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圖/千圖網
1
開始時,吳東健的態度是聽天由命。
也不怪他狠心,實在是李璇的病情太復雜,不是砸錢就能治好的——再說他也沒有錢。
說來不過是普通人一個,捱得過粗茶淡飯,但經不起狂風暴雨。真心固然難得,卻沒辦法兌換成錢去買妻子一條命。
是尿毒癥。
李璇在上班時忽然暈倒,被同事七手八腳送進醫院。等吳東健關了店門匆忙趕到時,加急送檢的生化報告已經出來了。
急診科醫生臉色凝重:“初步考慮是腎衰竭,需要轉往腎內科,你先去交費吧。”
吳東健不知所措地接過入院單,又茫茫然地往收費處走去,腳步是飄著的,可一顆心沉重得像灌了鉛。
后來的事就恍惚成了一場夢境——
病房里仿佛彌漫著一陣終年不化的寒意,李璇的脖頸開了刀,一根管子硬生生插進皮肉,仿佛橫亙在人生的醒目傷痕。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瘦下去,人也變得消沉悲觀,衣服不換了、妝不化了,連飯都不樂意吃了。
家屬們話不少,嘰嘰喳喳交流的都是病情。
“透析也可以活很久,只要好好保養。”
這是被提及最多的一句話,家屬們反反復復地念叨,帶著些自我安慰的意思,多少能把死亡陰影抵消一部分。
吳東健先是一喜、復又一悲,心中五味雜陳,一瞬間轉過無數種情緒。
他已經在透析室外見過那些靠透析活了許多年的病人,他們都無一例外地黢黑、瘦弱,有個女的甚至骨節縮退,像個佝僂的滄桑老嫗。
這意味著李璇會飽受煎熬;
也意味著他吳東健會被拖累得再無翻身之日。
不死的癌癥,比死了的可怕一萬倍。
2
等吳東健從夢境中回過神來,時間已經過了大半年。
一家三口都被命運強迫著適應哀傷,學習在密不透風的愁苦中生存。人類的忍耐力與適應力,到底是強大的。
每周二、五去透析,其余日子,李璇就坐在吳東健的鞋店中,做些毛線拖鞋、十字繡之類的手工活,也幫忙看看店、收收錢。
得了這個病,公司委婉地勸李璇在家中休養,大信封里裝著一疊鈔票,是三個月薪水外加同事捐款。
至此已算仁至義盡。
畢竟只是小老板開的小企業,利字當頭仁義靠邊,其實就算心存善意,也難免會力不從心。李璇本來就是會計,這一點她再明白不過了。
生一場大病,也就把什么都看透了。
娘家來看過幾回,母親哭得撕心裂肺、弟弟沉默不語,弟媳婦則做出滿臉為難的樣子:“姐,我們也不寬裕……”
依然是推過來個裝著微薄心意的信封,為了治姐姐的病,也為了安自己的心。
至于其他三姑六姨表兄堂姐,則是能遠則遠,唯恐尿毒癥也是靠近不得的傳染病。
哪怕是枕邊人吳東健,也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變化。
開始時,他會輕聲細語地勸慰妻子,用溫柔來化解李璇心中的悲痛。可久病床前焉能有愛情?更何況她和吳東健,最初也只是被過日子撮合起來的相親對象。
果然,他很快就提出分房要求,理由是怕影響病人休息,態度亦不如從前溫和,只用沉默不語來暗示他的壓力和勞累。
好在李璇也識趣,從不追著丈夫要安慰,也很少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地抱怨。
夫妻倆偶爾會聊起身后事,李璇說:“再婚當然是可以的,但你一定要找個對孩子好的。”
吳東健悶聲應下,兩人都回避著彼此的目光,寧靜中泛濫起一股哀傷,仿佛是某個秘密達成。而那秘密是陰暗的、不可告人的,但他們心照不宣。
李璇當然不會主動去死,但也不會為了活而“綁架”丈夫,不過是活一天算一天,在煎熬掙扎中等死罷了。
3
轉機發生在一位女記者的到來。
她叫林曉彤,23歲,出生在書香世家,長了一張從未被生活欺負過的臉。這樣的姑娘,對人間疾苦總有種天然的憐憫,也堅信手中一支妙筆能夠拯救蒼生于水火。
她第一個想拯救的對象,正好就是李璇。
是從李璇表的妹的同學的未婚夫那里聽來的,故事轉過幾道手,已有些面目模糊的感覺。林曉彤便扛上機器帶上攝像師,一臉正義地找到了店里來。
當時正是午飯時分,李璇坐在凳子上鉤拖鞋,手指地上上下下翻飛,臉上則浮著一層被絕望包裹的祥和。
吳東健正好從微波爐里端出肉丸子,裝在小碗里的,只有5個,他小心翼翼地夾進妻子的飯碗。旁邊是一盤子炒土豆絲、一小碟咸菜。
那個畫面落在林曉彤眼中,立刻就被轉化為了新聞價值,一聽就是閃閃發光的正能量詞匯:自立自強、夫妻情深。
采訪就變得容易多了,吳東健順著記者的思路,用語言和表情,一點點把自己塑造成了情比金堅的代名詞。
林曉彤問:“你希望妻子換腎嗎?”
“那當然!”吳東健說的是真心話,“可腎源難找,錢也難湊。”
他的眼里閃著些淚花,不是裝出來的,是實實在在的心疼和心痛。無論如何,她是他的結發妻子,朝夕相對了幾千個日日夜夜,
林曉彤又問:“如果可能,你愿意給她捐腎嗎?”
來之前她已做足功課,知道父母子女和兄弟姐妹之外,夫妻也可以互為供體。
吳東健頓了一頓:“我當然愿意!”
接著又補充道:“假如經濟不是問題,我當然愿意救我的妻子。”
攝像機里的吳東健,神態凜然言語堅決,儼然是能為妻子犧牲一切的絕世好男人。
李璇站在一旁微笑,她是整個事件的主角,卻始終保持著波瀾不驚的表情。她理解丈夫的一片真心,但也曉得真心敵不過現實。
畢竟話容易講,事卻不容易做。
林曉彤卻感動得淚光閃閃,她在采訪本里寫:這大概就是愛情的模樣。
4
林曉彤來過后,鞋店的生意忽然好了起來。
從前的日凈利潤不過百十塊,如今卻賓客盈門,營業額直線飆升,連那些積壓許久的陳舊老款都被一搶而空。
那些來來往往的客人,都用同情而欽佩的目光望著夫妻倆。有人甚至哽咽著塞紅包,不停說著祝福的話。
李璇覺得難為情,但心是實打實地被烘暖了。
正在這時,林曉彤上門來送錢,整整5萬,是她發動身邊親朋好友募捐而得的。她拉著李璇枯瘦的手,聲音充滿了期待:“璇姐,你去做腎移植吧,我打聽了,親屬捐腎的費用沒那么高,報銷后不到20萬。”
20萬?
吳東健苦笑,一邊搖頭一邊理貨。
他笑這個溫室里長大的嬌花未經風雨,把世事看得太天真太簡單。
可林曉彤是認真的,她在凳子上坐下,一本正經地看著夫妻倆:“我爸的同學,就是做腎移植的教授,我可以直接帶你們去。”
李璇愣了愣,下意識地看了看丈夫,丈夫也正看著她。兩人四目相對,空氣忽然有些尷尬。
林曉彤掏出手機,把那位教授的話一句句念出來,“夫妻因長期體液交換及共同生活,配型成功比例并不算低,供腎質量也較為理想……”
她下決心要做成這件事,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叫問題,重要的是守住真心,把正能量傳播出去。
吳東健下意識地搖頭:“不行,20萬我們也拿不出。”
“那好辦啊!”林曉彤一拍大腿,“現在不是有眾籌嗎?我這就給你們寫文案。”
“可……”
吳東健還想說什么,但林曉彤已經把目光轉向李璇:“璇姐,麻煩你把病歷身份證銀行卡都拍照給我一下。”
李璇怔了一下,但還是點點頭,不動聲色地答應林曉彤:“好。”
5
吳東健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新聞人物。
捐腎原本只是說說而已,誰料林曉彤的一支生花妙筆將它描寫得可歌可泣,轉眼便成為薄情世界里的深情代表。
人們都在說:“給兒女捐腎的很多,能給老婆捐腎的太少了。”
物以稀為貴,吳東健儼然已是好男人中的好男人。
媒體也一波波上門來了,先是市里的、再是省上的,最后就連鄰省的訪談節目也聞風而動,邀請夫妻倆上鏡錄了一期真情告白。
節目播出后,一家溫州鞋企打來電話,熱情洋溢地要為吳東健開上一家專賣店,一方面是獻愛心做公益,另一方面也是借助新聞事件擴大品牌影響力。
吳東健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頭同意了。
因為溫州老板說,租金裝修請員工他都包了,吳東健只需要認真經營,把“絕世好丈夫”的人設維持到底。
他覺得這像一出荒誕鬧劇,自己身處其中,卻根本沒辦法控制事態發展,只能一點點看著眾籌數目越來越接近。夫妻倆都開始心事重重,仿佛有許多情緒梗在心中。
有一天夜里,吳東健問:“你說少了一個腎會怎么樣?”
“醫生說,一個腎就能滿足生存需求了。”李璇低垂著眼瞼,有股怒氣沖天而起。她從丈夫眼中看到了心不甘情不愿,委屈和怨恨頓時在心里決了堤。
她暗暗捏緊拳頭忍了又忍,最后卻只發出溫柔的聲音:“如果你怕,咱們就不做手術了。”
那聲音輕輕柔柔地飄過來,恍惚有些戀愛時期的味道。吳東健的心一酸,忽然一把將瘦弱的妻子攬進懷中:“我怎么會怕呢?我愿意把一切都給你。”
前一句是假的,但后一句是如假包換的真心話。
夫妻倆都哭起來,4月的晚風已經有了暖意,春天就快到了。
6
其實一次接一次的采訪已經堅定了吳東健的心,他在鏡頭面前侃侃而談,把深情款款重復了一遍又一遍。那些話說著說著,似乎也就成了真。
至少,他真的把兩人的相識相處都回憶了一遍。是相親不假,但也真真實實地有過愛情,閃爍在攜手走過的每一個平凡日子。
所以,也就慢慢釋懷了。
手術到底還是做了。
由林曉彤父親的好友執刀,來了好幾家媒體,扛著長槍短炮,要見證世間最真摯的感情。
吳東健先進手術室,夫妻倆在眾目睽睽之下告別。他很配合地吻了吻妻子的臉頰,她也恰到好處地流了淚,那一幕被記者們捕捉在鏡頭里,已然是情深義重恩愛無比的證明。
林曉彤激動極了,忍不住撥視頻通話給男友:“你知道嗎?這里面有我一大部分功勞。”
“好好好。”男友寵溺地笑,“你最有正義感,最有才華也最棒!”
說話間,手術室的大門緩緩合上,故事也告一段落了。
李璇擦了擦眼淚,只覺得內心一片寧靜,對期待已久的新生反而不那么激動。
這不是最完美的結局,但已經無限接近圓滿。
其實所有被世人稱道的偉大背后,可能都有我們不知道的陰暗和齟齬,藏著主角說不出口的秘密。
但那又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