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山湖旁邊有一間小木屋，那是我的家，是劉叔幫我蓋的。

劉叔知道我喜歡獨處，不喜歡跟別人住。他說我跟一般人不一樣，我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鳥。

之前我不知道，只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現在我明白了，原來我是鳥！

但我不能像鳥一樣飛，劉叔說因為現實很沉重。

我不喜歡“現實”，他讓我不能飛，“現實”一定是一只惡靈。

劉叔給了我很多氣球，說有了這些氣球，我就可以像小鳥一樣自由自在地飛翔。但我現在還不熟練，還沒能飛起來。劉叔說有一天我可以飛起來的。

氣球很漂亮，有很多。有時候氣球會破，劉叔就給我新的。

氣球很容易飛走，所以劉大叔給了我一條很粗很粗的繩子，綁在我腰上。這樣氣球就不會飛走了。劉大叔真聰明！

但我還是把氣球弄丟了。

今天下午有人來拍我的門，我不知道是什么回事。我在腦海中快速思考，究竟自己又犯了什么錯。我什么都沒想到，只感覺自己全身在顫抖。我不想再被人打了。

他們把我帶到了明山學院的一個房間里。里面不大，只有一張桌子。里面有兩個穿黑衣服的人，跟帶我來的人一樣，黑得像烏鴉一樣。

穿黑色衣服的女士讓我坐下來。她的臉好看極了，右邊眼角還有一個淡淡的痣。她還對我笑了笑，我稍微沒那么緊張了。但她旁邊的男人從我進來就一臉怒氣，讓我剛剛放松的神經又緊繃了起來。

“劉天明，前天下午你在哪里？”

我以為他們在問我氣球的事情，這兩天我都在找我的氣球。

“我去了劉叔的院子。”

“除了劉叔的院子，你還去哪里了呢？”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問得那么清楚，我最討厭考試了，劉大叔就從來不會考我。

“我……我去了明山學院的飯堂吃飯，那天有我最喜歡的西紅柿炒蛋，還有青瓜炒香腸，還有雞蛋……”

“喂！我們對你吃了什么沒有興趣！快告訴我們你都去哪里了！”男人大力地拍了下桌子，把我嚇得整個人縮了起來。

“不要緊，你繼續說吧。我聽著呢。只要說去了哪些地方就行。”溫柔的女士微笑著說。

“我……吃完飯后，我就到湖邊散步了。”

“為什么去湖邊散步呢？”

“我喜歡湖邊，我經常到湖邊散步，哪里有腿好長的白色小鳥。它們的翅膀一張開……”

“誰他媽的讓你說這些了！”男人吼道。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兇。

女士仍舊微笑著，但我覺得已經不太溫柔。

為了不被男人罵，我繼續努力回憶。

“我……就一直在湖邊走，一直在湖邊走……”我好害怕男人又拍桌子。

“那里是不是有漂亮的姐姐啊？”女士眉毛向上揚了一下，那顆痣忽明忽暗。

“那……那里……那里有塊牌寫著‘禁止玩水’……”我偷偷看了一眼黑衣男人。

“那你還在在湖邊有遇到什么人了嗎？”

“有……”

“什么人？”

“三個小孩……”

“繼續！”

“他們是3姐弟，8歲的姐姐小芳、7歲的二弟小輝和4歲的……”

“盡是說些沒用的！不嘗點苦頭你不知道害怕是吧！”我不明白男人說的“沒用”是什么意思，事實上我很害怕，我在努力地回憶，他一直在打斷我的思路。“我要讓你也嘗嘗被人開膛破肚的滋味！”

女士用手輕輕攔住了男人向前沖過來的動作，微笑已經從她臉上消失了。

二

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在明山湖，大家都對我很好，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都不會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明山學院的學生就很喜歡我。特別是阿威，他最喜歡跟我玩馬戲團游戲，還一直讓我當主角。

他給我紅底白點的褲子，黃色紅條的上衣，腳尖上有個紅球的絲綢鞋子，還有像花一樣綻放的軟軟的帽子。

他還幫我化妝，讓我的臉比誰都白讓我的，嘴唇比女生的還紅。他說這是馬戲團里的最受歡迎的角色。雖然我不知道馬戲團是什么，但我覺得那一定是個自由的地方。

我有點想念我的氣球了。沒有它們，我覺得自己都不自由了。

黑衣女士的痣變得有點恐怖，我不敢正眼看著她了。這時劉叔沖了進來，跟他們吵了起來。

見到劉叔我很高興。劉叔堅持不肯離開房間，還跟我說，只要是他不在，就不要再說任何話。劉叔比那黑衣男人還兇，所以他們最后讓他留下來了。有劉大叔在，我沒有那么害怕了。

“你剛剛說看到了三姐弟，除了他們，還有其他人嗎？”

“還有阿威和小麗。”黑衣人臉色很凝重。“他們是明山學院的學生，我認識他們。”

女士嘆了口氣，好像有點累。“沒錯，小芳說看到你跟他們相遇了。你們迎面相遇，但過去不久后，你就掉頭，尾隨他們進入了樹林，是嗎？”

“我沒有尾隨，我就是要走那條路的。”

“你不是在湖邊散步嗎？為什么要到樹林里？”

“我想回去我的小屋。”

“那你在樹林里看見阿威跟小麗了嗎？”

樹林里只有一條大路。劉叔告訴我，除了這條路，不要走其他小路，因為小路有惡靈。

“看見了。”

“他們在做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男人一拳錘在了桌子上。“你是因為他們平時一直嘲笑你，尾隨他們準備報復！”

“報復？……他們是我朋友……”

“警察同志，”劉叔抗議，“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天明不會做這種事的……”

劉叔和男人吵了起來，我聽不太明白。

他們跟我玩馬戲團游戲的時候也一樣，我也聽不太懂他們的話。他們在我臉上畫來畫去的，然后突然就一起失聲地笑。我就跟著他們一起笑。旁邊的過路人也一起笑。

很多人一起笑，我很高興。

女士讓男人不要再說話，李大叔也是。她讓我繼續回憶。

我努力回憶。“他們……他們在說話，他們好像不太高興。小麗在哭。阿威一個勁地說不是他的錯。但小麗卻一直說就是他的錯。我也不知道誰錯……”

我其實聽不懂他們在樹林里說的話。但黑衣女士堅持讓我回憶他們說了什么。

“阿威讓小麗閉嘴，不然會讓她好看的……他說他要的是只是快樂，其他的都不想要……后來……后來，小麗哭得很厲害，說肚子里面有孩子……是阿威的孩子……她不會讓孩子出來的……然后她跑進了樹林，啊威也跟了過去……然后，阿威又跑了出來……跑的太快了，我……”我手心有點出汗。“后來我我就回家了。”

我很喜歡啊威，因為他跟我一樣，都喜歡“自由”。我想他也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鳥。

“后來小麗出來了嗎？”

“沒有，小麗就沒有再出來了……”我腦子很混亂，“我就回家了……回家了……”

女士和男人輕聲地在交談，男人情緒激動，腳尖在煩躁地打著點。

劉叔站起來跟他們說，“天明不會說謊的！他可能會做錯事，但他一定不會做壞事的，特別是這種……這種事。他都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怎么會……”

女士回到桌子邊，雙手撐在上面。“謝謝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但請不要離開學校范圍，我們隨時聯系。”

三

出來后，劉叔很不高興，說：“就憑幾個小學生的話就把人當罪犯！真是不知道警察是怎么做事的。難怪現在還有那么多罪犯逍遙法外。明明就是啊威……”劉叔突然停頓了。“好了好了，沒事，他們知道誰做了壞事，誰是好人的。他們會對付啊威的啦。他總不能一直藏著。”

劉叔很討厭阿威，說他和小麗都不是好人，讓我不要跟他們玩。但是我覺得他們都是很好啊，他們笑得那么可愛、天真。我覺得愛笑的人都是好人。他們從來不打我。他們從來不會像剛剛那些黑衣人那樣問我那么多問題。

吃完晚飯，樹林里已經有點黑了。劉大叔說要送我回家，說我今天太累了。

雖然今天遇到也很艱難的考試，但我其實并不累，我只是緊張而已。我有點喜歡這種刺激感。

走在森林的小路上，我不知道怎么的一直在傻笑。

劉叔沒說話，一只牽著我的手。

“劉叔，我想去湖邊走一下。”

“天就要黑了，不回家嗎？也好，走走透透氣，更容易入睡。”

我們離開了通往我的小木屋的大路，我牽著劉叔走進了他之前從來不讓我走的林中小路。

我早就熟悉了這樹林里的每條小路。他們彎彎曲曲的，像個迷宮。

剛開始的時候，我經常迷路。現在不會了。

突然，劉大叔停住了腳步。我感到他的手在顫抖。

“劉叔？……”

我抬起頭看了看劉叔，劉叔眼睛直直看著前方。我向劉大叔視線方向看去。

“啊！我的氣球！原來在這里！”我興奮地跳起來。

我記起來了！今天被黑衣人弄得我心煩意亂，都忘記了，現在我都記起來了！

前天下午，我跟著阿威和小麗進入樹林。小麗跑進小路后，我去跟啊威打招呼，我想跟他玩，讓他開心些。

“你大爺的！滾開！你個智障的懂個屁！”

我不懂啊威說什么，樂呵呵地過去想把氣球給他。但他一把將把我推開了，讓我屁股坐在地上，好痛啊。

這不像平時的啊威。一定是樹林里的惡靈搞鬼，阿威都不喜歡跟我玩了。

阿威背對著我，在樹邊抽煙，還在用力踢旁邊的樹，嘴里說著什么。

我摸了摸我腰上的繩子。

劉叔怕我把氣球弄丟了，特意把氣球栓在我腰上。劉大叔一向很會打結——那種可以輕易收緊，但很難解開的結。

他只教給我一個人解開繩結的方法，讓我不告訴別人，這樣別人就不能搶我氣球了。

我松開了腰上的繩子，把繩圈套在阿威脖子上。

“你他媽的要干什么！什么東西，快拿走！”

惡靈果然是怕氣球的！氣球快給阿威自由吧！

我用力收緊繩圈，不讓惡靈搶走氣球。

阿威連續咳嗽了好幾聲，額頭上的血管漲了起來。

我再使勁收緊，他臉變紫色了，眼睛充血……

最后啊威不動了，我想惡靈終于走了，氣球還在上面自由地飄著。

我拖著阿威的手去找小麗，想告訴她，阿威已經變回好人了。但小麗看到我們時，卻驚叫了起來，往樹林里跑了。

我不懂她為什么要跑，可能她已經不想跟阿威在一起了。

她跑不要緊。但她肚子里關著個孩子啊。劉叔說沒有人可以隨便關著別人的。我要去讓他自由！我從兜里掏出了水果刀，追進了樹林……

我想阿威也不想跟小麗在一起了，所以我找了個離開小麗特別遠的地方，找了顆大樹，讓啊威在上面成為自由自在的小鳥，讓他只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別人不能打攪。

我看著在樹上飄著的氣球和阿威，我覺得很高興，他們都很自由。

但更高興的是，我又找回我的氣球了！我是自由的！

但不知道為什么，劉叔的表情很奇怪，他眼睛睜大大的看著我。他的表情就像那次一樣——當時我用手捉住他揮向我的長鞭——那一次后，他就給我在樹林里蓋了個小木屋。

劉叔有點狼狽地沖進了樹林。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有點累，不想追他了。

我很喜歡劉叔，但我知道劉叔不是小鳥。因為他說他永遠不可能自由自在的。

我看見過劉叔用槍打小鳥。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打小鳥，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打我。

我知道有一天他也會用槍把我打下來。

我把氣球重新綁在腰上，獨自走向了明山湖。

三姐弟又在那里玩水。

湖邊牌子上寫著“禁止玩水”。

這里是明山湖，長腳的白色小鳥喜歡在湖里捕魚。不能讓惡靈破壞了小鳥的自由！

我拖著五顏六色的氣球，走向明山湖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