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學校時,和導師討論過一個問題,“為什么有的電影要發行導演評論音軌版?”因為說實話,對英語水平不高的眾多影迷來說,導演評論音軌其實是種觀影負擔,要時刻關注多出的那一重字幕,割裂感不言而喻。所以如果準備要看導演評論音軌版本的話,通常我會先把電影看上兩遍。簡單的來說,導演評論音軌是導演、編劇、監制、主演以及眾多影片參與者述說影片創作意圖、幕后故事,幫助觀眾理解電影劇情,跟隨著主創團隊的思維再次去思考電影里隱藏的眾多細節和線索。
我提出的疑問是,要是所有人都去跟隨著導演的思維方式去理解電影,不就千人一面了嗎?而且有時候在網上看到的很多個人分析比導演說的更有意思啊!
導師不以為然,“你要是覺得人家理解得淺了,那是你自己想太多。片子是人家拍的,這個鏡頭他說是單純的場面調度,轉移觀眾的視覺重點;你非要說是表現了兩人之間隱性和不穩定的關系狀態。哪能怎么辦?你去和他吵?最后還不是人家說什么就是什么。”
不過如果有的電影生怕觀眾們看不懂,還沒正式上映,導演就借助各種媒體,通過長篇大段的文字來向觀眾傳達電影里想要表述的含義,那會不會對觀眾看電影時產生先入為主的印象?
看了《長江圖》點映之后的朋友們,在社群里發各種媒體撰寫的導演解析和訪談,我只是覺得不希望在走進影院前就了解太多導演的想法,寧愿在觀影中多一些自己思考的空間。種種原因(其實是旅游去了),我錯過了《長江圖》上映的最初一段時間,在這期間更多的影評和分析文章出現在網絡各處,我忍住沒有點開其中任何一篇,就像我在社群里說的,“想要自己對電影獨立的判斷,最好不要在觀看之前去讀別人關于這部電影的任何評論”。
那么《長江圖》究竟需不需要在觀影前做一些功課呢?至少我覺得是導演多慮了,《長江圖》并沒有那么晦澀難懂。對為數眾多的普通觀眾來說,走進影院根本不會選擇一部認知度極低、且沒有娛樂明星出演的國產電影;而選擇了觀看《長江圖》的觀眾,大多是對它早有耳聞,或者認識演員表中的秦昊(笑)。
提到秦昊,作為目前國內出演文藝片最多的男演員,有了《春風沉醉的夜晚》、《浮城謎事》、《推拿》打下的基礎,他在電影鏡頭里就能讓你感受到詩人的氣質,隱藏起之前《火鍋英雄》的油氣,他又能讓你重新將他定義為專屬于《長江圖》的“高淳”。
高淳,這個詞同樣也是我所處城市南端一個鎮的名字,特產陶瓷,就如同電影中的男主一般,精美絕倫卻又脆弱易碎。手捧詩集的高淳像那個年代的所有文藝青年一樣,向往著理想主義,卻又受困于生活。黃色燈光下的船艙里,光和影層次分明,虛化的背景里書架上堆滿了書,與長江里往來的貨船形象格格不入。只有當生活將一切推向他的時候,高淳才會帶著父親一同上路,背負起父輩責任的他被動得繼承了這艘船,溯流而上,也開啟了這場在時間之河中的穿越之旅。
影片中的習俗讓父親化身黑魚,原本應讓魚自然死亡,代替人的靈魂得到解脫。高淳將魚養在網中,對父親的愧疚讓他違背了江上的習俗,也造成了劇情人物沖突。我的兒時也曾走到江邊,南京有說放生黑魚能為家人帶來好運,我手捧黑魚心驚膽戰的走過灘涂上豎起的一座木橋,木橋的前端伸入江水中,把魚拋入長江后的很多年,我仍能感受到當時腳下木橋的“吱嘎聲”。
那樣的“吱嘎聲”想必也一直在高淳的耳邊響起,船上的木頭在長江彌漫的霧氣里變得逐漸腐朽,被時間挫掉了銳氣的人此刻正在適應新的身份和生活方式。“春晚”的聲響定位了航行開端的時間坐標,在吳淞江面上和“娼妓”安陸未來得及交談,便匆匆起錨。在江陰一長段的隔岸行走,大全景鏡頭中的兩個人都若有所思,高淳關上木門、安陸打開小太陽,“你很美,一定很多人愛你”,“我也愛很多人”,之后便只剩下沉默。高淳從船艙里重新翻出詩集,作為一個回憶的參與者和旁觀者,去嘗試著完成一場自我拷問和救贖。
高中時候選修地理,讓我對長江產生極度向往的是一期《中國國家地理》上關于三江源的專題,沱沱河成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向別人提起的旅游目標。同桌男生原本生活在江心洲,在得知他家里有艘貨運船之后,我就決定要和他成為朋友。我興奮的問他,等畢業以后有時間了,找個機會一起沿著長江開船去到它的源頭看看。他只是白了我一眼,你TM知道那要開多久嗎?
高淳的旅途中也有在南京停船,正是江心洲,一個江中的小洲。這里原本是遠離市區的洲頭生態,現如今也成為城市跨江發展的一部分。這里的安陸問高淳“未來什么樣”,高淳無法回答,安陸跳入江中游走,一束漁船的燈光隨著她直到消失。
萬壽寺辯難的出現使得劇情進展有些跳躍,只有看到了之后的段落才能理解這處設置的必要。安陸對師父提出三個問題,都是她困惑、深陷、無法解脫的罪,但信仰并不能拯救一切。辯難的聲音引導著高淳一步步走上塔頂,找尋安陸卻一無所獲,就如同他這趟宿命里溯流而上的航行一樣。至于“如是我聞”的意思,對宗教研究不多的我并不能真正感受。
銅陵發生了最多的故事,一片荒廢的徽派建筑正是長江對沿岸生活影響的最佳寫照,高淳說出“我不想走了”,或許才是愛情轉折的重要節點。丈夫這個角色其實在片中的分量并不多,但他的自殺讓之后淳陸二人的矛盾關系更加激烈。安陸追著船喊出“你能走到哪兒去,這是我的長江”,觀眾已經大多都能夠理解到導演要把長江和這個女子作為意向聯系在一起了。
就像觀音千面、有眾多法相;安陸出現在不同的時間、地點,也有著不同的身份,娼妓、醫生的女兒、出軌的妻子、誠心禮佛的信徒、山間行走的女子;長江在各個航段也會呈現出不同的狀態,或風平浪靜、或水流湍急。導演或許是想把宗教、愛情這兩個概念同時賦予到長江,長江女性化一面在影像層面的塑造使得這種表達更加潛移默化,膠片里表現的水墨長江,相信所有親眼見過都會深有體會,水墨版海報蘊含的“回歸母體”也是對這樣表現的再度強化。
相對于女性的表現,電影里的男性除了高淳外,都比較薄弱和臉譜化,武勝和祥叔在片中分別承擔了青年和老年這類人,不拘傳統的武勝為了堅持習俗而跳江,跟隨高家父子的祥叔卻為了自己的信仰而背著高淳放掉了貨物,新與舊、傳統與現代的沖突在每個人身上都得以體現。但可惜的是影片對他們的表現著墨略少,不能和其他線索產生緊密的聯系和互動,有些獨立于主線之外,讓人產生要說另一種觀點的感覺。
黑魚破網入江之后,高淳也沒有了牽掛,安陸游上了孑然獨立江中的觀音閣,用毛巾擦拭浸濕的詩集。這里出現的屬于安陸的詩集,已經明確說明淳陸兩人所處時間的不同。高淳在船上經歷的是現實時間的流動,和安陸的每次相遇則是不斷回溯到記憶河流中的各個節點,兩條時間線方向不同卻不斷重合。我在校時寫一篇論文里“諾蘭的非線性敘事”中提到《記憶碎片》,同樣是把線性的剪輯分解再重新排列,《記憶碎片》邏輯嚴謹的剪輯是為了讓觀眾接收眾多細節,再重組得出正確的劇情解析。《長江圖》則是更注重用這樣逆向而行的時間線索,幫助觀眾體會到時間的流逝和情感的變化。
三峽大壩這一段落肯定會被很多人解讀成環保,但高淳在開閘時面對左右兩邊的鋼鐵,如同摩西分開紅海般的鏡頭表現實在令我震撼。船被吊上時,發動機的轟鳴停止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船體與鋼鐵刮擦發出的刺耳噪音,無論是否借此來說人對長江原始狀態的改造,導演應該都只是在追憶那些逝去的記憶,而現實已在眼前,無法改變。
一路上行,停下船的高淳仍然未能找到安陸,直到夜晚被刺眼的光照射,那束船燈的光追著山間行走的安陸,一路搖晃、閃爍。膠片的顆粒質感在此時發揮到了極致,光照中畫面不斷變焦模糊的感覺,給這份初始純真的愛情賦予了魔幻的色彩。天亮時,高淳看到前方的船上,模糊的淚中看到自己把詩集遞給安陸,他走到船前,鏡頭在兩人之間緩慢平移。
“我是一個終點,也是一個源點。”
“你不需要詩歌,不需要經歷我所經歷的一切。”
隨著詩集被撕碎,高淳對安陸背負的愧疚也走到了終點。這場自我救贖最后是否算是成功,我也不能確定。
無論各人怎么理解,在長江源頭的碑上,寫著“安陸在你身邊”,導演是否真的在創作時將安陸與長江畫上等號,我們無從得知。在老畫面之后,安陸出現在了一排望向江面的佛像的最右側,背光的鏡頭里看不到她的臉,宗教感十足的畫面再次將三者結合在了一起。
《長江圖》里可以看到導演的野心,卯足了勁想要往電影里加入盡可能多的東西。向所有人證明,我的電影擁有的精神內核覆蓋到各個層面,最終還能都串聯在一部電影里。遺憾的是,這么做的人有不少,但是他們通常用力過猛,最后觀眾反饋的結果并不一定如他們所想。
詩意、愛情、宗教、環保、民俗、加上對過去年代的追憶,涵蓋到如此多的方面,卻也會在理解上造成主線模糊,而詩化的表現氛圍又會把這一缺點更加暴露。把所有一切的都安放在兩個人的愛情線上,長江這份歷史和人文積淀起的厚重,恐怕是他們負擔不了的。至少在人們走出影院贊嘆畫面的同時,極少有人會再一次深入思考導演想要表達的那些。《長江圖》承擔了太多,跨越了時間空間維度的呈現,單靠詩意的支撐或許遠遠不夠。
最后再說一說我的那位同學,他又搬回了江心洲。我問他是不是還是享受遠離城市的感覺,他又是一陣白眼,“你傻啊,這邊走夾江大橋離我上班的地方比較近啊”。
你看,有時候過度解讀就是這么容易自找沒趣,但是我們依然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