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前,爺爺要喝幾盅酒。他先將酒倒入一個能裝二兩酒的小瓷壺,一般只倒一半,將其坐進裝了熱水的茶缸,片刻后,酒溫,再倒入小酒盅。
喝酒前,爺爺用筷子在酒盅里蘸一蘸,往桌子上點一點。爺爺告訴我,這叫“祭奠祭奠”。我要等到好多年后,才知道他用濃重的山東口音說的,是這兩個字。
爺爺嘬酒的時候,會發出“滋滋”的響聲。這樣的響聲,穿越了近五十年,此起彼伏,依然悅耳。嘬完一口后,爺爺捋一下花白的胡子,面帶微笑,眼睛半閉,眉宇舒張。
某一天,爺爺在喝酒的時候,不知出于何種考慮,用筷子蘸了一蘸,遞到我面前。
我嘗了一下,沒有被辣哭,反倒覺得有那么一絲絲香甜。
自那之后,我便以小小年紀即能陪爺爺喝酒,享譽全莊。
和爺爺相比,父親常喝大酒。他尤善急飲,從年輕到年老,從山東到吉林,鮮有敵手,酒名遠揚。
盡管酒量奇大,父親也會醉酒,甚至醉到不省人事。父親說,他還是最佩服爺爺。他說從沒見爺爺醉過。
我陪父親喝酒的時候,也都是先用筷子在酒盅里蘸一蘸,往桌子上點一點,“祭奠祭奠”。
父親晚年胃癌復發。他最關心的,是什么時候能喝酒。化療期間,痛苦異常,他想喝頓大酒把自己醉死,一舉兩得,完美收官。結果一斤半高度白酒,只是讓他多睡了幾個小時。他睡起來后,在臥室和客廳之間走了很多來回,摔摔打打,懊惱至極。父親的大酒量害慘了他。
我的酒量遠遠不如父親,為此父親深表遺憾。但我遺傳了父親的酒風。這很要命。酒量不大而又好酒,當然易醉,醉后丑態百出。成家生娃后,“酒鬼”二字,便經常成為“爸爸”、“他爸”的代名詞。
歷盡各種懊惱、賭咒發誓,撰寫了數版“戒酒經”,尤其隨著胃潰瘍的加重,飲酒次數逐漸減少。不再主動張羅酒局,不會隨叫隨到。不得已參加酒局,會強令自己控制。我努力像爺爺學習,一杯一杯數,生怕記錯。到了既定目標,任誰勸也無動于衷。
眾酒友紛紛投來鄙夷的目光,甚至直接批評我無趣、墮落、不可“酒”喻。
酒局越來越少了。
但是酒癮難耐。只要胃沒有不舒服,就在家抿兩口。
每次喝酒,我還是習慣性地先用筷子在酒杯里蘸一蘸,再在桌子上點一點,心里默念:父親,喝酒;爺爺,喝酒。
想呼兒相陪。兒不愿,說:我才15歲,媽媽說得過了18歲,才能喝酒。
我說,我不到5歲的時候,就陪你太爺喝酒了。
兒說:吹了多少遍了。我才不想喝酒,像你一樣,長大后變成一個酒鬼。
女兒漸漸懂我。
她快5歲了。發現我的杯子是空的,會問:爸爸今天怎么不喝酒了?
她喜歡我給她講繪本故事。
她尤其喜歡我喝完酒之后,給她講繪本故事。
她大概總結過,不喝酒,講出的繪本故事就是不帶勁兒,即便她媽媽是教語言藝術的老師。
在她眼里,“酒鬼”是個純粹的褒義詞。
她最樂意做的事情,就是吃飯前給我倒酒。
一邊倒,一邊開心地說:爸爸是個大“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