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貌似輕松地告訴你們說,本魚虎軀一震,只恨沒有小伙伴和我一起驚呆.
但當時,仿佛溶于水的疲憊和迷惘,與突然而來的恐懼,閃電一樣占據了我。人生第一次,我活在了黑暗中,看不到、感受不到任何東西。
我發燒了。
不要笑,魚就不能發燒么。我可從來也沒有嘲笑過溺水的人類。嘲笑,是愚蠢者才會做的事情。當然,諷刺又是另一回事。
誰都有溺水的時候,是誰拉了你一把,讓你不至窒息?
難受得我覺得鰭都要停止震顫的時候,我好像聽到那人的聲音。
他說:“咕嘟,我看到你了。”
他說:“有眼睛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你很漂亮,這世界很美。”
他說:“我從黑暗中出來了,我自由了。”
他說:“對不起 ……”
……
我只看到有晶瑩的水珠衍出他的眼睛落下,帶著說不清是冷是暖的溫度。
我還來不及看到他的眼睛,卻醒了。我多想看看他的眼睛是什么樣子。
那個人帶來的兩個伙伴站在魚缸旁,他們照顧我。其實朋友和伙伴,有時真的很重要。不需要心心相交,彼此照顧,已經難得。雖然,他們看我的眼神,依舊像看著一個笨蛋。
可我知道,我不是。
我想知道,他為什么說,對不起。
他對我一直都還不錯,除了嘮嘮叨叨煩了些,他喂我吃的,給我講很多事情,去花園的小溪中汲最新鮮的水給我。
那個人曾在小溪邊,捧著剛換完水的魚缸告訴我:這條小溪,是院子里最有生命力的東西,因為他來自遠方,又流向遠方。路途并不容易,可只有從不放棄地流淌過去,那些磕在石子上、拍打在岸上、從瀑布摔下來的疼痛才會變成最鮮活的生命,你越不畏懼,那些疼痛就消失得越快。
我央求狐貍和貓帶我去那條小溪。狐貍問為什么,我說不出。我懂得“逃走”這個詞的意思,“逃”的是意思是,總有人不肯、不想讓你走的。就像貓,眼睛像鋒利的冰一樣,看穿了我一般,什么也不說,只是示意狐貍一起離開了。
其實,貓也是很奇怪的家伙對不對?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不同的家伙,表達愛的方式是如此不同。除了用眼睛看,還要用心去感受,“在乎”的另一個說法,叫“擔心”。
那天晚上,一個人影閃進了屋里。
他曾經給我講過“盜”這個詞。他說,很久以前,人的夢想之一就是這世界上沒有盜賊,夜不閉戶。但其實,盜賊們,都是很可悲,因為他們拿到手里的東西,本不屬于他們。
而每個東西都是有生命的,這些東西會悲傷,會憤怒,會去尋找自己的歸屬。
他給我講和氏璧的故事。他說,那時有句話,叫“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趙國和秦國都想擁有和氏璧,和和氏璧最后卻碎了。所有想盜竊天下的國家,最終也都碎了。
國碎的聲音很寂靜,因為戰爭過后,總是青山白骨,狼煙破土。
“所以啊,不要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我記得他最后微笑著,說了這樣的話。
我想把這句話告訴那個人,于是一次次躍起,他終于聽到聲音,卻好像又根本不懂我的意思,只是著急地捧著魚缸出了門。于是我驚訝地看著他說著“安靜點”將我倒入小溪中。
人類很喜歡用“命運”這個詞,但當我聽著小溪的歌曲向前游去,我好像才真的理解了這個詞的意味。
那個小偷,閃進門的時候,也閃進了我的命運中,然后像個路人一樣消失了。
一生中,我們會遇到多少個這樣的路人,在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時候?
我從不知道,原來我的背鰭和尾巴這樣厲害。我常見他走路,兩條腿交替著無比靈活,像是得了上帝的眷顧。卻原來,上帝也很眷顧我們魚的。跳出了魚缸,一直一直向前,豎好了背鰭用力擺尾,用最快的速度用詞,也不會碰壁。
前方,就似用永無盡頭。
小溪瞥了我一眼,繼續向前跑去了。只說了一句:
“這花園挺美的,每次路過的時候我都會減速歇歇腳。”
“我要找人,我能跟著你嗎?”我問。它微微笑了笑。
我們就這樣走了很久。在嘩嘩的流水中看著兩岸不斷向后,不知道前面的岸上會遇到什么——然而不論遇到什么,也都會變成身后的物事。
溪水中看月亮,格外不同。月光不再那么神秘,我看著他照在我的鱗上,覺得自己好似第一次來到世界——之前那屋子,像是把我和世界隔開了很久很久。這讓我覺得溫暖,踏實。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真的活在這個世界上,與衣食無關,與家人無關,與朋友無關,純然地只是自己的感受——像一棵水草、一只白狼那樣地只是依靠這個自然,就有生命的我。
這感覺很美妙。
“為什么要找人呢?”小溪忽然地開口了:“不需要誰,不也可以活得快樂。”
我已經很多天沒有想起過那人,可小溪的話落,他的樣子卻慢慢浮現在月光中,笑啊笑的。我以前總覺得這么笑很傻氣,很鄙棄他。現在卻希望這個影子永遠停在這兒。
我忽然很怕自己忘了他,找不到他。
“有人和你講過對不起嗎?”我下意識地問,因為我想起,是在溪邊,他說:
“對不起,我盜竊了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