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因為思念一個人嗎?更多時候,是無人可思念,無處可寄托。相思是孤獨嗎?“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終歸是有跡可循,有人可念,情至深處,卻不一定是孤獨。
能和人說的,能說出口的,不是最深的孤獨。最深的孤獨,是日月星辰,江河湖海,仿若只我一人,天地寂滅。誰說的來著,孤獨要靠才華來支撐。也許才子大多孤獨,是因為心中有一方明鏡,總能照見自己,形影相吊。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
說到孤獨的詩句,再沒有比這一首徹頭徹尾。哪一句單挑出來,都可作一幅“孤獨”為題的水墨畫,四句放一起,是透到骨子里的孤冷高絕。不知柳宗元是有意還是無心,四句的首字連起來,竟是“千萬孤獨”。
千山覆雪,萬徑皆白,鳥飛絕,人蹤滅。蓑笠翁和孤舟一起,融進了寒江白雪。他在釣什么,是魚,還是雪?他釣了多久,沒人知道。懂的人不必說,不懂的人不用說。冬去春來,再見他時或許是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依然孤獨,卻不寂寞。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李白《獨坐敬亭山》
蔣勛先生說“孤獨和寂寞不一樣。寂寞會發(fā)慌,孤獨則是飽滿的。”
大唐盛世那個豪言“與爾同銷萬古愁”的李白,某個良夜也會對月獨酌,顧影自憐,那個“仰天大笑出門去”的李白,某日也會獨坐空山,喃喃自語。真正“相看兩不厭”的,是敬亭山,還是那個孤獨的自己?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游山玩水,飲酒作樂,是無憂無懼的怡情,還是無邊無際的孤獨,一念之間,他人如何看透。“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癲狂之外,風華背后,沉郁的杜甫卻看見了他的孤獨。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
他們的孤獨總有隱藏,彼時彼刻,說來好似不經(jīng)意。而陳子昂呢,他的孤獨,隔著浩渺時空,洶涌奔襲,從遠古而來,綿延到后世去,仿佛永無絕期。這個渺小的詩人,面對曠世的孤獨,生生流出淚來。
登上曾經(jīng)招賢納才的幽州臺,蒼茫四顧,前方無路可尋,身后也無人可等,何處立足,何處容身,何其悲涼,何其寂寥。天地悠悠,時空無垠,徒留他無望的佇立,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誅心處。千年幽州臺,千載空悠悠,那個“獨愴然而涕下”的詩人,在過去和未來之間,遺世獨立。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王維《竹里館》
若說柳宗元的江雪里有失意,李白的敬亭山中有縱意,陳子昂的幽州臺里有傲意,那王維的山水里,則透著禪意。“修行的路總是孤獨的,因為智慧必然來自孤獨。” 他的孤獨,靜水流深,仿佛觸目皆是菩提,俯首即見蓮花,也難怪要稱他是“詩佛”了。
有“大漠孤煙直”的蒼寂,有“夜靜春山空”的靜謐,有“獨坐幽篁里”的逸致,不需揣摩,他筆下的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孤獨仍是孤獨,只是這種孤獨,美得讓人不想打擾罷了。倍感孤獨,而又享受孤獨,繼而忘了孤獨,不知不覺就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有人說“二十讀李白,四十讀王維”,或許是吧,就像風景都看透了,最后看細水長流。從怕無人懂到無需人懂,經(jīng)歷得愈多,愈覺得孤獨可貴。存在感這東西,終究不是靠別人施舍,而是自己給自己的。在與這個世界對話之前,先從孤獨里找到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