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魚筱豆
01
四月份的北京，微涼，馬路邊的每一株植物都像嗷嗷待哺的嬰兒，伸長了脖子，接受陽光的哺育。
我畢業了，工作單位在離家鄉非常遙遠的北京。這天，我到工作單位報道，人力資源部的同事拿來了幾張表格，讓我填寫。我拿起表格快速瀏覽了一遍，哦，無非就是填寫一些個人基本信息，我拿起筆，毫無顧慮的寫著。
“姓名、性別、學歷、畢業院校......家庭成員......”
母親 ：佟XX 關系：母女 父親：于XX 關系：父女
填到這兒，我忽然停下了筆，“父親”，以前填表的時候，這一項分分鐘就填完了，可是現在，我還要填這一項嗎？我抬起頭，伸手把表遞給人力資源的人，問：“請問，父親去世了，這一項還填嗎？”“哦，那就不用填了，空著就行了。”人力沒有片刻的猶豫就給出了答復。
“空著，是啊，人都沒了，填，還有意義嗎？空著，只能空著。。。。”我努力張大眼睛看著已經填上子的那一格，眼淚一滴一滴流下，我低著頭跟人力說：“抱歉，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繼續填。”跟我一起出去的還有剛才填寫的那張表。
我走到外面，看了看湛藍色的天空，心里卻是灰色的。我走到公司的后花園，找到一個長椅坐了下來，拿起手中的表，仔細打量。
父親去世還不到半年，就已經慢慢從我的生活中一點一點消失了，消失在視線里、消失在聽力里、消失在話語中、消失在生活中，現在，就連一張微不足道的表格上，都不能再出現父親的字眼......
我抬起頭，努力不讓眼淚繼續流淌，透過稀松的樹葉，看見刺眼的陽光，回憶又不禁回到失去父親的那一天。
02
父親病重的那天，我正準備論文答辯，母親打來電話，詢問我的答辯進展，她為了不影響我畢業，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只簡單告訴我父親最近病的有點重，讓我答辯之后趕緊回家看看，因為父親想我。我說那就申請延期答辯，我要馬上回家看他。母親勸阻說沒關系，答辯之后再回也可以，不差這幾個小時。
后來，母親為了安撫我，把電話放到父親旁邊，讓我聽聽父親酣然入睡的聲音，聽到父親歡快的鼾聲，我笑了，答應母親答辯之后就馬上回家。然后就安心去準備答辯了，誰知道，就是這樣的一個疏忽，讓我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
上學時總覺得什么事情都不順心，老天爺仿佛一直跟我作對。
論文答辯我被安排在下午的倒數第三個，我算了一下時間，還來得及坐上回家的大巴。誰知道，馬上就要輪到我答辯的時候，院長因為前面一個同學的答辯質量不高而大發雷霆，大吼著說：“答辯答成這個樣子，怎么畢業？！剩下的人都安排明天答辯，各自的導師回去都好好指導一下學生！”
我大驚，我本來答辯之后就要飛奔回家的啊！前面還有一個同學跟我一樣著急回家，他鼓起勇氣問院長能不能讓他先答，他家里有急事，需要馬上回家，院長此時更加氣憤了，指著他說：“你能保證明天答辯通過嗎？如果不想畢業就回家吧！”說完，把手里的論文摔在桌子上，轉身甩門走了。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老師和受到驚嚇的學生。
我心里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趕忙給母親打電話，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告訴我不用擔心，明天答完辯再回去就行。我不放心的放下了電話。
第二天的答辯很順利，剛要回寢室收拾回家的東西，遠遠的看見妹妹朝我的方向快速走來，我迎著她小跑過去，看到她穿著黑色的大衣，我問她怎么有空來找我，她低下頭定了一下神，拉著我的手，說：“姐，我姑讓我告訴你，姑父病重，趕緊回家。。。。”我聽了，腳底下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她趕忙拉著我的胳膊，我帶著哭腔說：“走，趕緊去車站！”說完便拉著妹妹朝著車站狂奔過去。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哭，沒有停。妹妹也在一旁不停地安慰著我。每次回家都坐這趟大巴，從沒覺得它跑的像現在這樣慢。
大巴晃晃悠悠終于到達了客運站，我幾近瘋狂的奔跑，走到車站門口，老姨和舅媽身著黑色大衣在等我。我仿佛知道了真相，不敢向前邁步。老姨走到我跟前，拉著我說：“走吧，先去給你爸燒點兒紙。”我怔住，跟著老姨的步伐上了車。車門一關，我趴在老姨的肩上嚎啕大哭。老姨說：“哎，哭吧，你爸呀，走的時候沒怎么遭罪。”說完，她伸出手輕輕擦拭了兩下眼角，隨即目視前方，尋找著車輛的終點。
很快，車停到了火葬場門口，我已經癱倒在車上，沒辦法動彈，老姨和舅媽使盡全力把我從車里拽了出來，我幾乎是爬著來到了父親跟前，看到躺在硬板床上的父親，我剛要飛奔過去，舅舅使勁兒拉住我的胳膊說：“不行，千萬不能碰啊，咱這兒有規矩，碰了是大不敬！”我只好縮回伸出去的雙臂，順勢跪倒在父親腳下。舅舅給我拿來黃紙，讓我給父親燒點兒紙錢。我邊哭邊順從地拿著紙放到火里，我抬起頭，掃視父親的遺體：從未有過的安靜。直到火苗蔓延到我的手上，我才驚叫一聲站了起來。
老舅把我扶上車，告訴我：“回家陪陪你媽，晚上有我們陪著你爸，明天早上再來，送你爸最后一程。”“最后一程，好，我一定來，我一定來。。。。”我在心里默念，登上黑色的小車，趕緊飛奔回家。
03
到了家門口，我下了車，感覺整個世界都很清凈，沒有一點雜音，仿佛所有的東西都知道我內心是多么的傷痛，沒有誰肯打擾我。天才剛剛黑 ，我就開始摸索著上樓了。樓上，家里的門沒有鎖，我輕輕推開門，熱氣襲來。家里被一大群人填滿，我顧不上一一打招呼，直奔臥室。
到了臥室，看到虛弱的母親正躺在床上抽泣，她看到我，馬上起身將我抱住，大哭，說：“孩子，對不起啊，沒讓你見到你爸最后一面啊！”我也緊緊摟住母親，安慰她說：“媽，沒事兒，我還有你，明天早上我去送他最后一程。”我扶起母親，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我微微一笑說：“媽，你得堅強點兒，振作你來，你還得供我讀博士呢！”母親暗淡的眼睛放出一點微弱的光芒。這時，旁邊的一位朋友提醒我說母親好幾夜沒合眼了，讓她先休息一下吧。我安慰母親睡下，又故作堅強地招呼了屋里的所有人，最后又一一將他們送出門。屋里，只剩下被傷心和疲憊擊倒的母親，還有傷心欲絕到極度孤獨的我。
我走到客廳，看到父親生前用過的手機，我拿到眼前，翻看。里面僅有的兩條信息是發給我的，叫我不要擔心他，要好好學習，注意身體。我再一次崩潰大哭，摟著父親的手機，后來，我哭著在沙發上睡著了。。。。。
04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被誰搖醒了，我張開模糊的雙眼，看到是老舅，他說：“走吧，戴上孝，咱去送你爸最后一程。”我點點頭，顧不上洗漱，衣服也不換了，轉身問母親：“媽，你也跟我去嗎？”母親又要哭了，說：“他們不讓我去，說有說道，能有什么說道，這最后一程我也得去送啊！”我停頓了一下，安慰母親說：“有說道就別去了，我替你去就行，你在家等我吧。”說罷我就跟者老舅去火葬場了。
到了火葬場，昨天見到的親朋好友全都到場了，他們都用一種特殊的眼神看我，我知道，那是憐憫和心痛。我徑直走到遺體告別廳的門口，忽然停住，因為我又看到了父親熟悉的身影，他躺在那里，像平時一樣穿著干凈的衣服，很平靜、很安詳，我慢慢走到他跟前，伸出手想摸摸他的手，又被阻止了，我忍不住大聲嚎哭，旁邊的親戚大聲跟我說：“孩子，別哭，快好好看看你爸，以后就見不到了！”我聽了，趕緊使勁兒忍住眼淚，盯著父親的臉，想要把它印在腦海中。這時哀樂響起，遺體告別儀式開始了，我已經哭得不能自已，全然忘了要回禮，父親，則躺在那里，享受這最后的尊嚴。
很快，遺體告別儀式結束，我被一群人推出房間，大人們跟我說馬上要遺體火化，這時的我已經哭不出眼淚，我傻愣愣的待在一輛黑色的車里，抬起頭，看到火化爐旁邊的大煙筒，灰色的天空和煙筒冒出的黑煙混為一體，“那里，就是人升入天堂的大門吧？”我傻傻地想著。。。。。。
05
“哎，你怎么跑這兒來啦？我還找你吶，別人都填好表了，就剩下你了，你趕緊回去填好，然后我們要開始簽合同啦！”人力資源的同事走到我身邊，義正言辭地說。
我抬起滿是淚水的雙眼，輕聲說：“哦，我知道了，您先過去，我馬上。”
“好，快點兒哈。”她若有所覺地悄悄走了。
我站起來要走，再次發現已經快被我揉爛的表格，這一次，我清晰地看到“父親”那一欄填寫著父親的名字，我把表格放在椅子上，一下一下地撫平，然后輕輕對折、再對折。。。我輕輕撫摸著，仿佛手里拿著的是稀世珍寶，然后打開隨身攜帶的小錢包，把表格藏到了錢包最隱蔽的地方。
我把錢包緊緊握在手里。
“爸，您放心，這張表格我會永遠保存，即便以后所有的表格都無法再填上您的名字，但是我心中的表格，永遠為您留白。”我站起來，堅定地朝著公司的方向走去。
無戒寫作訓練營第13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