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20 卡倫·霍尼
第六章 理想化形象
討論了患者對他人的基本態度,我們熟悉了患者試圖解決沖突的兩種主要方法,更準確地說是兩種應對沖突的方法,一種是為了壓制一種人格傾向,而突出與它對立的人格傾向;一種是自我疏離,避免與他人產生交集,而將沖突隱藏起來。這兩種方法都能發揮效用,讓患者擁有一種統一感,但是患者要為此付出很大的代價。
患者總是試圖為自己創造一種“就是”,或者在彼時彼刻“覺得是”或“應該是”的形象。無論患者是否意識到了這種形象與現實存在鴻溝,它都切切實實地影響著患者的現實生活。而且,它能讓患者感到滿足,欲罷不能,就像《紐約客》[7]上的一幅漫畫一樣,一位膀大腰圓的中年婦女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居然是一位苗條的少女。這種形象的特點因人而異,具體取決于人格結構。患者喜歡什么,他所創造的形象就能夠提供什么,并且無限放大,比如美麗、聰慧、天賦、愛心、誠實、權力,等等。但無一例外,這些全都是假象。患者正是通過這些假象獲得優越感。“優越”這個詞,容易被當成“目中無人”的近義詞,不過它的實際內涵是將不具備的或者現在未體現出來的品質當成自己所擁有的品質。因為是假象,患者的這種優越感極為脆弱,所以迫切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可和肯定。顯而易見,如果我們自信自己擁有某種品質時,完全不需要讓別人來證明,而如果實際上我們并沒有,只是希望自己有,那么就會對此非常敏感,總是害怕別人提出質疑。
這種理想化的形象,在精神錯亂者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他們歇斯底里地抬高自己的形象。而在神經癥患者身上,雖然妄想的程度小一點,但同樣表現得十分明顯,而且同樣認為那是真實的。理想化形象與實際情況間的差距,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區分精神錯亂癥和神經癥的參照,我們也可以視這種理想化形象為神經癥與輕微精神錯亂相結合的產物。
從本質上來看,理想化形象是一種無意識現象。神經癥患者的自我陶醉,哪怕在一個外行的觀察者眼里都是非常明顯的,但他自己卻意識不到他把自己理想化了。至于理想化形象中包含了多少種奇怪的特點,他同樣一無所知。他可能會隱約意識到他正在過分要求自己,不過他會錯誤地把這種對完美的追求當作真實的理想,他會為此感到自豪,而絲毫不會懷疑它的正確性。
患者的興趣焦點,決定了他對自己的態度受到了他所創造的理想化形象的多大影響。如果患者有意識地讓自己相信他的形象符合自己所創造的理想化形象,那他就會堅定地相信他其實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無可挑剔的人,即便有缺點,這些缺點也是超凡脫俗的。然而當患者認清真實的自己,他就會輕視和貶低自己,因為與理想化形象相比,真實的自己實在太遜色了。自我貶低所產生的自我形象,同樣會被過度夸大,就和理想化形象一樣遠離實際,我們把這種自我貶低產生的自我形象稱之為蔑視形象。如果患者意識到了理想化形象與真實自我之間的差距,他就會不惜一切地企圖抹去這種懸殊,盡量維護自己的完美形象。我們會從他口中聽到沒完沒了的“本該”:我本該有什么感受;本該怎么做;本該怎么想……他覺得自己天生完美,這一點很像自戀者。他相信,只要對自己再嚴厲一些、考慮得更周密一些、更小心一些、更自律一些,他就能夠百分百完美了。
理想化形象和真正的理想之間存在一條分水嶺,理想化形象是一種永遠無法達成的目標,它是靜止的,是一個人們所膜拜的沒有生命力的石偶泥胎。而真正的理想具有能動性,它能刺激人們去接近它,在人的成長和發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真正的理想引導人謙遜,理想化形象讓人自高自大。理想化形象要么讓人否認自己的缺點,要么讓人過分譴責自己的缺點,所以它只會成為實現理想的障礙。
人們很早以前就認識到理想化形象了,每一個時代的哲學著作中都有提及,盡管對它的界定有所不同。弗洛伊德在神經癥理論中提到的自戀、超我、自我理想等都是它的別名。阿德勒稱其為“為當人上人而付出的代價”,它也是阿德勒心理學中所討論的核心論點。要是詳細討論這些觀點與我的觀點之間的差異,未免偏題了。總的來說這些理論并沒有從全局出發來觀察這種現象,而只是抓住了理想化形象的某一個方面。這種現象有什么樣的影響力,以及它的重要性,并沒有被這些科學家們真正認識到,比如弗洛伊德、阿德勒、弗朗茨·亞歷山大、保羅·費登、伯納德·格魯克、歐內斯特·瓊斯等,他們都沒有對它進行詳細的論述和證明。
理想化形象的一大重要性就是,它能滿足人們的基本需要。這一點已經獲得了科學家們的一致認可,無論從何種理論、何種角度來解釋這一現象,無一例外地都將其解釋為神經癥患者牢不可破的堡壘。弗洛伊德在他的著作中談到,在分析過程中,最大的障礙之一就是患者的根深蒂固的“自戀”。
理想化形象最根本的作用,就是讓人脫離現實、妄自尊大、無端自信。一個長期受神經癥困擾的患者,因為早期所遭受的破壞性經歷,連建立自信的機會都沒有。即使他還有一點自信,可自信所依賴的必要條件總是遭到摧殘,而這些條件又無法在短期內形成,最終在神經癥的發展過程中這一點自信會變得越發微不足道。建立自信的關鍵性條件包括活躍、可發揮實際效果的情感力量;有能力在自己的生活中積極主動地發揮作用;能夠不斷向著自己的真實目標前進。而這些因素很容易隨著神經癥的發展而被摧毀殆盡。首先,患者不能主動做出決定,只能被動接受,他的決策能力會越來越弱。其次,患者對他人的依賴程度會與日俱增,無論他是以哪種形式表現這種依賴,如盲目企圖成為人上人、盲目疏遠他人、盲目敵對、抗拒他人,等等,他會因為這些依賴而無法決定自己的人生道路。再者,患者的大部分情感都遭到壓抑,致使這些情感失去其原本的巨大作用。因為這些原因,他想要實現自己的目標幾乎變得不可能。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患者失去了自己的立足根基,因此不得不夸大自己的能力和重要性,這種基本沖突最終會造成他人格上的分裂。患者相信自己能力無窮,而理想化形象成了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除了第一個作用,理想化形象還有第二個很重要的作用,這一作用和第一個作用密切相關。患者無力面對他認為充滿危險的世界,只有避開他人,那種孤獨脆弱感才會減輕甚至暫時消失。在現實的威脅下,他必須時時刻刻跟他人進行比較,這不是因為他喜歡幻想或虛榮心強,而是因為他害怕受到別人的欺騙、侮辱、控制和敵對。他打心眼兒里感到自己卑微、脆弱,為了讓自己不這么難受,他需要從自己身上尋找到一些了不起的品質。這種能帶給他優越感的品質可以是高雅,也可以是殘忍;可以是友好,也可以是刻薄,不過這些優越感和想要超越他人的傾向還是有些區別的。無論何種結構的神經癥,都讓患者有種脆弱感,他總是覺得別人在輕視他,因此感到極度屈辱。為了消除這種屈辱感,他需要一種報復性的勝利,多數情況下體現為戰勝他人。這種需要,患者可能意識到了,也可能沒有意識到,但它必然存在于并作用于患者的思想。對神經癥患者來說,它是一種重要的驅力,刺激患者迫切渴求優越感;使得患者的這種渴求帶有特殊色彩。現代文明中人與人的激烈競爭關系,使得人們千方百計想要出人頭地,也助長了神經癥的滋長。
真實的自信和自豪如何被理想化形象取而代之,我們已經有所了解了。實際上理想化形象還有另一種取代作用。神經癥患者的理想是自相矛盾的,并且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理想是什么,所以這些理想對患者沒有絲毫約束作用和指引作用。患者之所以還能擁有一定的生活目標,正是因為自己創造的虛幻追求給他的生活帶來了某種實在意義。所以,當他的理想化形象被一步步粉碎時,他會有種無比巨大的危機感。有很多分析案例體現了這一點。患者只有在彼時彼刻才能意識到自己的這種理想存在問題,他會感到格外困惑。雖然在此之前他可能嘴上會說自己非常重視這個問題,但實際上他根本不在乎,也不理解。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他才能夠明白理想是有真實意義的,而且想要厘清自己的這種理想到底是什么。我認為患者的這種體驗證明了理想化形象對真實理想的取代。理解理想化形象的這一作用,對臨床治療有著積極意義。在治療早期,分析師可能已經指出患者價值觀中存在的矛盾,但是他不能期望患者在這一問題上積極配合,只有幫助患者完全丟掉他的理想化形象,才能夠著手解決患者相互矛盾的價值觀。
理想化形象的特點是僵化,這種僵化是它的多種功能中的一項特定功能造成的。如果我們自視過高,覺得自己十全十美,那么所有的缺點以及所犯的錯誤都會被粉飾為優點。這好比原本坑坑洼洼、又破又舊的墻壁,出現于某幅優秀的畫作中,映入觀賞者的眼簾后,就變成了灰色、淺紅色和褐色的完美搭配,而不再是墻壁原本的形象了。
理想化形象的第四個作用就是它的防御功能。我們不妨先提出一個簡單的問題,以便更好地理解它的這一作用。這一個問題就是,人們為什么會把某些東西視為自己的缺點和錯誤呢?似乎這個問題難有標準答案,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都有,不過我相信總有一個相對具體的答案:一個人把什么東西視為自己的缺點和過錯,取決于他自己接受什么和不能接受什么。然而,在相近的文化條件下,起主導作用的往往是基本沖突中占據上風的因素。比如,軟弱和畏懼對于對抗型人格的人來說是絕對可恥的,他們會千方百計遮掩這類缺點,甚至會將溫柔也視作軟弱,極力鄙視,但對于順從型人格來說,這完全不能算作缺點,相反,順從型人格的人會把敵意和攻擊性看成是罪惡的表現。無論屬于哪一種人格類型,他都會拒絕承認他所樂意接受的那一部分自我其實是假象。順從型人格會竭力否認他的慷慨和友愛是假的;疏離型人格之所以疏遠他人,保持冷漠,并不是他自己選擇的,而是因為他無力應付他人,但他往往會矢口否認這一點。這是兩類抗拒施虐傾向的人格(后面再加以論述)。于是,我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被患者認為是缺點并加以抗拒的東西,往往是那些與他對待他人的態度不協調的東西。換句話說,否認存在沖突,就是理想化形象的防御功能,這也是理想化形象僵死不變的根由。我以前非常困惑,為什么讓患者相信他其實并不突出、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重要如此困難,直到我意識到這一點后才明白,患者之所以據理力爭、寸步不讓,是因為他不想面對自身存在的沖突。承認缺點就意味著他要正視自己的沖突,而這會使他辛苦建立起來的虛假和諧遭到威脅。我們可以總結為:患者自身的沖突越嚴重,就代表他的理想化形象越復雜、越僵化,換句話說,理想化形象的僵化程度,與沖突的激烈程度是正相關的。
理想化形象不光只有前面所說的四個作用,它還有第五個作用。這一作用同樣與基本沖突密切相關。除了將不想面對的沖突遮掩起來,理想化形象還有一個積極的出發點。它就像患者創造出來的一種獨特技藝,能夠呈現出一種多種價值觀和諧統一的假象,或者說,至少患者本人認為它們是統一的。我扼要地舉幾個例子,向大家呈現幾種沖突,以及它是如何出現在理想化形象中的。
X是一位以順從應對內心沖突的患者,他對他人的贊同、關愛和照顧極度渴望,他想要變得富有同情心、慷慨、溫柔、友善;沖突中占據第二位的傾向是自我疏離,他害怕別人逼迫他,討厭任何聚會,特別喜歡一個人待著,這樣就不用與他人發生聯系。
他有親近他人的渴望,但他的疏離傾向又時常與這種渴望沖突,導致他與女性的關系很糟糕。他還有明顯的攻擊性驅力,凡事都想爭第一,表現為他對別人的間接支配和偶爾的直接利用,并且,無論遭到任何阻撓,他都無法容忍。這種傾向又與他的自我疏離傾向彼此沖突,而且必然導致他求偶和交友的能力降低。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些驅力,于是虛構出了一個理想化形象,將這三個角色組合在了一起:他是世界上最善良友好的男人,所有女人的目光都應該集中在他的身上,他是她們的良師益友;他是一位萬民敬仰的領袖,整個時代最不平凡的人;他領悟了人生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他是一位智者,是一位哲人。
這種結構的理想化形象絕不只是想入非非。在這些方面,患者確實具有相當高的天分,不過他把天分與事實等同起來了,認為天分就是結果。而且當他自認為具備這些天賦和才能時,他便意識不到這種驅力其實是強迫性的。他需要別人的友愛和認可,這是一種神經質的需求,但他認為自己擁有愛的能力;他認為自己擁有杰出的天分,所以就沒必要奮勇爭先,去和別人比較;他認為自己不需要和別人距離太近,因為智慧超群,無所不能。最終,他就通過以下這些方式掩蓋了自己的沖突:相互沖突的幾種驅力被他神圣化,于是它們不再是阻礙他發揮潛力的東西,而是他“完美人格”中相輔相成、一樣也不能缺少的幾種力量;他將沖突的三個方面隔離開來,分別擔任一個完美的角色——這就是他的理想化形象。
將相互沖突的因素隔離開來具有重要的意義[8]。我們可以看一個例子。自我疏離是Y的主要傾向,并且非常極端,因為他的自我疏離傾向具備前面所述的所有特征。另外,Y還有順從傾向,同樣十分明顯,不過因為這一傾向與他對獨立的渴望相悖,所以被Y有意無意地無視了。他有的時候很想和別人友好相處,并渴望親近他人,以掙脫壓抑的外殼,但是這跟他的獨立需求嚴重沖突。因此,他就在自己的幻想中,將自己變成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他喜歡幻想自己大開殺戒,把所有干涉他正常生活的人都殺死。他絲毫不否認自己是一個信仰叢林哲學的人,堅信追求個人利益天經地義,強權便是真理,而只有這種生活才是真實的、合理的。可實際上,他極少展現自己強硬的一面,相反,他非常怯懦。
他的理想化形象有如下奇特的角色組合而成:在多數情況下,他是獨居山中的隱士,睿智、淡泊;但有的時候他又變成狼人,暴虐、冷酷;不僅如此,有時候他還自視為良師益友和完美情人。
通過上面的這個例子,我們同樣可以看到:患者將潛能等同于事實,有自我膨脹的傾向,而且否認自己有神經癥傾向。患者無法擺脫這種沖突,因為他連調和沖突的嘗試都不愿做。但很顯然,這些傾向與真實的生活相比,顯得更簡單、純粹。它們被孤立開來,看起來相安無事,沖突也就隱而不見,這正是患者需要的。
我們再舉一個例子,這個例子中患者的理想化形象使得他的傾向看起來更加和諧統一。Z的攻擊傾向占主導地位,這能從他的諸多行為表現中看出來,另外,他還有施虐傾向,他喜歡控制別人,讓別人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野心勃勃,戰意高昂,不知饜足;喜歡拉幫結派,并且善謀善戰;他刻意奉行叢林哲學那一套。他不愿與“凡夫俗子”待在一起,但又做不到離群獨居,因為他的攻擊驅力迫使他需要經常與群體打交道。他行事慎獨,不愿意與他人一起分享快樂,盡管沒有他人他自己無法得到這種快樂。他努力不讓自己跟別人產生交集——這一點他做得很成功,因為他對別人的積極情感,早已被深深壓抑了,僅有的親近渴望也只是性需求。但是,由于他渴望別人的認可,而且還有明顯的順從傾向,使得他對權力的追求受到干擾。與此同時他自己的道德準則也會產生作用,本來這些標準是施加給別人的,而當這些標準作用在他自己身上時,就與他的叢林哲學彼此沖突了。
在他的理想化形象中,他是一位有遠見卓識,永遠追求正義的騎士;他從不勾朋結黨,向來遵循嚴格而公正的紀律來行事,所以他還是一個不凡的人物;他一向真誠,不虛偽,所有女人都喜歡他,把他視為完美情人,而他不會對任何一個女人動心。就這樣,患者的目的達到了:所有基本沖突中的因素都混融在了一起,就和前面的那個例子一樣。
理想化形象被創造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嘗試緩解基本沖突,這和我們之前談到過的其他嘗試是一樣的,都有重要意義,以及巨大的主觀價值。它就像黏合劑,可以把被分裂的人格黏合在一起。它對患者與他人的關系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盡管它只是患者幻想出來的。
理想化形象可以被稱作一種虛構的、幻想的自我。但這很容易誤導我們,事實上它只說對了一半。在創造理想化形象時,患者憑借的僅僅是自己的主觀愿望。這聽起來實在令人吃驚,而當它發生在一個老實巴交的人身上時,就更令人驚訝了。不過,理想化形象并不是毫無依據的空想,它和諸多現實因素有所牽連,這是它們共同作用的結果。雖然他那不切實際的成就感是幻想出來的,但他真的具有那樣的潛力,因此理想化形象通常也反映出了患者的真實理想。說得更準確一些,正是患者有這樣的真實心理需求,才會創造出理想化形象。它對患者產生了切實的作用,這種影響力是真實的。這就意味著,了解理想化形象的特點,必然有助于更精確了解患者的真實性格結構,因為它的產生具有規律性,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神經癥患者堅信他所幻想出來的理想化形象是真實的,無論其中有多少水分。他越是堅信,他的理想化形象就越是頑固、僵化,而他的真實自我就被壓抑得越深。理想化形象讓他不辨真假,顛倒錯亂。這些作用的共同目的就是,抹殺真實的人格而突出理想化的自我。有大量案例表明,很多時候理想化形象相當于患者的救命良藥。如果我們知道了這一點,就可以理解為什么當理想化形象受到威脅時,患者會激烈反抗,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或者說起碼是符合常理的。在患者的心里,這種理想化形象是完美的、真實的——盡管這種感覺是他自己虛構出來的——這令他獲得了強烈的存在感和優越感,并且各種傾向變得和諧統一。譬如,當他認為自己比別人優秀時,他就會覺得自己有資格提出自己的主張或要求。而如果這種形象被無情撕裂,他必然會有強烈的危機感,他會認為自己是渺小的、卑微的、多余的;當他看到自己的各種缺陷時,就會覺得自己無權提出任何要求。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要直面自己的沖突,而那些沖突甚至有可能讓他精神分裂。可能分析師會告訴他,這些矛盾的感受要比他的理想化形象寶貴得多,他的這種處境正是他轉變為一個真正優秀人物的開端。但事實上,這一轉變需要很長時間,就目前而言,對他毫無效用,所以他會覺得這是一場毫無把握的冒險。所以唯一的感受就是恐懼。
理想化形象的主觀價值非常巨大,既然如此,那它的地位應該非常牢固才對,但事實上不是這樣,因為它存在弊端。首先,這間裝滿寶物的“房子”里也裝滿了炸藥,它隨時都有崩塌的危險。患者實際上脆弱不堪,但凡遭到外界的質疑或批評,或者某一個舉動與他的理想化形象不符,他內心的沖突就會浮現出來,他的這個“藏寶屋”就可能爆炸或者崩塌。患者只有限制自己的生活才能避免遇到這樣的危險。他必須逃避沒有絕對把握的任務,盡量回避得不到別人贊美和嘉獎的場合。在他自己的設想中,以他的天賦,只要愿意就能用畫筆畫一幅好作品,而依靠努力才能實現愿望的人都是庸人。所以他厭惡一切真實的努力。假如讓他和別人一樣努力,他會感到這是一種恥辱,因為這等于讓他承認他是一個庸才。由于實際上任何成就都有賴于努力,他的這種態度正好使他追求的目標變得越來越遙遠。也因此,他的理想化形象和真實的自我之間的差距與日俱增。
他一味地期待別人的認同,包括別人的贊賞、欽佩和奉承等。然而這些只能給他暫時的安慰。他可能意識不到,所有能在知識、見解、與人打交道等方面勝過他的人,或者較為優秀的人,都會遭到他的厭惡,因為他對自己的過高評價受到他們的威脅了。這種厭惡的強烈程度與他對理想化形象的依賴程度是正相關的。如果他本人的驕傲受到了打壓,就可能盲目崇拜那些公然宣稱自己的重要性并表現出盛氣凌人的舉動的人。他愛的是在他們身上看到的他自己的理想化形象。但是他早晚會發現,自己所崇敬的那些“神”從來沒有在乎過他,他們只關心他在他們腳下燒了多少炷香,那時,他又不可避免地陷入深深的失望之中。
理想化形象可謂自我疏離的孵化基地,這是理想化形象的最大弊端。我們壓抑或扼殺自己的重要組成部分,必然會與自己疏離,這種變化是在神經癥的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的。而神經癥的形成不易察覺,盡管它有著自己的基本特征。患者會喪失真實的自我,詳細點說,他會遺忘自己的真實感受、愛好、厭惡和信念。他不知道正活在自己的理想化形象當中。關于這一過程,有比臨床描述更有說服力的證據,比如詹姆斯·巴里的小說《湯米與格里澤爾》中的湯米。患者這么做,使得他的真實生活危機四伏,然而一切都要歸根于他給自己編織了一張無法脫身的“蜘蛛網”,也即將問題合理化和無意識的托詞。患者失去對生活的興趣,因為生活者并非他自己;他做不出任何決定,因為他不知道真正想要什么;除非出現了困難和麻煩,他才會如夢方醒——正是因為他不了解真實的自己,才有了所有的這些表現。那層遮蔽真實內心的霧紗,必然會延伸到外部世界,我們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才能夠理解他的整個生活狀態。不久前,有一個患者說了這樣一句話來概括他的狀況:要不是真實世界的干擾,我肯定會過得比現在更好。
理想化形象固然是患者創造出來以應對基本沖突的,可實際上它的害處要遠遠大于它所能帶來的好處,因為它在患者的人格中造成了新的裂隙,其危險性更勝從前。簡而言之,當一個人無法容忍自己的真實形象時,他才會創造一個理想化形象。理想化形象的出現,貌似可以補償他對真實形象的不滿,可最終的結果卻是,他會變得更加無法容忍真實的自我,更加蔑視自己,不滿自己,因為他把自己過分拔高了,而使得他根本無法達到心目中的自己,因此會越發苦惱。他在理想化自我與真實自我之間痛苦掙扎,在自我欣賞和自我歧視之間左右徘徊,迷茫困惑的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停靠的港灣。
新的沖突也就此產生。一方面,他在兩個相悖的傾向上同時做著努力,而且是強迫性的;另一方面,他內心的失衡讓他固執己見,而這種固執己見令他所做出的反應,和一個人對政治獨裁的反應別無二致。他時而在內心里認同這種獨裁,即是說,覺得自己就表現為內心所告訴他的那樣完美無缺;時而,他又會歇斯底里地要求自己向著那個標準努力;時而,他又會對抗這種內心的強迫,拒絕承擔內心強加于他的任務。
假如他以第一種方式做出反應,就無法察覺身上實際存在的裂隙,他就像一個“自戀者”一樣出現在我們面前,拒不接受任何批評。假如他以第二種方式做出反應,就會表現為像一個“完美者”一樣,就像弗洛伊德所說的超我型。假如他以第三種方式做出反應,就會表現為對任何事情都持否定態度,拒絕對任何人和事負責,每一個舉動都不倫不類。
我之所以用“表現為”,是因為他的任何一種反應,從根本上說都是在掙扎。甚至就是那種平時總認為“自由”的反抗型患者,也試圖推翻強加給自己的這種標準;他也用這種標準去衡量他人,這只能證明他還受制于自己的理想化形象。患者很可能會在某一個特定的時間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比如,他可能在某個時期想做一個大好人,但并沒有從中得到什么安慰,于是緊接著便走向它的對立面,堅決反對這種“好”的標準。他也可能從孤芳自賞忽然轉向追求完美。更多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這些態度的混合體。于是,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事實,他的所有嘗試都是失敗的,因為它們注定了要失敗,這一事實用我們的理論很容易解釋。它們應該被看作是患者為擺脫難以忍受的處境而采用的手段。在任何一種困難當中,我們都會看到這些手段被輪番使用的情況,一種不行,就換另一種。
正是因為這些嘗試,使得患者的正常發展遭到阻礙。他看不到自己的錯誤,所以無法從錯誤中汲取教訓。他會越發不在意自己的成長,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取得了成功。而他自己所謂的成長,就是創造一個更加完美的理想化形象,不存在任何缺點的形象,這完全是他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進行的。
因此,讓患者意識到自己的理想化形象,便成了分析師的首要任務。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幫助他慢慢認識到它所發揮的作用帶給他怎樣的苦惱,以及它的主觀價值。做到這一步后,患者可能會猶豫不決,暗中權衡是否值得做出這樣的犧牲。但無論如何,患者想要擺脫理想化形象,首先就要停止創造理想化形象,不再依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