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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學以前，爺爺奶奶和我們住在一起。那時候我們的老屋依山而建，而爺爺奶奶的臥室在最里邊兒，窗戶朝南，窗外正好能看到白茫茫的嘉陵江。
小時候，我總見到爺爺站在窗邊，憑窗而望。爺爺個子不高，卻很結實，聽奶奶講，在那些艱難的年歲里，是爺爺扛起了整個大家庭，這不禁讓我對爺爺心生敬意。爺爺在窗邊站一會兒，然后走到桌案前，鋪開一張宣紙，蘸了墨，大筆一揮，寫下四個大字，“大江東去”。
在我眼中，爺爺就是一個書法家。他的屋子里飄散著墨香，一個大柜子裝滿了文房四寶。他的字寫得蒼勁有力，發黃的墻壁上，掛著他抄錄的古詩詞，不過最搶眼的還是墻壁正中心的“乾坤”二字。
每天清晨，伴著廚房水壺里咕嚕咕嚕的水聲，我從床上爬起來，那時爺爺已經開始鋪紙研墨了。
我叼著牙刷跑跳著進去。“爺爺，爺爺，今天要寫什么？”
“你想爺爺寫什么？”爺爺總是微笑著對我說。
我撓撓頭沒了主意，突然我靈機一動，手指墻上，“就寫那個，爺爺。”
"你說‘乾坤’呢！這兩個字爺爺總是寫不好，還得多加練習啊。"
我并不認識“乾坤”兩個字，但我知道爺爺很喜歡，很懂得，并且它對爺爺有很深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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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喜歡一切有文化內涵的東西，比如一次放學回家，我發現他桌案上多了一個棋盤和兩盒棋子。
坐在桌邊，爺爺給我講圍棋的故事。他說圍棋歷史悠久，博大精深，蘊藏了豐富的哲學思想。
“萬事福禍相依，否極泰來，萬物相生相克，生生不息，尊重自然規律，方得長久。這就是圍棋給我們最大的啟示。”
五歲的我不會下棋，更不解其精妙，爺爺就把這段話寫在我的小本本上。我對爺爺的話深信不疑，在他的熏陶下，我的人生之路或許從那時就已經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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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我上了小學，有了我自己的書桌。我把圍棋放在書桌的角落里，方便爺爺有時拿出來和爸爸對弈，有時也跟我鬧著玩。
二三年級的時候，我迷上了課外書，從此無法自拔。周末，我會跟爺爺去書店，他看書法字帖，我讀童話故事，一呆就是一下午。爺爺要買書，我也喊著要買一本。爺爺拍拍我的腦袋，欣然答應，他說讀書好啊，讀書能讓人智慧。
后來幾乎每次去書店，我都會買一本作為戰利品。我的書堆在書桌上，就像爺爺的宣紙越積越多。一次媽媽替我收拾屋子，把圍棋擱到了柜子頂層我看不到的地方。
圍棋被封存起來，等它重見天日，我已經五年級了。
那年我參加朗誦比賽，我自己滿滿卻未能獲獎！
我哭了，哭得很傷心，媽媽和奶奶不知所措，只有爺爺默默拿出了那兩盒棋子。
“來，小敏，和爺爺下棋。”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止住哭的，我只記得那天爺爺說，比賽沒獲獎是件好事啊。就像一局棋，白棋看似毫無退路，但只要接下來肯用功，到某一天這一接上，立馬就柳暗花明了。
許多年后，我想，這大概就是福禍相依，否極泰來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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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我們居住的片區要進行舊城改造，于是我們不得不搬家。那時我剛上初中，我和爸爸媽媽搬到了市中心學校附近，而爺爺奶奶則搬到了城郊，一個空氣清新，適合頤養天年的地方。
在收拾屋子的時候，我帶走我所有的書，把圍棋留給了爺爺。
中學功課繁忙，我只有周末去看望爺爺奶奶。奶奶還是老樣子，喜歡忙來忙去，對我們嘮叨不停，爺爺本就安靜，這下子變得更安靜了，要么寫字作畫，要么就坐在藤椅上曬太陽。
爺爺話少了，而我每次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陪伴他說話的時間就更少了。
三年很快過去，接下來是又一個三年。念高中的我變成了每半個月抽一天去看他們，到后來，變成了一個月。歲月能滋養心靈，同時也催人蒼老。我發現這兩年爺爺奶奶的變化突然大了。兩個老人頭上頂著的銀發變得潔白無瑕，奶奶的腿腳不好，行動不便了。而爺爺身體還好，就是有點老糊涂。
我長大了，他們也真的老了。
高考結束的時候，我已經有接近四個月沒見到爺爺了。我迫不及待跟著媽媽去山上，一路上計劃著要和爺爺分享我的校園趣事，再請他參謀參謀高考志愿。可媽媽卻連聲嘆氣。“爺爺恐怕給不了什么建議了。”媽媽說，那時的爺爺已經不寫書法了，他愛上了看報紙，而且一邊看一邊撕。
爺爺患上了老年癡呆。
“爺爺是有點糊涂，他只是糊涂啊……可是怎么……媽媽你怎么現在才告訴我？”
“我能告訴你嘛？你要復習，我不能讓你分心。”
我想到這幾個月和奶奶的通話，我每次叫爺爺，奶奶都說爺爺已經睡下了，叫我隔天再打。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樹蔭擋住了刺目的陽光，爺爺在藤椅上坐著，見到我騰地立起身子。
“咦，這不是我孫女嘛！”
“是是是，爺爺，我是小敏吶。跟你說爺爺，我要去北京讀書了。”
爺爺布滿皺紋的臉龐上擠出笑意，眼神疑惑而無辜。
爺爺端詳我，不說話，只是笑，越笑越開心。爺爺已經不知道我說的什么了。
他把手伸向我的成績單，媽媽連忙拉住我，“小敏別給爺爺，待會撕壞了就麻煩了。”
我只好殘忍地收回手臂。
我陪爺爺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我念故事書給他聽，也只有故事能緩解我們之間令人傷感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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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病了，我卻不得不去更遠的地方。
臨走之時，我在他的床頭柜上看到了那兩個棋盒，它們竟然還在！我摸出兩粒棋子，一黑一白，如同護身符一樣帶在了身上。
我去了北京，陌生的城市翻新了我的記憶，也讓我的視野煥然一新。我的同學來自大江南北，他們的性格也形形色色。我被一下子亂入滾滾紅塵，一切猝不及防。
生活中的精彩總讓人回味，比如我交到了至今為止最好的朋友，比如文章刊登上了校刊，比如拿獎學金。
但精彩背后總有逆境，似乎是逃不掉躲不開的。大一我加入了學生會，后來在競選部長的時候由于不善交際被刷了下來。大二我好心幫助一個同學反倒被誣陷。大三我終于鼓起勇氣向暗戀四年的男生表白，卻遭到他無情的白眼。
我不知道，我并沒有因為一點成績而得意忘形，因為我懂得樂極生悲的道理。但為什么我的每一次挫敗都讓我痛徹心骨，讓我懷疑人生，讓我一度發誓不再相信人性。
黑白棋子放在我的文具袋里，一放就是四年。白為天，黑為地，白為喜，黑為悲，白為生，黑為死。“小敏啊，萬事萬物，相生相克，生生不息……不可違背自然規律啊””爺爺的話回蕩在耳畔，很遙遠，卻很清晰。
爺爺說的規律就是要用聯系發現的眼光看世界，不要偏執，不要鉆牛角尖，未來總是美好的，一定要心存希望。不得不說，困境的折磨固然苦不堪言，可一想到爺爺，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不再擔心，不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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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大四的一天夜里，媽媽突然打電話來說爺爺病危。冰刀霜劍朝我射殺而來，我感到渾身絞痛。我乘了當日凌晨的飛機趕回家，狹小的屋子里，親人們都來了。空氣干燥得讓人窒息，爺爺躺在床上，已經奄奄一息。淚水在我眼里翻滾，我卻用盡全力不讓它流出來。我拉著爺爺皮包骨頭的手，不住地搖。
“爺爺，我是小敏，我是小敏啊，我回來了，爺爺你醒醒！”眼淚肆意說出，流到爺爺的手上，也流進他心里。
爺爺的嘴巴微微張開，他在呻吟，也在呼喚。他很痛苦，如今這痛苦已經無法逆轉。這兩年，爺爺徹底失憶，連家人都不認識了。最后一年，他的心肺功能衰竭，渾身插滿了管子。他走到絕望的邊緣，生命的盡頭，他要走了，死亡成了一種解脫。
爺爺掙扎著，直到他呼吸停止，他走了，永遠離開了我。
強忍的淚水奔涌而出，天旋地轉，撕心累肺，屋子的一切都在顫抖。
爺爺一輩子都在鼓勵我，支持我，即使在他病中，也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給我指點。我吸收他的思想，他的品德，奮力向前奔去，年輕的心飛揚狂舞。而爺爺，已用盡他全部力氣，最后如火箭殘骸，脫落，毀滅。
“血脈相連，薪火相傳，人類才得以生生不息。”
爺爺去世后，我把他寫的字整理出來，裝訂成書，把那兩盒圍棋放在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以便時時看到。也有那么幾個瞬間，我感覺他還在，沒錯，其實爺爺一直都在。
畢業了我放棄北京很好的工作機會回到家鄉，我想有更多時間陪伴爸爸媽媽和奶奶。
一個晴朗的周末，奶奶突然抱著圍棋顫顫巍巍出來，笑盈盈地對我說：“小敏呀，陪奶奶下棋好不好？”
“嗯！”
無戒365挑戰營第26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