暗的環境中更能生存,年輕人有些歇斯底里,又或許是對別人生命中秘密的好奇才讓沉穩的性格變得略顯瘋狂。

陳師傅在翻看著一本雜志,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楚雜志的類型,我猜應該是關于旅行的,我本想提醒他光線不足下看書對眼睛有危害,話到嘴邊,又感到實在用不著我去提醒他,我能想到的他應該也已經想到了,他那樣做應該有他的理由。

外面又靜又黑,能傳遞進來的只有寒涼,我緊了緊裹在上身的外套,心緒不定,竟覺得時間加快了進度,我在這本該安定的環境下來不及做任何事情,只能本能地呼吸本能地對周圍的事物一眼帶過,那些更深層次的東西,我來不及看一眼就匆匆錯過了。“好,這個問題我來問,聽好啦,如果可以回到過去的一個時間點,你會選擇哪個?”那群年輕人的情緒依然高漲,這會發問的是個男孩子,他的問題缺乏爆炸性的誘導因素,所以周圍人沒有起哄,安安靜靜地等著被問的人回答。

“其實有很多美好回憶都想回去啊,但是.....這個問題其實我們每時每刻都在思考,我換個回答方式,就說一個最難忘的美好瞬間吧,那是在一段列車上的經歷”我的有些晃神的腦子瞬間清醒,可我能確定回答問題的女孩子不是我希望的那個人,她稚氣未脫的聲音她欲言又止的猶豫都跟我希望的不一樣,可我還是被牢牢吸引住了,我側耳聽著,所幸周圍的安靜讓我偷聽起來并不費力。

“是在旅行中的回程的列車上,那個男生是我在幾天的旅行中每天都會偶遇的人,雖然變換了幾個目的地,可每次都會遇見他,以至于最后兩天碰到都會互相微笑致意,結果在回程的列車上,見到他的時候我幾乎失去了理智”女生并不羞怯,甚至她本人通過回憶已經置身于那段經歷中,有人問后來呢?其實我是知道后來怎么樣了,女生之所以還記得還想回到那段經歷中就是因為沒有后來了。

“后來,我們像老朋友那樣聊天吃飯,一直到他下車,其實那時候我已經過了兩站”女生滿是感慨,我能感覺到、此刻房間里她是屬于另一個時空的人。

“你怎么沒去找他或者干脆跟他下車?”有人問到。

“我覺得有緣會再見啊”女生輕快地回答道,聲音里滿是純真的灑脫,連我都倍感欣慰,也許那種放任是對愛的另一種奮不顧身式的詮釋,把愛視為一種信仰,相信愛無處不在,也就不需要苦苦追尋了。

“有緣千里來相會?”陳師傅嘟囔了一句,噗的一聲笑出聲來。他還在看著書,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說上這么一句,那群年輕人依然在繼續他們的游戲,雖然略有點吵鬧,但有他們在身邊,就會覺得自由放肆離得并不遠,那樣至少會讓我有些心安。

旅館的老板在大廳的中央點起了火爐,木柴的燃燒發出噼啪聲,微弱的火焰在昏暗的房間里成了唯一的熱源,我能夠感受到一絲絲暖流傳來,老板坐回到他位于吧臺里面的座位上,拿起一把吉他,先試了下音,然后開始正式彈了起來,黑暗中音樂聲音似乎變得更清晰了,但音樂聲也頗顯的孤獨,是《愛我別走》。

我看向陳師傅,我本想他不會對這樣的音樂有太多興趣,沒想到他竟然閉目斜靠在沙發靠背上,一副悠然自在神態,旁邊的那群年輕人也陸續安靜下來,小屋里回蕩著悠揚的吉他聲,雖然能夠感覺出不太熟練,有些音沒有在節奏上,但此刻聽起來似乎正對如今的氣氛,我們慢慢變得像群末日后荒原上的跋涉者,外面冷風呼嘯,我們關上門,燒著火爐,再用吉他演奏來抵御無處不在的孤寂,突然對明天開始有了些向往。

物理學已經證實,地球上海拔高度的不同時間的流逝速度也不相同,我們的時間似乎變跑得更快了,快到我可以回到過去的生活里開始做個旁觀者。

在開往湖南吉首的列車上,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著一封信,一封用明信片寫成的信:

周一:

? ? ? ? 這封信我遲了三年給你,我本以為感情可以隨時間慢慢消逝,直至煙消云散,可我就像被困在了原地,圍困我的是對你的喜歡,你不用費力去猜我是誰,因為你猜不出,我不在你的辨識范圍內,我想是鳳凰古城的某種情結給了我勇氣寫下這些字,也希望你終有一天也會來到這里,在沱江邊的古城巷口與我的足跡相遇。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木子

明信片的背面是晨霧還未消散的沱江,一座石塔若隱若現在霧中,江邊是古色古香的吊腳樓,古城韻味濃郁,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驅使著定下了去鳳凰古城的車票,誰也沒告訴就獨自出發,心里總在期待著一個事情的發生,但又有足夠的現實告訴我那不會發生,我明白寫信的人在我到達前早已經離開了,那封信只不過是她被鳳凰古城獨有的氣氛勾起了某種情愫,寫過離開后也就會忘了吧。

我沒想到的是,我本以為的會是干干澀澀的獨自旅行,竟然遇見了安娜,她在接下來的幾年接管了我的感情生活;安娜與我是高中同學,當時我還不能完全分辨出愛情和友情,我和安娜也許兩者都有,意外的相遇似乎突然讓我們的距離拉近了很多,我們一起乘船漂流在沱江上,一起走過清晨古城的石板路上,高中的我們一下子跟現實中的我們重合了,回程的路上我和安娜的手已經牽在了一起。

安娜的出現填補了我生活的所有空白,我從來沒想過她會離開,而且是以猝不及防的方式,我的生活像是突然抽去空氣的氣球,一下子變得干干癟癟,我沒有試圖去追問原因,也沒有精力去追問,起初我并沒有什么感覺,因為時間還在繼續,我還可以自由活動,屋外也沒有發生任何混亂,我靜靜地坐在臥室的沙發上,安靜得等待著痛苦的降臨,我似乎感受到了那股撕心裂肺的前奏,可最終等來的只是深夜的寂靜和幾聲狗吠,我不知道痛苦是否已經過去了,還是正席卷著狂風驟雨慢慢趕來,直到屋外的天空再次變亮了。

在和安娜分開后,一個大雨滂沱的下午,我收到一封信,當我把信拿到家時,信封幾乎被雨濕透了,我撕開信封,從里面滑出一張照片,我撿起照片,發現是一張風景照,拍的是陰天下的湖泊,一塊巨石在立在湖邊,上面刻著青海湖三個字,我翻過照片背后,于我意料之中地寫著“木子”,我讓自己陷進鐘愛的藍色沙發里,那是安娜還在的時候買的,如今能聯想到竟只是和安娜曾在上面做愛的畫面,我甩了甩腦袋,外面的雨沒有減小的意思,天空陰沉,一股潮濕的風吹進屋來,我猛吸了一口,把風想象成是從照片里吹來的,我還有什么選擇嗎?或者我還有什么選擇的資格,木子,她媽的到底誰?一個愛了我多年卻不愿露面的女人?在我成了生活的流浪者后試圖拯救我?我試圖在自己過去的生活里尋找過可能是她的人,可一無所獲,就像我找不出安娜離開的答案,無論怎樣,她選擇了離開,又或者是我在不經意間按下了離開的按鈕,總之事件發生之后,事件本身就沒任何意義了,我小心翼翼的保持著過往的習慣,像是周身有一層氣泡,稍不小心就會觸破,周圍的一切就會一擁而上把我窒息,可小心往往會把害怕的事情吸引過來,那張照片就像鋒利的刀刃劃破了籠罩在我身邊的氣泡。

第六章

黑暗中有人把我推醒,我睜開眼睛,意識還沒有完全從夢中恢復,黑暗中勉強辨識出是陳師傅站在我床前,還沒等我問出話,他就說“我們現在出發,快點”

我雙手支撐著坐起來,按了下床頭臺燈的開關,繼續的黑暗告訴我電力還沒有恢復,我沖著黑暗中的陳師傅問“天都沒亮,這會兒去哪?”我心里開始惱火,這老頭多半不太正常,前一天在頂著狂風趕路,這會兒又半夜趕路,而且他的車前一天已經報廢了,這段時間里我沒見他找過別的可以代替的車。

黑暗中我看不清陳師傅在干什么,只能聽到窸窣的摩擦聲,一會兒他的聲音傳來“我找了輛車,有個地方景色只能趁天沒亮去看”

我穿好衣服,黑暗中簡單洗漱了一番,完全清醒過來,默默地和陳師傅保持一致,黑暗中我們兩個人就像預謀了什么大事件,正在進行行動前的最后準備。我跟在陳師傅后面,他拿了把微型野外手電,下過樓梯,穿過空無一人的大廳,火爐此時封了進風口,看不出到一點亮光,一股寒意充斥在周圍,溫度比昨晚又降了不少;我跟著陳師傅來到旅館大門前,發現一把掛鎖鎖在門把手上,我剛慶幸可以回去睡覺了,陳師傅轉身小聲對我說“翻窗戶”。

從窗戶里翻出來走了兩步感覺又起風了,但只能稱其為大風,跟前一天的妖風沒法比,我跟在陳師傅后面,低溫加大風,只穿了件外套的我像裸身走在冰天雪地里,寒風刺骨簡直到難以忍受,所幸沒走多遠陳師傅就停了下來,面前是一輛破舊的五菱宏光,陳師傅打開駕駛室的車門并讓我上車,我本以為車里會暖和很多,沒想到一扇車窗的玻璃不知哪去了,車跑起來后,風肆意地從缺口涌了進來,一段時間后我的意識都有些飄忽,曾經在寒冷的冬夜,我從大學的自習室里出來,經過20層教學主樓,黑色的巨大建筑,樓頂有鐵架,我每次經過都會有種奇怪的想法,如果此時身處那樓頂的鐵架上,該會有多難熬?離地百米的地方在寒風肆虐的冬夜就像是荒涼的地外星球,那里盡是難熬的孤獨和寒冷。

“這里空氣很清新吧?”陳師傅語氣平淡的說道,如果不是環境使然,完全聽不出他的言外用意,隨后一件羽絨馬甲扔在我身上,“穿上它,別受涼了”。

我迅速拿起馬甲穿上,內心對陳師傅已經不想做什么評價,暖和是頭等大事,我裹緊了衣服并把包抱在胸前,希望這樣更能抵御冷風;車外的黑暗淡了一些,右邊的天空綻放出幾縷微弱的陽光,似乎無力驅散濃重的黑暗,我閉眼靠在座椅上,任憑灌進車里的風沖刷在臉上,什么都不想去想。

經過一段極為顛簸的路段后,車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陳師傅對我說“快來,不然就看不到了”我放下包,拉開車門跳下車,天色還沒有完全亮,但依然很冷,我抱著雙臂,跟著陳師傅走,察看四周,發現我們來到一處湖邊的崖邊,崖下邊便是青海湖的灘涂,說是山崖,其實只有幾米來高,我們身后是空曠無人的草原,眼前是靜謐無邊的青海湖,習慣了城市的眼界固然看過了豐富多彩的世界,如今視線一往無前,毫無阻攔地奔向世界的另一端,竟感到一種契合精神世界的現實來到眼前。

陳師傅爬上一塊巨石,然后伸手把我拉了上去,我們倆個人坐在一塊孤零零的石頭上,面朝東邊的青海湖,這會兒不用陳師傅提醒我,我也知道他來這兒的目的了,東邊與湖面相連的天空破開綻出紅光,幾道陽光刺破云層射了出來,我看了一眼陳師傅,他的臉被朝霞映得紅彤彤的,在沉穩的基礎上更加剛毅不屈,只是在一瞬間,我覺得那張臉似曾相識,念頭閃過之后,再集中精力回憶也想不起什么了。

“知道這樣的現在有什么不同么?”陳師傅看著我說,就像認真的家長在問孩子某個嚴肅的問題。

我不明所以,他的問題似乎跟我們兩個建立在金錢雇傭上的關系格格不入,我不知道要從哪個角度去理解并回答他的問題,我看著越來越絢爛的朝陽,說“現在是我這趟旅程中最舒服的時候”說完我躺了下去,把頭枕在雙手上,吹著清涼的風,雖然還不暖和,但我已經不太在乎,因為暖陽就在眼前。

陳師傅沒再說話,東邊太陽已經完全從湖天相連的那條線里爬了出來,開始一天例行的主宰,我用手抹了抹被風吹得有些發酸的鼻子,雖然倍感自由愜意,但總是不能翻看現實的另一面,那些讓我倍感無望的因素真實存在,我沒有辦法無視,就像舞會上的灰姑娘,盛裝之下是無力改變的殘酷現實。

“你有工作么?”陳師傅轉頭問我。

“以前有,兩年前辭了”

“那你靠什么養活自己?”

“過去的存款”

“存款總有用光的一天”

“對,總有用光的一天”

“我是問你用光之后打算怎么辦”

我翻身跳下石頭,站在地面上,因為我不想在說出即將說出的話時離他太近,我看著他說“大叔,我的事兒跟你沒關系吧?”

陳師傅笑出了聲,看著我說“我不過是想了解一下你們年輕人的消費觀,畢竟我女兒跟你一般大嘛”

“呵呵,那我可沒你女兒運氣好”說完我就轉身向五菱宏光走去,周圍的一些地洞里地鼠從里面探出頭又迅速縮了回去,我內心的煩躁也像那群地鼠一樣短暫地停留一下就又潛遁了,我開始有些愧疚,把身后的陳師傅置于尷尬之境實屬不該,也許他從未被人這樣晾在一處,而且后面還有很長一段路,得想辦法緩和一下氣氛。

我站在車邊等陳師傅,聽他腳步趨近時我抬頭看向他,并刻意在臉上堆起笑容,努力不顯做作不露浮夸。

陳師傅看著我說“上車吧,去下一個地方”語氣里滿是悵然若失的哀傷,他的臉愁云遍布,卻沒有一絲我以為的惱怒。

第七章

我沒有問陳師傅接下來要去哪里,他也沒有主動說話,車里的安靜始終被從缺口鉆進來的風攪亂著,好在并不會感覺冷了,在這樣的高原山區行駛總會讓人莫名地陷入一種孤獨的快感里面,沒人沒車更沒有其他人類活動的痕跡,在這里人的精神和肉體可以是真正自由的,甚至你想飛就能真的飛起來。

又想起了那張青海湖的照片,那名叫木子的女生此時會在哪呢?在火車上偶遇的那個女生呢?她會不會就是木子呢?安娜離開后,感情上的無力感讓我像是得了精神陽痿,甚至一度懷疑自己失去了對異性的興趣,但又覺得即便是那樣也沒什么,擁有一項能力的同時勢必要承擔相應的代價,愛一個人就要承擔失去她的代價,所以,不會愛似乎也沒有那么壞。

我能來到青海湖,應該說多虧木子,但要說是否想要見她,我并沒有這個打算,雖然她實際上算是幫了我兩次,可拋去別的原因姑且不談,一個苦戀我多年而我卻沒見過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應對,像是多年的債主與借款者,雙方已經超出了平衡對等的關系。

我本以為遠離了生活多年的城市,能夠掙脫生活本身的漩渦,擺脫一天到晚的無力感,可如今看來,那種無力感似乎是地球引力造成的,無緣無故,地心對我的引力變得越來越大,大到我連抬起雙腳都要預備片刻,所以當我看到木子寄來的照片時,我想到是逃離而并非是追尋。

車外明媚的陽光已經追趕上我們,我扒著那扇沒有玻璃的窗戶把頭伸出車外,閉上眼,迎著風,期望著風能把我身上的某些東西帶走,但到底是什么東西,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習慣把風、把陽光、把雨想象成正面意義的事物,始終相信他們對人有凈化作用,但人需要被凈化掉什么?什么對于人來說又是毫無意義的累贅?我們始終難以在正確的時候清醒的認識到。幾分鐘后,我坐回原位,風經過皮膚的觸感還停留在臉上。

“我以為你要跳車呢”陳師傅扭頭甩下一句話,隨即又轉回去自顧自地開車,像是突然扔了什么暗器到我身上。

我默默的注視著陳師傅的側臉,又一次感覺到一種陌生與熟識交織的感受,我想了一下,決定問一個能夠刺激到他神經的問題,“陳師傅,您女兒呢?是不是也在青海?”

陳師傅沒有出現我以為的反應,那張朝向我的側臉甚至都沒有轉動一下,我邊等著他的回答邊數著路邊被甩下的十米一個的石墩子,數到第八個時,陳師傅開始說話了。

“嗯,我女兒也在青海”“她特別喜歡湖邊的油菜花田”我以為陳師傅的女兒會是他心里的一塊牽絆,關于他女兒的問題會觸動他某個痛點的神經,至少會讓他有些不愿提起或者不知所措,沒想到他平淡如水地化解了我的別有用心,我有些失望,至少是在那幾秒鐘里。

“她在兩年前的一次事故中去世了”說這句話時,陳師傅終于有了些不一樣,我注意到他的身子不自然的抖動了幾下,像是身體里有什么強大的東西需要安撫,車速也明顯快了一些,外面吹進來的風刮的臉生疼。

我像被電擊了一下,可我知道那不是電,是死亡對正常生活的的撼動,我滿心愧疚,我想了一些安慰、開導的詞句,但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出口,只能讓沉默和安靜再次填滿車廂,我開始同情陳師傅,甚至從他的側臉上看到了淚痕,那是我間接造成的傷痛痕跡,我的一次報復行為驚擾了一個逝去的靈魂扎傷了一個無助的父親,我想道歉,卻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羞于開口了。

我多希望此刻再來一場狂風,吹走如今的燦爛陽光,讓天色再次暗下來,讓周圍再次狂亂起來,迫使我們停車等待, 那樣我們就可以脫離慘痛現實的拖拽,暫時棲息在沒有邊界的孤島上,遠離過往,看不到未來,只有現在狂亂中的安穩,能夠讓我心安一些。沒有任何意外打破車內的安靜,那安靜牢不可破,穩穩地矗立在我和陳師傅之間。

“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嗎?我女兒中學戀愛的事情”陳師傅主動聊了起來,聲音帶著劫后重生的安穩。

“啊?”我一時記不起來他說過的具體經過,我很想接過話頭。

“我去了學校,打了那個男生”

“你后悔了”我試著探索陳師傅再次說起這件事的原因,因該是在他心里留下了某些獨特的印記。

“沒要對任何事情后悔,就像沒必要對任何事情得意一樣,后悔總是虛偽的,虛偽的總是沒有存在感的”

我能感覺到陳師傅沉了回憶里,那里面有我想好奇的關于他的一切。

“男生被我擊中了頭部,之后被送進了醫院”

“你把人家給打死了?”

陳師傅笑了兩聲說“人沒死,但腦子出了點問題”

“傻了?那比死了還難受”說完我便有些后悔,說起別人的不幸我們總是可以若無其事,即便是死亡也只是會虛情假意地嘆口氣,埋怨起無辜的生活如何無情。

“他的記憶出現了問題”

“能理解你愛女心切,但對一個學生應該手下留情”

“他從那時候開始好像什么都不記得了,但是他知道一些事情,那些事在他腦子里占據了所有地方,別的記憶進不去”

“他還認識他戀人吧?”

“嗯,他知道的那些事情里有她”

“你沒再反對?”

“他說他與我女兒結婚了,但我女兒有一天不辭而別,他說這是他記得的事”

“還是傻了吧?”

“不是,他清醒的很,甚至比我、比我女兒、比他父母都要清醒,他記得的是將要發生的事情”

“預測未來?你怎么知道是將要發生的事情?”我認為記憶這個東西是很難有邏輯性的,很多創傷后的人都會出現記憶缺失或者繚亂現象。

“那之后我們發現他只有三天的記憶周期,可那些他說他記得的事情卻一直沒有忘記過,即便是那些事情一一應驗發生過之后”

第八章

天空又一次被染成金黃,像是有一位趣味單調的畫師,總是在傍晚時候拿出畫筆,執著地揮灑金黃彩墨。

陳師傅被往事糾纏著,在給我傾訴一番后便久久不再開口,他是否以為把那些事情交給我,就會減輕它們壓在他肩上的重量,還是他早已經釋然,與我聊聊只不過是用平和來慰藉那些原本沉重的回憶。

我看著那個殘缺的車窗,風不斷的涌進來,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我們會不會有一天被灌進來的風淹沒,然后窒息?那個不健全的車窗像個叛變的士兵,給風帶路,侵占我們本就不大領土;我和陳師傅的生活也都破了一個洞,那讓我們喪失了抵御風雨的能力。

我發現車速慢了下來,陳師傅把車靠向右側的路邊,這時我看到前面不遠停著一輛黑色越野車;離越野車有五六米的距離時陳師傅停下車,熄了火拉下手剎,對我說“那輛車昨天我見過,去看看”

我跟著陳師傅下車,走到車旁發現越野車的副駕駛車門開著,但車里沒有人。

“你昨天見過?”我想起陳師傅的話。

“在鎮上,旅館外面”

陳師傅繞著車子走了一圈,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好像在思考什么痛苦的事情時被刺痛了神經,他掏出一根煙點著,白色煙霧伴隨著他沉重的嘆氣被推出嘴外,形成一股錐形的煙霧,然后擴散融進空氣無影無終了。

“這輛車有啥問題?”我看出了他關心眼前這輛車絕不是因為前一天偶然見到過,他的躊躇暴露了他此刻極端復雜的情緒,他在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沒回答我,一路上自從聊到過他的女兒之后,他便變得跟剛出發時一樣,那種不算冷若冰霜,但卻能拒人千里的沉默。他轉身向路邊的原野走去,頭也不回的說“你在這兒等我,如果有人來開車馬上叫我”他踩著碎石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原野深處走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逐漸變成黑點,然后翻過山坡不見了,我站在原地,看了眼身后的越野車,用腳把開著的那扇車門關上,“嘭”地一聲,震得四周的暮色都顫動了一下,周圍安靜極了,我走回五菱宏光,鞋底壓在碎石的脆響竟聽出了不同尋常的美感。

我坐回到后排座位上,拉開車門,看著陳師傅最后出現的地方,那里原野和天際的界線越來越模糊,就像我內心存在的一些地帶,隱約浮現卻始終不能看得真切,我一直認為那是記憶的正常新陳代謝,從未試圖干預。

風帶來了湖水的潮濕味道和水汽的清涼,我往外挪了一下,盡可能地接觸舒服的晚風,沒有一輛車經過,在這里孤獨總是容易被滿足,一條看似沒有盡頭的道路把孤獨也延伸得無休無止。

起初我以為是錯覺,再次確認后才發現有兩個黑色的人影正從陳師傅消失的那個方向走來,他們的行進速度明顯比陳師傅去的時候要快,等我足夠能夠辨認時發現其中一個人是陳師傅,另外一個竟是前一天在旅店見過的一個女生。

我跳下車等著他們靠近,我把陳師傅拉上路基,又去拉那個女生,這時我看到女生面色慘白,滿臉淚痕,雙眼滿是膽怯,我用疑惑地看向陳師傅“怎么回事?”

陳師傅微微喘著氣,又一次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問我“你會不會開車?”

“會”

“開車帶她離開”“來,姑娘,你先上去”他把女生扶上我們的車上,并把門關上。

我站在原地等他給我解釋,他示意我跟他往前走,我跟在他后面,夕陽下兩個人的斜影投在路邊的碎石上,我聽到陳師傅摩擦打火機的聲音。

停下來時已經在吐他抽的第一口煙了,這次煙沒有形成形狀,而是繚繞著慢慢飛舞飄散,我想象著陳師傅把嘴“喔”成圓形,然后鼓動腮幫子吐出一個個環形煙圈的樣子。

“我把他殺了”他說。

“誰?”

“開這車的男的”他用夾著煙的手指了一下黑色越野車。

“我...”

“你當然不明白,你把所有事都忘了”

“......”

“帶她離開,快走吧”

“你.....這...我往哪開啊”

“沿著大路走會有路牌,走吧,警察快來了”他走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看著他的臉,感到他突然之間就老了,眼皮松弛了,皺紋也增多了,但他的眼里依然閃著堅定的目光,那是我選擇相信他的理由。

我感到我根本來不及也沒辦法多問下去,只是一段太陽落山的時間他竟然成了殺人犯,這他媽的到底是什么事,我被他催促著上了車;他站在路邊,對著車里說了句“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他是對我說還是對后面的女生,抑或是兩個人都有,我從后視鏡里看到了他雙手掐腰滿臉笑容的身影,讓我想起了電影《讓子彈飛》里結尾時的姜文。

第九章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黑暗中能看到散布遠處的星星點點的燈光,我開著車,注意力總是會飄離出去,有幾次差點掉頭開回去,后面的女孩兒一聲不吭,剛才看她的樣子似乎受了不小的驚嚇,我試圖從鏡子看一下后面的她,但外面的黑暗也流瀉到了車里,我只能看到一個人影。

后悔剛才沒有當面問清楚,我承認我被殺人這個字眼嚇懵了,這里面有人總是逃不過的邏輯怪圈,我職業讓我總是喜歡獵奇一些兇案類的故事,這就像我們在動物園里看猛獸,隔著鐵欄我們和它們并不在一個世界里,但真有一天人和猛獸被困于一室,就會想我剛才的反應,失去判斷,只想逃離。

最后我決定把車停在路邊,熄了火后,我沒動,整個身體靠在座椅上,我必須在事情再次變化前問清楚怎么回事,從兜里掏出了兩片箭牌口香糖,把其中一片遞向后面,我感到女孩遲疑了一下最終接了過去,我聽見撕開包裝紙的聲音,在黑暗中清脆悅耳。

“昨天我見過你”我對后面的女孩說。

“嗯,我記得”聽女孩的聲音似乎已經恢復了精力。

“你能告訴我剛才發生了什么嗎?如果你愿意說的話”

“他救了我”

“陳師傅?”

“他姓陳?嗯”

“那我怎么稱呼你?”

“我也姓陳,我叫陳瀟雅”

“哦,我叫周一,陳師傅說他殺人了,你能說一下怎么回事么?”

良久的沉默,我甚至以為她睡著了,今晚沒什么風,皓月當空,繁星滿天,這是我在城市期盼多年的景象,那時每每抬頭看到的都是暗黑無界的天空,像塊巨大的黑布罩在我們的頭頂。

“我今年大學畢業,離校那天男朋友跟我分手了,毫無征兆的一條短信就結束了我們四年的感情,在那之前一天他還在給我許諾未來”

我本想說點什么,后來作罷,等她繼續說下去。

“辦完離校手續,我沒有回家,可能旅行真的能療傷,我只想找個人少的地方躲起來,我買了張到西寧的車票,什么都沒想也不想再想就上了火車”

“我自己在網上加入了一個短途旅行群,那個人就是這次活動的組織者”

“一路上他對我很是照顧,總找我聊天,今天他突然神秘的拉著我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被失戀拿去了戒備心,我以為我受了劫難如今否極泰來了”

“直到他把手伸進我的內衣里時,我才真正看清了他那張臉,滿是猥瑣和邪惡,接著他肆無忌憚地拉扯我壓住我,我突然就對失戀報以釋懷了,我拼命的呼喊,但我沒有想到真的會有人出現”

我知道她沒有被侵犯,心里的不安總歸沒有滑向更深的地方,她把臉轉向車外的黑夜里,雙手垂在兩腿之間,坐姿放松泰然,我不知道她這會兒會不會對我有所忌憚,又或者她在剛才已經把所有的恐懼絕望都耗盡了。

“陳師傅勒死了他?還是用石頭?”我從沒想到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談論一起死亡,但我此刻又想不到別的方式,我們從來就沒有預設好面對死亡的姿勢,只能套以舊的模式。

“嗯,用石頭”她轉過來看了我一眼,就像回答我早飯吃了什么一樣。

“你們確定他真的死了?”我還是不相信或者不想相信。

“我不確定,但是,那個大叔確定”

“什么意思?”

“你繼續開車吧,還有些事情,是大叔讓我轉告你的”

“他轉告我?難道是我還沒付他錢?”

“大叔說必須到了西寧再告訴你”

“你不覺得我們把他一個人丟在那里有點自私或者不仁義?”

她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驟起的風吹亂了她的頭發,但她毫不理會,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我才是一個剛剛經歷了可怕事件的受害者,我猶豫了一下,然后回身發動汽車繼續前進,我想我是在繼承陳師傅的意志,他也許在這個女生身上想到了他的女兒,但他用自己的后半生去換,真的值得么?

我載著陳瀟雅開向西寧,離出事的地方越來越遠,但我總覺得陳師傅就在前面的路上等著我們,我們離他越來越近,我突然想起了陳師傅剛才說的一句話;

“你把所有事都忘了”。

第十章

車里的安靜慢慢淹沒我和陳瀟雅為數不多的對話,她似乎累了,最后說的一句話顯得有氣無力,我的手緊緊地把著方向盤,就像總想盡力去把控自己人生的方向,黑暗中我只能靠車燈看到車前不遠的地方,我一直有種擔心,陳師傅會突然出現在車燈的范圍內,而我會來不及剎車,把他撞向路邊的黑暗。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開始看到前方的黑暗里多了些星星點點的亮光,漸漸得亮光開始連成片,我意識到城市不遠了。

“我們快到了”我試著輕聲說了一句。

陳瀟雅沒有說話,只是挪動了一下身子,我聽到了調整姿勢時衣服與座椅發出摩擦的沙沙聲。

激動中我開始頻頻踩油門,但是發現油門越來越疲軟,到后來車子完全沒了動力,這時我才想到去看油表盤,指針已經歸零或者早已歸零,我們的車子速度越來越慢的滑向城市的方向,我依舊把著方向盤,控制著方向等著車子自己停下來。

“你在干什么?”車速太慢,陳瀟雅發現了問題。

“車子沒油了”我說。

她只是哦了一聲,完全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波瀾,就好像車子沒油是理所當然的,雖然車子遲早會沒油,但是沒油之后我們即將面臨的是如何到達城市。

車子最后一段距離走的相當穩重,最后悄無聲息地睡著了。

“你有手機嗎“我問她

她沒說話,而是直接把手機遞了過來,我接過來,看到時間已是凌晨,我翻出地圖,發現我們距離城市的邊緣還有三公里,到了那里我們就可以打車。

我把手機還給她,說“走吧,不遠了”

我開門下車,重又站在地面上感到心頭的壓力和不安又多了一些,我用雙手揉搓了下臉,滿手的油膩。

我把雙手伸進外套兜里,繞到車前,不知道是不是熬夜的緣故,我感到時間被拉長了,是那種真切的實在感受,我清醒著跨過了兩天之間的溝壑,然后被賦予了在意識中延長物理時間的能力,我發現,我很早就認識了陳師傅,早到我忘記了中間的一切,只記得開始,我開始期待陳師傅拖陳瀟雅轉達給我的東西。

我等著陳瀟雅從車后面下來,然后走到我身邊,我依舊看不清她的臉,我們兩個沒說話,然后轉身向城市走去。

我刻意走的比她稍慢一些,保持在她的側后方但是又讓她能感覺到我在旁邊,城市在前方的黑暗中沉睡著,我們兩個人像遭遇末日災難的遷徙者,前方是我們寄予生的希望的地方,那里的空氣才能使我們繼續活下去,我們需要找個縫隙,然后躲在里面,這是我一直都未曾明白的。

“回去之后,你怎么打算?”我問她,事實上我連自己有什么打算都不知道,陳師傅的事情總在我心里,堵在那里,我沒辦法去疏通。

“回家”陳瀟雅平靜的回答,她又接著說“大叔讓我轉告你一件事情”她頓了一下,但還在繼續往前走,好像在回憶什么。

“他說他死去的女兒是你的妻子”她說這句話時終于停了下來,轉過身看著我。

我想在黑暗中看清說這句話的人的臉,不知道為什么,這是我那一刻的第一反應,我透過黑暗看著她,就像努力理解她說的那句話的意思。

“我沒有妻子,我還沒結婚”我也停住腳步。

“大叔說你的記憶有漏洞,所以你現在記得的事情并不準確或者并不完整”陳瀟雅只是在復述陳師傅的原話,我能看出來她對這些話沒什么理解。

陳瀟雅從兜里掏出一個東西遞給我,說那是陳師傅轉交的。

我接過來,發現是一部手機。

陳瀟雅轉身往前走去,她的背影堅定穩健,看不到一絲柔弱,我想起了安娜,她在離開我之后的日子里是否也是如此孤獨前行?

我快步趕上去,她默默地沿著路邊頂風前行,路兩邊的野草隨風刮起波浪,在周圍形成一陣沙沙聲,我跟在她后面,更像是被保護的人。


第十一章

等我們走到有建筑的地方時,東邊的天空已經開始泛白,我轉身看了一眼后面來時的路,我們的車已經看不到了,只有遠處高山的黑色影子像群沉睡的巨獸趴在哪里。

我回過頭往前走時,看到陳瀟雅也站在原地看向來時的方向,經過她身邊時我說“走吧”

她意外的沒有沉默,問我說“陳師傅會不會死?”

我看到她的嘴皮干得已經泛白,像電影里跋涉在沙漠里的人那樣,我本能地抿了下嘴唇說“死是最后的事”

她說“你為什么不選擇留下來陪他?”她的語氣里竟然有些質問的意思。

我說“他救的可是你,我也在救你”

“他說他等這天很久了”陳瀟雅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回身走近陳瀟雅,看著她的臉,此時我已經能夠看清她的長相,清秀的面容略顯落魄,眼神堅定,就好像我是她要極力反對的人。

“這句話也是他要你轉告我的?”

“這是他給我說的”

“在什么情況下說的?”

“砸完那個人之后”

我沒有再說話,我理解陳瀟雅,她經過了一晚上的平靜和恢復,理智終于告訴她如何從道德層面考量要面對的問題,可現實又是她所不能反抗的,這是所有人都會遇到的困局;她把救她的人扔下不管,這是她此時心里難以逾越的一道坎,就算責備我,依然無法真正幫到她。

“我覺得陳師傅有他自己的考慮”我看著她說,我有種預感,陳瀟雅已經跟這件事情再無瓜葛,她本身就不應該被卷進來,我首先要做的是把她推回到她原本的人生軌道上,不再受這件事的影響和折磨。

我示意她往前走,她愣了一下才邁開腳步,久違的城市在我們身邊慢慢醒來,市井的聲音開始在四周一一奏響。我看到不遠處有一家面館,有熱氣從屋里里面冒出來,我對陳瀟雅說“前面有吃的”然后加快腳步,情緒的透支也會殃及五臟六腑,饑餓感像頭看見獵物的野獸,當看到飯館招牌后它就開始撕咬我的神經。

我一個人吃了一碗羊腸面,兩個燒餅外加兩個雞蛋,陳瀟雅只吃了一碗牛肉面和一個雞蛋,但是吃完后她的精神比之前好多了。

我在吃飯的間隙拿出了陳師傅轉交給我的那部手機,我發現手機并不是陳師傅的,至少不是他平時用的那部,很流行的款式。

“他說留了一些東西在里面”我抬頭看到陳瀟雅對我說。

我嘗試著把手機打開。

“在短信里”陳瀟雅又一次告訴我答案。

當我的指尖就要觸碰到短信的圖標時,我竟然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猶豫,這里面到底說了些什么?我只需輕輕點觸一下就會知道,但是某種對未來命運的畏懼讓我收回了手指,我知道陳瀟雅一定在看著我,她還沒從愧疚中醒過來,但她遲早會醒過來的。

有兩個人走進面館,接著三個、五個,面館似乎喜于我沒有按下手指,突然興奮起來,我把手機收起來,沒有去看陳瀟雅,只是看著別處說了一句“走吧”。我知道她跟了過來,但是我從她的腳步聲里聽出了責怪的意味。

走在街上,我聞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像是迎面從湖上吹來的略顯腥苦的味道,那種味道讓我覺得陳師傅就在周圍。我看著自己投在前方的影子,虛弱飄忽,滿是無力感,我閉上眼睛告訴意識要強打起精神,我需要把陳瀟雅推回到她原本的生活。

我在路邊的桌椅上坐下,對陳瀟雅說“我看看陳師傅說些什么”

然后投出手機,做了幾下點觸的動作,兩分鐘后,我把手機收起來,迎著陳瀟雅疑惑的目光站了起來。

“有些事情我覺得你還是不知道的好”我對她說,像是藏著秘密的父母在規勸充滿好奇心的子女。

“你把我送回去”她還沒等我回答就轉身離開,我追上去說“你要回哪兒?”

“找陳師傅”她走的有些快,但顯然沒什么目的性。

“你回去能干什么?!”我停下腳步問她。

“給陳師傅作證!”她的目光帶火,像此時投射在我頸部的陽光。

“陳師傅是自首!他是一起車禍的肇事者,早該被抓了!”

“他身背罪惡,是你給了他救贖他自己的機會,你的出現讓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個好人,少了一個壞人,你沒有必要再被自己的愧疚糾纏下去,這只是旅途中一段特殊的經歷,生活還在眼前”

“回家吧”我走近她,對她說。

她漫然的看著我,從昨天到現在她的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不同于恐懼和堅定的稚嫩,我也曾這樣少不經事,陳師傅肯定也曾這樣過,包括那個被殺的年輕人,我們在時間面前總是盡顯無力,命運則站在一旁嘲笑我們。

我把陳瀟雅送進了車站,等著載著她的那趟列車緩緩起步,那道綿延數千公里的鐵路就像在反抗命運治下的蠻橫統治,它讓依靠它的人的命運變得可預測可判斷,它把命運擋在門外,把時間囚禁起來。

第十二章

我坐在車站的候車廳里,一列列到站又出站的火車帶走了我身邊的一群又一群人,可車站永遠也靜不下來,像是一場持續不斷的狂歡盛宴,而我是那個無人注意的孤獨患者。

陳瀟雅離開后,我依然沒有辦法消化最近兩天發生的事件,它們像在我周圍豎起的一圈網,當我看向周圍事物之前卻先攔住了我的視線,俘虜我的注意力。陳師傅的轉告由于過于顛覆,以至于讓我喪失了對其應有的思考能力,我希望那是真的又希望那不是真的。

我抬頭看到一對男女站在透過車站玻璃墻照進來的陽光里,女孩依偎在男孩的耳邊低語,片刻后兩人抱在一起,女孩的長發飄起,被染成了金黃,那束陽光像是專門為他們打下的舞臺燈光,男孩手邊的拉桿箱是距離那美妙畫面最近的事物。

我終于有站起來走一走的意愿了,那種意愿的生成似乎集合了世間所有的巧合,我像抓住稍縱即逝的生存希望一樣毅然站了起來,走過那對男女時我只是看了一眼那個銀色拉桿箱,它一定裝滿了男孩的貼身物品,跟隨他日夜兼程,所以才有資格站在那片陽光里。

在車站的廣場上我打了一輛車,在等車的間隙,我把一張西寧到北京的火車票扔在了路邊的垃圾箱里,伴隨著一種執念,我把車票撕到了人手可操作的最小單位,碎片灑落的瞬間那趟列車上注定要少我這樣一個人了,我這樣一個在歷經的生活中總被忽視被遺忘的人,在那趟列車上一定會被談起被注意。

“到莫家街”我對司機說。

“莫家街,莫家街,西寧的美食都在莫家街”司機以一種西北特有的語調輕快的哼出一句話。

坐在后排的我實在沒有精力去回味司機好客的幽默,陳師傅給我的手機桌面有句話—“如果你不走,在莫家街等我”

如果說陳師傅要告訴我的事情會徹底改變我的生活,那這就是我要留下的原因,生活時刻都在被改變,可我在過去的日子里習慣了時間在我身上刻下道道痕跡而裝作視而不見,我把生活當成了一項工作,過去的每一天像是惠普復印機里吐出的一張張整齊有序卻毫無差別的白紙,對于一張張潔白的A4紙張,你能有所記憶么?還是能有所辨識性?

車在等紅燈的時候,口袋里的手機竟然響了,我掏出手機,是個陌生號碼,我等著鈴聲結束,久違的安靜像是缺氧后獲得的空氣,這時短信鈴聲又響了起來,同時一條短信顯示出來“我是陳師傅,接電話”,

電話打了過來,

“喂”

“喂,你在哪?”

“出租車上”

“我在莫家街”

“我也快到了”

電話掛斷了。

如果我即將面對的是一場演出,我確信我自己毫無準備,如果是一次在美食店愉快的談話,我倒是有所期待;雖然實際情況更可能是后者,但是當電話掛斷后,我的注意力怎么都無法集中,這是我心神不寧的主要表現,如果仔細觀察還會發現我的腿在抖,像帕金森綜合癥患者那樣。

第十三章

我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下車,以為會在人群中找到陳師傅,但是沒人與我的視線相遇,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西邊的天空又一次被映的霞光萬丈,我掏出手機打給陳師傅

“喂,你在哪,我到了”“好”

我掛掉電話,抬頭尋找陳師傅說的牛雜店。

當我在一家只有兩張桌子的店里找到陳師傅時,他已經在用餐巾紙擦嘴腳最后一點油漬,店里一股濃郁的肉香,可我只能忍住胃里竄出的食欲,坐在陳師傅面前。

我看著他,他跟我第一次見到他唯一不同是胡子長了,頭發有些凌亂,但精神上絲毫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樣;他一直沒顧上我,直到為他面前的三只空碗了結了債務,他才將目光集中到我身上。

“那姑娘呢?”

“在回家的路上”

“你為什么不走?”

“往哪走?”

“從哪來,回哪去啊”

“你到底什么意思”

“哈哈”他極其做作地笑了一下,那笑聲就像寫在紙上的一樣。

“周一,現在我什么都不想告訴你了,知道為什么么?”

我看著他,情緒歸于平淡,內心靜如止水,這是我不曾預料到的。

他繼續說“人活著,為了一些事誓要置外于生死,卻在最后關頭選擇茍活于人世,圖了什么?”

“不知道”我只能說這三個字。

“人最難解開的結是與自己的心結,我們不會因為種種一直追尋的結果而幡然頓悟,苦苦追求的真的不會是你心里的答案,既然忘記了,就不要再試圖找回來了,我有你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可那些于你而言,就像我抓住的那個欺負陳瀟雅的壞人于她而言一樣,記著的永遠是痛”

說完他推到我面前一個牛皮紙的信封,然后他起身對我說“我會一直留在青海,你租車的費用下回再付吧”說完,他走出小店,隨即被淹沒在熙攘的人群中。

兩天后,我上了那趟兩天前錯過的列車,不知道為何,我總有種感覺,車上的人全是兩天前的那一批人,他們在等我,而我在等一個我永遠也等不到的人,那封信是安娜留給我的,她因一場人為車禍重傷,彌留之際寫下那封信。

一次遠行讓我不再對我寄居了多年的城市和房子有何厭倦,我開始理解他們,也開始理解我自己,我又開始寫字讀書,這是我不屈于生活的一種方式。

直到一天,我讀到一篇新聞“富豪父親蟄伏青海,終于抓住害死女兒真兇”,我坐在自己臥室的藍色沙發上,一股風吹進臥室,我似乎聞到了那天在青海湖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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