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暑假在桑坦度過。回到沙城的那一天，八月將盡。

在桑坦經歷的一幕幕，猶如一段連綿起伏的萬里長城，身處其中，看不請來路，也望不到盡頭。這對于他們往后的整個人生，都是濃墨重彩的記憶底色。這段往事，順理成章成為千蝶與春澤情感之中至關重要的一塊基石。或許是春澤出現的時間太對了，深受傷害的人總是會對身邊的暖熱抱有偌大的感恩。

千蝶從此對春澤繳械投降，甘愿投入他的懷。她不再是花城里一個孤單的女子，她有憑靠，心有所托。他們一起歷經事故、奮力、千里相隨，這是深深扎在地里的茁壯，相比于對羅毅那粗糙的、漂浮的、僅僅存在與幻象之中的情感，更深長，更有說服力。

從此，自高中時代就形影不離的唐思潮，還有自己傾注著青春里最清澈的心情的羅毅，就那樣，不可挽回的失散在了那個夏天。

大四，千蝶不顧任何人的反對，選擇遠離沙城去到瓊地實習——為了又一次遠遠的避開葉蓉。不可否認，她是愛春澤的。但她那時候對兩個人的未來又是極度不自信的。她用一年的兩地分隔來拍案下注，賭這段感情能經受的長與短、輕與重。

在千蝶的一意孤行下，春澤再大的不愿，亦不得不坐莊。他只盼望，這一年能快點，再快點。如今，千蝶須得承認，春澤一年如一日，早晚深情問候，任身邊胭脂顏色招搖過市，他毫不動搖。用春澤的話來說是“出淤泥而不染”。春澤幾次忍受不住相思，跳起來要飛過去看她。雖然結果還是被千蝶的堅持給打斷。但這一切都給了千蝶莫大的安全感，一段感情歷經分離與寂寞，走到成熟。她也歷經了從不確定時的憂慮，到現在的安穩幸福。

顯然，這場賭局里，春澤堅定、干脆，干得漂亮。這又何嘗不是千蝶所愿？

千蝶的思緒放回到眼前，從認識之初，到這一刻，這中間兜兜轉轉、曲曲折折竟然已經發生了這么多事情。她甚至有些恍惚，此刻的自己究竟是在桑坦和疾病、陋習做斗爭的戰士，還是在實習期間為了明美前程要孤注一擲的年輕學子，或者是現在這個和春澤闊別一年之后，從瓊地回歸的只想與心愛的男人依偎取暖的落魄女友。她緊緊看著眼前這個真實真實再真實的男子。

春澤緩緩放開千蝶，與她深情相望：“小蝶，時光并沒有帶走我們。并沒有。”千蝶險些被春澤的深情所灼傷。那一刻，兩個人除了再次緊緊相擁，沒有什么語言能概括心里的千萬種種。

春澤車上始終還是播放著紫鼠樂隊的CD，紫鼠并非一線樂隊，也不曾紅遍大江南北，更沒有一首歌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但春澤卻對這支樂隊情有獨鐘。樂隊的原創歌曲并不多，所以CD里有不少翻唱。

主唱無痕，是個野性十足的女孩，干凈利落的短發，精致的五官，目光犀利有神，聲音沒有傳統搖滾歌手的沙啞和渾厚，卻能讓每一道歌喉，婉轉悠揚，空靈有力。千蝶因為春澤才知道紫鼠這個樂隊的存在，而真正愛上，卻完全是出于本真心靈的需要，與春澤無關。不管是喜歡一首直抵心神的歌，還是著迷于道聽途說的一樁故事，竟好比愛上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其實，都是一種喜悅。

千蝶坐在副駕駛上，看到春澤車上密密麻麻的那些照片，這些照片里張張有自己的影子，只是拍攝之初，她渾然不覺。她不知道，在分開的這一年里，他竟然去了瓊地那么多次，并每一次在她路過的街角拍下畫面，記下時間，作為他對她深深愛戀的證據。千蝶淚眼潮濕，在無痕十里穿膛的歌聲中重新審視這座城。

十六年前，葉蓉帶著八歲的小千蝶來到這里，因為葉蓉這個自私的決定，千蝶十六年以來無一日不生活在愛恨糾纏里。她一直在倔強地與母親對抗，葉蓉亦始終堅持己見，毫不退讓。母女兩勢均力敵，各自負傷。十六年以來，彼此心疼厚愛，卻從不低頭妥協。和母親之間的這一紙問卷，千蝶從始至終都無法解答。這樣一個答案，千蝶在等，葉蓉又何嘗不是？

春澤見她沉默無言，對她楊嘴微笑：“小蝶，我在我公司附近租了一套寓所，是你喜歡的風格。剛剛回來，一切都得從頭，你先住在那里。”

千蝶感激地看著春澤，卻若有所思。

春澤心領神會：“蝶兒，你說過，你會聽我的。”

我想回家。千蝶扭頭望向窗外，甚是堅決。

春澤震驚，這么久以來，她從來都是孤身一人在外寄宿，他是極少聽到千蝶口中關于“家”的點滴信息的。他再次向她確認是否真的要回家。

千蝶露齒一笑：“為什么不呢？”

回到城郊的自家小院，看到園子里葉蓉正拿著鋤頭在樹下鋤草。

春澤從后座提下行李箱，置于千蝶的手，知道母女兩久別重逢，定然有說不盡的酸甜苦辣，便先行離去。

葉蓉原本就是世上難得的音容淡麗的女子，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份從容和淡定，對諸事有自己的一番悟解和執著。年近半百，卻依然在臉上看不出歲月的風霜。這么多年以來在時間的洪流里，她一直安靜地置身于一塊土壤，不野心發芽，亦不曾腐壞，她守著自己的一方城池，也守著千蝶的一山一水。她最大的遺憾是，一個決定改變了她和千蝶的一生，也是這個決定，讓那城池與山水，十六年以來不曾交融共存過。

千蝶看著葉蓉在樹下忙碌而孤獨的背影，心底一陣潮涌。

葉蓉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苦心經營這么多年，在事業和生活上稱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女強人，而旁人看不到的背后，她卻孤獨、畏懼得像是一個迷失在森林的孩子。

母，你生我至今，我是你唯一的盼望，而我卻殘酷得不肯卸下對往昔的疑問和憎怨，與你對抗在崖岸，激烈之時，直指您痛處，不到你苦極失聲，不肯善罷。千蝶這一刻糾痛至極：你在事上呼風喚雨，情感上欲斷則斷，卻是何種原因讓這個干脆利落的你在人后淪落得如此寂寞和不快樂？人生究竟是怎樣一個過程，往后我的一條路又該怎么走？

千蝶提著行李箱茫然置身于門外，面前的園子和園子里的女人猶如一道恒河兀自突現，不淌，她無法解開心中的迷；淌，卻是波濤洶涌，千萬難。往后日子還是要尋常飲水與從前并無二致的。但這一刻內心深處一再荒涼四伏，莫名恐懼了。

一陣微風拂來，庭前的梨花一陣陣飄落在身，滿目潔白，她似乎聽到雪花落地的聲音。舉手之間，三月尹始，二月已然芳菲散盡。剛從熱帶回至沙城，單薄的衣衫給不了人體所需要的溫暖，千蝶在風中打了一個寒顫，才默默拭去眼角的濕潤。輕輕打開柵欄的門，邁步進園。她走至葉蓉背后，猶如啞女試音般艱難地對著葉蓉喚：“媽……”

那一刻，千蝶看到她的身軀在風中僵立，良久未動，亦不曾言語。

“我回家了……”一個“家”字，觸動了心里多少恍若隔世的事，千蝶眼淚簌簌流淌。

“外面風大。你先回屋。”葉蓉并未回頭，只是聲音中帶著極度動容、又極度忍耐后的沙啞，“小蝶，你早該回來。”

千蝶拭淚微笑，抬頭望向天空，竟那么藍。

園子極為雅致，在葉蓉的精心打理下，春苗一茬一茬的生長，樹枝也納吐新芽，早期報道的花兒爭奇斗艷，千蝶從二樓的窗戶往下看，恍若置身世外仙境。多年以來，千蝶獨自叛逆過生活，苦苦追尋外界的斑駁色彩，卻忘了家里這番不待人的景致。千里路，游子終歸，千蝶如何不明白這個過程的艱難和不易。她沒有理由不去安穩享有這份遲來了十多年的和睦。

回家一周，她關掉手機，除了和春澤有郵件上的斷續交談，再無其他。而葉蓉這些天也出奇的空閑，母女兩終日相守，在園子里養花鋤草，或買菜做飯，洗衣拖地，她們終于能體會到家常小事帶來的幸福，和足夠。兩人沒有從前的水火不容，也并非頃刻之間親近得無話不談，就那么淡淡的，溫和相視，平靜相處，在原諒與被原諒中，好生過活。隨著年歲的增長，千蝶知道，這一刻，不論真假，都來之不易。

第七日的夜晚，千蝶在床上輾轉難眠，和著睡衣前去叩葉蓉的門：“我想和你好好談談。”

較葉蓉而言，千蝶始終還是嫩著的，葉蓉從始至終風平浪靜、獨自思索、獨自沉默。而千蝶卻一日日按耐不住，最終還是發聲，她知道，如果不問，她需要找到的答案和平衡，終究不會到來。

兩人深夜面對面靜坐在冰冷的客廳。

“媽，最近身體可好？”千蝶看著葉蓉發髻邊的銀根，心酸難忍。是什么時候，你的身體開始慢慢變化？

“你從前從不這么問。”葉蓉放下手里的毛衣。

“你至今還沒有放下。”千蝶定定看著那織到一半的毛衣，以及在一根毛線的不斷編制和纏繞中呈現出的清晰而神奇的紋路。

葉蓉微笑：“沙城的冬天不比瓊地。我知道你遲早會回來。我能親力為你做的，已經不多了！”

千蝶忍淚。

葉蓉見狀，急轉開話題：“我知道你有很多話想要跟我說。這幾天你左右思索、辛辛苦苦的忍著，那不是本意！”

“你為了我，二十幾年付出自己全部的心力，一個人風里來雨里去，讓我衣食無憂的成長，因為你的慷慨，我才得以在這人世間活得如此，這應該算是愛。”千蝶試探著開口。

葉蓉長長舒了一口氣，整個背部靠著沙發，安靜的聽。

“因為不想你空望，從步入校堂開始，我努力努力再努力，不敢落人后塵，亦步亦趨的完成學業。不管中間我多忤逆你的恩，我們之間發生多大的爭執，我都強忍著不去想、不去做那件事，這也應該算是對你為數不多的愛的體現。”

葉蓉依舊風平浪靜，不言語。

“可是，媽，如若當初你不一意孤行，憎恨那片土地的荒蕪和貧窮，舍下爸和羚兒，千里迢迢來到這座城市，你何須經歷創業的苦、日日夜夜忍受失散家人的痛。我們一家四口落葉歸根，未必不比現在過得快樂。”千蝶的心越來越不安，越來越動蕩。

葉蓉從始至終平靜的臉上終于開始了一絲顫動：“你大學這幾年不從我手上拿走一分錢，也挨凍受餓過，我以為你嘗到了生活的苦，終會理解我的所作所為。看來，還是不夠。你還是不能理解，窮人是沒有尊嚴可言的，一個人沒有尊嚴的活著，不如死去。”

“就因為這一份尊嚴，所以你可以理所當然的拋棄我爸還有羚兒，并心安理得地過到現在？羚兒那時還是一個不到七歲的孩子，先天的聾啞已經成為天大的不幸，你怎么還忍心將她丟棄就此不聞不問？這么多年以來，我不求你任何事，是希望在我第一次開口的時候，你能答應我。媽，和我一起去找我們失散了十六年的家人吧！這一次，我求你。”情到深處，千蝶聲淚俱下。

葉蓉緊閉著雙眼，滿腦子全是大漠和荒林，還有蓬頭垢面的男子以及那個冰靈乖巧的女兒。這是多么敵對的畫面，這么些年以來，她一直忍著不去回想那段光陰，卻在這一刻毫無防備被千蝶一刀切入。

千蝶逐漸趨于平靜：“你不必馬上回答我，明天我要回校一趟，你也該安心去處理你工作上的事。兩個月后畢業典禮一結束，我就動身去漠北。我很想念他們。不論是一年，還是十年，我都要找到。這一次，你再也阻止不了我。”千蝶眼里閃爍著堅毅的光芒。

葉蓉沉默著，看不出情緒。

千蝶起身：“時候不早了。早點休息。還有祝福你新的生活。”

“祝福我什么？”葉蓉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聲音。

“我剛剛在你臥室看到了男士拖鞋和剃須刀。我已經成年了。我深知這些年你孤身一人支撐的不易，只要他對你好，我是不會反對的。我的祝福是心生的。”千蝶起身回房。

“等等。”葉蓉站起身來，臉上露出一絲不經意的笑，“既然成年了，那天為什么不叫那個叫春澤的孩子進屋坐坐。”

千蝶詫異：“是唐思潮告訴你的？”

葉蓉轉身，長長舒了一口氣：“這個院子之所以養護得這么好，施肥、接種、花色排配，都是羅毅的功勞。這個孩子脾性并不壞。你和他的事，我也聽說了。小蝶，感情，沒有誰能夠控制得住，該放下的時候，就要勇敢放下。即便他和你最好的朋友相愛了，你們之間，依然沒有誰欠誰。”

千蝶沒想到什么都被葉蓉看在了眼里。這么些年，自己從來都小心翼翼，對葉蓉隱藏著心事，害怕被窺見后的羞恥感受。可是今天與葉蓉面對面，闊談這些花蔭樹柳時，竟是這般自然和輕松。

千蝶突然心底一熱，移步上前緊緊的把葉蓉環抱住：“關于羅毅，我不管你怎么看待他，你們如何相處，都與我無關。而春澤是女兒今生要托付的人，我已心定，我知道你會同意。我只是在等待時間，等待最好的間讓你們見面，就好像我一直在等待著最佳時機和你一起回漠北。”

回到房間，千蝶一夜無眠：這十六年，如果我不那么任性，如果你不那么偏執在自己的世界遲遲不肯回盟，如果我們都能如今日這般拋去羞赧敞開心扉真誠相對，該有多好。

次日清晨，窗外鳥聲如洗，千蝶起床，慵懶地推開窗戶，正看到園子里一個身軀筆直的中年男子，細致入微的為葉蓉拍打身上的飄塵，打開車門把她送上坐，才回駕駛位。然后車身揚長而去。

千蝶久久不能回過神來，葉蓉與董秋明舉止之間流淌著人世間最常有的真情，平常，樸素，卻彰顯著歡愉。千蝶訴不出心里感受，于她來說，她但愿葉蓉事事無憂，不再形單影只去領略這世地踽踽獨行的苦。只是無法抑制地，她又一次想起了遠在天涯的生父。

大漠里給我生、育我八年的父，你的世界單一淳樸，你始終無法想象這煙火人間燈紅酒綠的另一張臉。你若得知你結發的妻，在你不知道的一個所在地相遇這份情，將是本分憎怨、悲嘆，還是自帶善意、喜悅獻祝？

千蝶步入客廳，看到餐桌上一個潔白的信封，里頭是一沓整齊的鈔票，還有葉蓉留下的便條：我已回司，兩月在校好生照顧自己，順利完成學業。昨夜交談之事我會考慮，但媽有媽的不易，你要理解并相信。

千蝶緩緩收回思緒，打開手機收到密密麻麻的一堆短信。大多是七天前蒙sir及公司其他同事的平安問候，千蝶都簡單做回。

只是最后一條信息，卻讓她陷入沉思。

——聽說你已回到沙城，也聽說你住回家了，我由衷為你高興。和你形同陌路的這段時間，我日日夜夜深陷困惑，我愛羅毅，但假使這得不到你的祝福，我過得不快樂。你是我這輩子最得來不易的姐妹，我不愿意和你錯肩。千蝶，謝謝你回城，讓我對我們之間萌生重歸于好的希望。我期待能見見你——思潮。

千蝶腦海里依猶記得兩年前在租房里那些不堪的畫面。早已經失去了當時深受背叛是的憤怒與苦痛，只是掙扎過后，覺得疲憊——我們都漂浮在情愛的洋里，尋找幸福的彼岸。沒有哪一股風會預料到自己吹將翻哪艘船。我很慶幸，在翻船之時，卻并未覆舟。如今我有春澤，今生既定，一切過往之事，再無從抱怨。你我相伴至此，緣分情分，豐沛淋漓，酸甜苦辣亦是味味俱到，我心再無遺憾，自覺不必贅見。祝好！

此后回校的兩個月，千蝶深居簡出，在圖書館和自習室以及宿舍之間重復往返，為了論文，也為了即將到來的那場萬難的溯尋。除了偶爾和春澤吃飯、看電影，她還是往常那個低調從容的女子，但即便整日素面朝天，卻總是能在人群中散發著耀眼的光華，引人側目。她盡量避免人事，也成功躲開了和唐思潮、羅毅的碰撞，安靜地走完這學業上最后的光陰。

明日便是畢業典禮，夏日在與人們闊別一年之后又重返人間。今天最后一場校園招聘會，而沙臺的公司所提供的崗位，在最激烈的競爭當中。畢業生們在招聘會上使勁渾身解數、忙的焦頭爛額的場景，更突現出了千蝶的從容與不平凡。他平躺在草坪的一隅，攤開手上，讓陽光打在身上。

今晚就要面見春澤的家人，這段感情也終于趨向安定和成熟。心里有一絲絲的忐忑，倒不是擔憂無法應付父母的家長里短，而是敬畏著沙臺。大二那時，在春澤身邊兼職千蝶就耳聞過沙臺的故事，從那時候開始便對春澤這個哥哥敬畏有加。

傍晚時分，春澤的車準時泊在了學校門口，千蝶一身素白，猶如一朵潔白的雪蓮在花花綠綠的女生中飄然仙行。春澤每一次都會被她淡靜、遺世獨立的美所打動。

晚餐安排在沙城里最高的餐廳，千蝶與春澤坐在觀景電梯里，一層層往天上攀爬。看著這座城市華燈初上，街道上車水馬龍，千蝶一時感慨如織。他默默依靠在春澤的懷里，感受這個男人身上的熟悉和陌生。

一種有突如其來的紊亂，她想就此拒絕所有不為人知的懼怕，不貳地相信春澤是上蒼致予她最豐厚的禮，不論路長路短，緣深緣淺。

春澤似乎看出了千蝶的心情，沒有安撫，沒有贅言，只是環抱著她的雙手，越來越緊。到達餐廳的時候，春澤的父母和和沙臺已經在等候。菜已經上齊，只待兩人入席。千蝶一一主動問候，言辭恭敬安分、收放自如。一頓飯下來，春澤的父母連連點頭，贊不絕口。

最后由于龔父在小區里約了一個棋局，不得不和龔母先行離去。沙臺安排司機護送。

餐桌上只剩下沙臺、春澤和千蝶三人。沙臺一直默不作聲，悉聽家常，卻依然有著一股凜凜威風，那些關于沙臺風起云涌的傳言，千蝶在這一刻，終是落到了實處。

沙臺見春澤、千蝶在自己面前都略有局促，開始寒暄：“小蝶，春澤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你們相愛，我由衷感到高興。從今往后，咱們是一家人，有什么需要我的，我會盡力而為。”

千蝶連忙道謝。

“小蝶，你曾在我公司兼職過一段時間，為人以及工作能力都得到了大家的認可。所以這次自作主張，給你帶來了這份錄用通知書，算不得見面禮。我只希望你畢業后能去我那里，幫助我的事業。”沙臺說著把赤紅的聘書放在千蝶面前。

千蝶被沙臺的這一番舉動怔得說不出話來，她轉望向春澤。春澤聳聳肩，表示對此事毫不知情。

這一份錄用通知書，是多少人翹首盼望的。而此刻，她卻唾手可得。她感激：命運總是在不經意間把驚喜帶至你身邊，而無奈的是，我們有時候不得不選擇默默放棄。

千蝶把聘請書放回沙臺的桌前：“沙臺哥，你的厚愛千蝶心領神會。但是，請原諒我不能成命。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論千山萬水，要一步一步去達成。”

沙臺和春澤顯然對這樣的結局都感到意外。但看到千蝶面容中的認真和凝重，不得不罷言。

沙臺會意：“既是如此，我不能強求。但我這里的大門，始終為你敞開著。”

因為這一份忽來的知遇之恩，千蝶險些落了淚。

回家的路上，春澤把車停靠在河提邊。置身于這濃濃夜色，潺潺流水照應著萬家燈火，兩人執手漫步，看人來人往。

春澤向來是不喜多言之人，但這一刻還是壓抑不住心里的疑惑，開始發問：“蝶兒，為什么要放棄這么好的機會？這么久以來，你的心事、你的每一個暗自決定，我都后怕。”春澤俊朗的臉上滿是失措和落寞。

千蝶深情平撫他的皺眉，勉有笑意：“春澤，我有我一生不得不遵循的路，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了！”

春澤不語，等待著千蝶的解釋。

“二十四年前，在遙遠的漠北，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小鎮，那里整個世界都是浩瀚無邊的黃沙，人們貧瘠得一無所有。有人衣不蔽體，也有人食不果腹。那片高原上最美麗的女子，冰雪聰明，酷愛讀書識字。每到月末，她都會偷偷拿出家里最值錢的東西去去到鎮上，和剛從外地回來的商販們兌換書籍。她是智慧的象征，后來這位美麗的女子，嫁給了高原上最健壯的男子為妻。

“他們生下兩個女兒，因為年輕妻子對文化獨有的見地，還有對書里大千世界的向往，她不顧丈夫的千萬反對，有別于旁人的給自己的女兒們都起了漢族人的名字。大女兒尹千蝶，小女兒叫尹百羚。

“大女兒聽話乖巧，小女兒充滿靈性。這兩個女兒似乎成為了上帝贈與那片高原最奢侈的禮物，她們猶如兩顆璀璨明珠，在荒漠中一天天成長，發光發亮。雖然貧瘠，但她們一家四口卻從來沒見過悲傷是什么模樣。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發現，美麗的小女兒遠遠比大女兒懂事乖巧、聽話順從，更惹人憐愛。只是命運弄人，六歲了，她居然還聽不到這個世界上任何一種聲音，也注定永生都講不出話來。

“在大女兒八歲那年，原本就空無一物的沙漠里，久旱成災，鎮上的居民紛紛外逃。年輕的妻子越發不安，誓死要遠離這里的貧瘠與荒涼。丈夫卻不忍丟下年邁的雙親，挈妻帶女背井離鄉。原本恩愛的夫妻倆為此終日硝煙彌漫、戰火不斷。最后劍拔弩張，干戈之后男人知道天塌地陷也改變不了自己的妻子——你要走，我不阻撓，孩子挑一個帶走吧，路上做個伴。

“羚兒那天從外玩耍回來，顯得非常振奮快樂，她一定是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和我們分享的，卻遇上爸媽分道揚鑣的殘局。我媽帶上粗衣和水囊，在我和百羚之間，她選擇了帶走我。百羚雖然什么都聽不見，也說不出來，但是，她那么聰明通靈，她必然懂得被母親放棄的苦痛。

“臨走的時候，他緊緊拽著我和媽的衣衫，滿是祈求和哀傷，晶瑩透亮的眼睛第一次淚流不止。那一刻我的心被一片片撕得粉碎，年幼的孩子在本該天真爛漫的童年，早早嘗透這骨肉相離傷痛。

“不論羚兒如何哭喊，拳腳相加去表達她的反抗，卻始終無濟于事。最后還是被殘忍的丟下，殘忍到我永遠都沒有機會再去讀懂她那最初的喜悅…

“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是：那時候竟沒有拉著羚兒的手死死不放，竟那樣任由她消失在我的世界里。羚兒小小的身軀在沙漠中跌跌撞撞、尾尾相隨，無論風沙如何彌漫，腳下的路如何崎嶇坎坷，她始終奮力前行，拼命追趕我和媽身影。我永遠都無法忘記百羚那一天絕望的眼神，那種永遠無法從一個七歲孩子眼中看到的死寂和哀傷。我不知道最后她是如何回去，也無法想象在那一天，上帝把一個七歲孩子的心，敲得粉碎！

“十六年以來，我無一日不生活在對羚兒的虧欠里。不知道我爸后來否能找到她，再把她安全抱回家。如果她沒能在那片沙漠里生根發芽好好的活下來，我將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個孩提時代的噩夢中，不得蘇醒，也無從救贖。如果她所幸，能走到今日，那在這這十六年的日日夜夜里，又該如何憎恨我和我媽對她的拋棄和辜負？

“如今，我只想追尋十六年前來的路，回到我的故里去，尋找我失散多年的親人。春澤，原諒我，我三天后就要啟程。不論一年，還是兩年，甚至十年，我都要找到他們。”千蝶在星光中看著春澤眉目清秀的臉。

春澤長久的震驚過后是沉沉的擔憂：“十六年，十六年可以改變發生的事太多，十六年音信全無，你如何能夠準確無誤的找到？若找到了，必定是千辛萬苦。萬一找不到，你又怎么忍心花費數年的光陰，讓我目睹你的無依無靠、四處漂泊？這條路有多難，你是不知，還是不信？”

千蝶臉上寫滿了掙扎過后的疼痛。

回到宿舍時，校園已經燈光俱滅。走了小門回到宿舍，摸黑上床，耳機里播放著紫鼠翻唱的逃跑計劃那首《夜空中最亮的星》，歌詞憂傷而充滿力量，深情之處感人肺腑。

千蝶輾轉難眠，無數次回想著餐后趁著春澤去洗手間時，沙臺跟自己說的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小蝶，春澤從小到大，我懂他，卻從來沒有遵循過他意愿。他能在我這里乖乖落款這么久，必定不是長久的事。從來沒有人能抓得住他，我但愿這一次，你能安定他的心。小蝶，我請求你幫幫我，我缺不了他。

千蝶在滿腹疑問當中混混入睡，次日在不盡的斷夢中醒來。

今日畢業典禮一結束，四年的大學光陰就此結為句點。回想這些年來自己的得到和失去，以及那些來了又去了的人。想到羅毅，想到唐思潮，竟然有些慌亂！

多少感情是值得珍惜的，當初卻漠不關心直至無以為報。而多少不值得我們去執著的人，卻在那樣一個凜冽的年紀里，耗費了我們那么多念念不忘的清晨和黃昏。事事如此，想來，這些年自己的三大虧欠概莫于對葉蓉不夠言聽計從，對春澤無法輕言一生，對唐思潮和羅毅，不能放下心結，誠懇面對。

畢業典禮在人聲鼎沸中落下帷幕。有人歡笑，也有人哭泣。千蝶按捺住心緒，在千萬人身后拿出手機給唐思潮發簡訊：臨走之前，我想見見你。

沙城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上午還艷陽高照，下午就開始細雨纏綿。

千蝶達到“梧桐咖啡館“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找到從前靠近窗戶的位置，靜下心來，細細目睹這碎玉流銀的夜晚。

唐思潮赴約而來。高挑的身姿，飄逸的長裙，淡淡妝容，神情之中有著一目了然的清新，和千蝶最熟知的親近感。她在千蝶面前徐徐落座。

良久的沉默對望，隨后異口同聲的四個字，差點說落了兩個人的眼淚，好久不見。

“我以為你再也不愿意見到我。千蝶，對于過往……”

“代我謝謝羅毅。”千蝶打斷她的話，認真的看著唐思潮，“謝謝他一直以來對我家的照看。也謝謝他，給你的陪伴和幸福。不管我在不在你身邊，我始終是祝福你的。”

唐思潮怔怔的看著千蝶。

千蝶莞爾一笑：“我媽說的對，在感情里，沒有誰能預測到結果。我和你，還有羅毅之間，并沒有誰欠著誰。只要你們幸福，我想我就能找到安慰。畢竟，這一輩子，只有唐思潮這個知心的朋友，一直住在尹千蝶的心里。”千蝶暗含淚光，“原諒我這一席話，得來的遲。”

唐思潮的眼淚簌簌流下。

自高中時代開始就無話不談的姐妹，在兩兩相忘后又重新直面，在淡看過往與錯事的這一刻，無需多言，一切心結都釋然明朗。像極兩壺被歲月塵封多年的葡萄酒，在這萬家共眠的城市一角,相互開瓶揭曉，彼此被對方的芬芳引誘，直至沉迷不歸。

“我對你有一事相求。”千蝶舉杯望向窗外。

思潮只是如觀看情人般看著她。

“后天我就要啟程，你知道的，這么多年，我終于等到可以去做那件事。我不知道這個過程要歷經多久。而這座城市，你是我唯一信賴的朋友，除了你，我找不到托付重任的人，包括春澤。”

“小蝶，我極少看到你這么鄭重地和我說話。”

“我求你，一定要答應我。”

唐思潮含淚點頭，沒有絲毫猶豫。心里卻暗自糾痛：千蝶，你的囑托，縱是千萬險阻，唐思潮在所不辭。但，是什么原因，讓一直驕傲不妥協的你，須得在我面前動用“求”這個字眼？這次的遠行，你到底做了多壞的打算？

清晨，千蝶拖著行李，最后一次走出宿舍的門，再穿過茂密的林蔭大道，去到校門打車回家。昨晚和唐思潮從咖啡館出來之后，又沖進了KTV，兩人在包廂里扯著嗓子嘶孔，推杯換盞，醉的一塌糊涂。似乎又回到了高中時候那些把生命都提在手上過生活的日子。

最后還是羅毅來接人。只是醉眼朦朧中，竟看不清他的模樣。也罷！這一場原本在兩年前失戀時候就應該由他而來的宿醉，這一刻，算是徹徹底底的歸還。

整整兩個月之后回到葉蓉城郊住所，鮮花爛漫的季節已過，六月尹始，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的蔥郁。千蝶依舊小心翼翼的推開柵欄的門，生怕驚動樹枝上活蹦亂跳的知了。

客廳里葉蓉和秋明已經在滿桌的家常小菜旁等待她歸來。這種家的溫暖，是何時開始彌漫在身邊？千蝶只覺心里的暖熱，那一刻是那么的直達心靈底部。

餐桌上葉蓉依舊不多言，秋明倒是體貼入微。這個上次只看到背影就把自己感動了多時的男子，這次以介于“爸爸”和“叔叔”之間的角色出現，在整個用餐過程中，她明白他信心獨到，做足了功課，她甚至都知曉她愛吃硬實的青菜梗而不是肥碩的葉。這種莫大的關懷里，正強盛地向千蝶昭示，這意欲著取代著什么。她說不出心里感受，是感恩，是難為，還是要屈服？

她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最終開口：“媽，今晚我要去聽一個演唱會，不論多晚，我都會回來。明日動身。”

葉蓉停箸，面色凝重。無言。

精明練達的秋明感覺到氣氛里的異樣。正想圓場之時，聽到園子外有汽車鳴笛的聲音。

千蝶起身：“我得走了！”

車上，千蝶靜靜看著前方，問他：“怎么不進去坐坐，其實我媽挺想見見你。”

“今天下午公司臨時有事，改天我一定過來好好拜見岳母。”春澤釋然一笑，把紫鼠樂隊演唱會的情侶套票放在千蝶手中，滿懷歉疚：“對不起，我實在走不開，陪不了你。我先送你過去，聽完之后去接你。”

千蝶一陣失落之后，楊嘴：“聽你的。”

還不到七點，熱情四溢的粉絲已經盡數到齊，紫鼠已然從當年鮮有人知的小樂隊蛻變為今日略有名氣歌壇新星。而最近火爆起來的一首《山林與海鳥》更是膾炙人口，千萬人傳唱，在各大排行榜的前三位上居高不下。

說到這里，不得不提到一個叫南風的作曲人。他才華橫溢，詞曲包攬，讓紫鼠一年之內歌量直線上升，出品了樂隊的第一張專輯。而他的神秘，竟無人知曉是男是女。八卦的歌迷們總是爭相猜測。

千蝶只身坐在最前方偌大的情侶椅上，等待七點三十分的演唱會。

身后人潮涌動，卻與自己的位置分隔開來，他們的歡呼盡在咫尺，她卻能獨立到不受人潮擁擠。她領會春澤為了這個特別的位置必定煞費苦心。只是本應該兩個人享有的音樂盛宴，而他，卻缺席了。想到明日就要遠走，而這最后光陰都不能與春澤執手度過。想來世上確實有太多的事，讓人無可奈何，一時心里酸楚難耐。

七點半，紫鼠還是沒有出現。只看到音響師們在舞臺上忙忙碌碌的調試音效。人群中的騷動越來越明顯。接近八點的時候，紫鼠樂隊姍姍而來，一行五個人，在主唱無痕的領頭之下閃亮登臺。

現場猶如引爆了炸彈，歡呼尖叫，震耳欲聾。

無痕，依舊不變的短發，眼神凌厲，面容卻出乎意料的嬌好。這個曾經只在CD中出現的奇異女子，這一刻清晰地站在自己面前，千蝶竟覺有些真假難辨。演唱會在無痕空靈而富有轉折的歌聲中徐徐展開。

千蝶整個過程緊閉著眼睛，感受浮華人事之外的單純與平靜。接近尾聲時，當無痕宣布他們的作曲人南風今天也來到了演唱會現場，并將演唱樂隊的成名曲《山林與海鳥》的那一剎那，千蝶為之一怔！

隨之聽到現場的粉絲歡呼如雷。

燈光漸漸暗下來，舞臺中走出一個模糊的身影，悅耳的男聲從耳畔潺潺流過。這聲音比無痕的更通透無暇，只是一個開口，現場女粉們已接近瘋狂的吶喊。歌詞憂傷婉轉：字字如刀：

緣起

人群中，初初見你

你說我姍姍來遲

我對著你影子說似曾相識

?

緣滅她步步單音，冰容如月終于在這風雨樓里潮濕你的夜?

你說高山流水，知音難覓

我欄桿拍遍，寂寥穿腸，不從會意

你說，深愛成錯

就讓這淪清月，涉水而過

感情的初灘，原本就沒有來處的荒岸不如隨風隨云把一切淡看世間的人，就像山林與海鳥，原本就是離了又聚，聚了又散

她呆呆看著南風的身影在舞臺中穿梭、沉醉。她對這聲音和身影有著莫名的熟悉，卻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臆測。在渾厚的搖滾聲中，南風依舊持有廣袤而深邃的原聲。最后一道燈光通過他的絲絲秀發，打在棱角分明的臉上。在看清他臉孔的那一刻，不論身后如何喧囂，千蝶腦海里一片空白。

她永遠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做夢都想不到這位傳奇的作曲人以及臺上這個在音律里任意馳騁的王子，竟然就是她的春澤！那一刻，他們近在咫尺，她卻感覺到兩人之間有著從未有過的遙遠。她不敢相信，他會這么出人意料的出現，這個曾在她身邊度過日日夜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竟然有著不為人知且如此閃閃發光的一面。

春澤在舞臺上有著從未有過的沉迷和自如，除了樂器的聲響和與隊員們的眼神交流，似乎整個世界都是多余的。千蝶第一次在他的神情之中看到了詩人般的放浪和不羈。這個春澤，他與生俱來的這些情懷與天分，怎么能夠在她面前隱藏得這么不露聲色？

千蝶終于明白，原來這里，才是他的夢想，這個舞臺，才是他畢生所向。千蝶突然想起沙臺說過的、卻一直困惑著自己的那一席話：

——小蝶，春澤從小到大，我懂他，卻從來沒有遵循過他意愿。他能在我這里乖乖落款這么久，必定不再是長久的事。從來沒有人能抓得住他，我但愿這一次，你能安定他的心。小蝶，我請求你幫幫我，我缺不了他。——

歌聲最后，春澤拿著話筒站在舞臺中央，聚光燈讓他原本就惹人注目的面容變得更加閃耀，他揚起嘴角，深情望向臺下一角：“感謝上蒼，讓我遇到你，因為你的執著和無畏，才讓我有勇氣作出這個決定——并完全自我的站在這里。我但愿，我能陪著你，到天涯，從生到死。”

春澤在一片鋪天蓋地的掌聲中與無痕以及樂隊的成員拉手致禮，完美謝幕。她此時才知道，春澤在世路上千回百轉，一切的伏筆，都是為了這一天，只為了這一天。

深夜回到家，葉蓉果然未眠，在孤燈下讀報。千蝶在她面前坐下，心知和葉蓉之間有一場較量。

“兩個月的時間，如果你真的有想過要跟我一起走，我想足夠你交代好一切。”

“小蝶，我說過我會考慮的，我盡力去做了。”葉蓉放下報紙，吃力的看著千蝶。

她似乎隱隱感到什么。

“我說過我會考慮，但也僅僅只是考慮。”葉蓉近乎無奈的神色，“小蝶，那個家和那個孩子，是好是壞，是生是死，已經與我無關。你不要再逼我。”

千蝶冰凍在空中，眼淚在眼眶中沸騰，竟一時涌起對葉蓉的無限仇恨。她一聲苦笑：“既是如此，那么，從今往后，我的生死禍福，也與媽媽再無瓜葛。”

葉蓉震驚的看著自己的女兒。

“這么些年，因為你的寵愛，我安然無恙的活到現在。但你對我爸和羚兒的刻薄寡恩，也是我最不能原諒和接受的事實。”千蝶心痛如絞，“明日一走，我將永不回沙城。與你道別的這一天，我祈禱過永遠不要發生，但最終還是不可避免的到來。”

她因為對葉蓉的不滿，而堅決狠心，誓死要與母親違抗。她但愿，她對母親的殘忍，能換回葉蓉的回轉。直到多年以后想起來，這決絕傷人的話，竟覺著無知得讓她無地自容。

一向平和淡定的葉蓉那一刻開始全身顫抖，言語之中卻失去了力氣，只充滿了倦怠和疲憊：“我半生的風雨，只為給你安穩生活，我愿意把命都掏出來交到你手里。我不曾想象，你竟不知恩到如此田地。你到底要把自己的生母逼向怎樣的絕地，才肯善罷？”

千蝶淚雨如珠，在葉蓉面前雙膝跪地：“我和你一樣疑惑，是什么錯節，導致我們母女兩這半生的不相容。這次踏回故里，或許能讓我找到解答。是女兒不孝，受您發膚，卻無法陪你安度晚年。望您保重。”千蝶說完，全身絞痛，不堪言的苦，在地上連叩三響。起身，筋疲力盡的回房。

葉蓉癱坐在沙發上，只想片刻死去。

小蝶，你是我二十幾年以來唯一的盼望，你今日站在這個分水嶺，與我作別，誓死分離，我尚且連活都不能答應，你叫我如何去安享晚年？這個世地從不曾容我有多余的盼頭。因為當年的決定，深受煎熬十六年，難道還不夠？我葉蓉后來又錯在了哪里，需獲得如此報應？

次日清晨，千蝶收拾好行李，走出房門。

路過客廳時，看到葉蓉緊閉著雙眼，依舊躺在沙發上，頭發蓬亂，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她不忍目睹，心疼難忍，仰望著吊燈，卻始終無法抑制自己的眼淚。不想驚擾葉蓉的夢，她輕步出門。

就在要走出柵欄的那一刻，卻聽到后面一個接近沙啞的聲音：“等等。”

千蝶回頭，看到葉蓉光著腳丫從屋子里失魂落魄地跑出來，來到她面前的時候，急切得幾近跌倒。

千蝶第一次看到一向光彩的葉蓉如此落魄的景況，她雙眼布滿血絲，嘴唇干裂，艱難苦痛得如同面臨死別：“你果真要走，誰也攔不了你。這是為媽的，最后，能為你做的。”葉蓉沒有了往昔的凌厲，留在臉上的只是無盡的恐懼和無措。

葉蓉把一張銀行卡和一個信封放在千蝶手里：“這里頭的錢，足夠支撐你數年的支出。信封里，是我們十六年前途徑過的所有地址，我知這是你的夙愿。”

千蝶淚盈于睫。

“你這倔強和固執，何嘗不是我性情的遺傳。我不怨你。只是，這一程山水，遠比你想象中艱難，當初我們能夠活下來，實屬僥幸。小蝶，你要心有準備。我在這里，等你平安歸來。”

千蝶掩面而泣，有那么一刻，她想放下固執就此留下，與她相依為命。但最后，她終究還是掰不過心中的魔，忍痛出門。

在千蝶踏上春澤的車的那一刻，唐思潮應約而來。

唐思潮扶撐著身心疲憊的葉蓉，在車塵之后一步步往回走。思潮又一次想起那天在咖啡館千蝶最重心的囑托：——我了解我媽，她心性高傲，從不低頭，亦是不敢去面對自己曾經的心狠和決絕。她定然不愿與我同行。二十幾年以來，我從未盡過做女兒的責，讓她有絲絲慰藉。這是我今生最大的錯事。我這一走，禍福難測，大有不能回還的可能。萬一，我真的留在了那條路上，我懇請你，懇請你替我這個不孝女，對她多加陪伴，視如親母，盡到我未能盡到的責。

在車上，千蝶無數次回想起臨別時葉蓉那一行行不盡的眼淚，以及破碎的心腸。因為對女兒的愛，從不妥協的葉蓉，這一次低頭認輸了！

她千思萬緒涌上心頭。有別于往常的是——當初她還能確信這是我終將落地生根的城市，所以千回百轉中總能找到牽引人心回歸的理由，這幾乎是她多年以來內心深處最忠貞不貳的信守。而這次，她彷徨了，她終究不能確定，往后的人生，是否還會關聯這座城。以至于在春澤的撫慰下心里依然難受得想哭。像是突然被生活剝光了衣服，猶如赤子問世般諸事都得重頭演繹。

所有堅持與放言，夢想和真實，花開花落，皆被時間一掃而空，空蕩得像是被人拼命洗刮過的玻璃，恨碎不能。二十幾年來千蝶盲然活在叛逆與錯誤之中，不斷的一意孤行、不畏任何人的勸阻，哪怕是葉蓉，尤其是葉蓉，走到這一步，除了那一紙文憑，竟覺得自己卑鄙得兩手空空。

四海歸帆處，又是新的起點，站在風口浪尖，卻不再畏懼前行。問天，問路，問自己，還有什么可以失去？

千蝶沒有坐飛機直飛大漠，而是選擇沿著當年來的路，全程火車、汽車，一步步西行。到達車站時，春澤卻并未打開車門，離別的憂傷，在車里蔓延，驀然之間覆蓋整座城。

春澤最終打破沉默：“我為你聯系到了一家俄語出版社，旅途中你可以做些簡單的翻譯工作來維持支出。我給那邊的社長看了你的翻譯作品，他很是欣賞，之后會聯系你。我知道你媽的錢，不到萬一，你不會動用”春澤事事周全，無微不至。

千蝶靜靜的聽著，心底溫暖不復，有淚在即。

春澤接道：“沙城的事，你不要有任何后顧之憂，我和我哥，還有羅毅唐思潮，都會為你照看。我哥答應我，只留我一年。一年之后，我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若不回來，我就去找你。”

“我的離開是必然，但是我怎么忍心，再讓你無望的等待我的歸期？我去見你的家人，我曾定心要就此和你共享這世間的每一個黎明、每一道霓虹。可是最后，我手扼不了我心中的魔。春澤，我是愛你的，但這份愛，于你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蝶兒！”春澤第一次強硬的打斷千蝶的話，“不論是一年還是十年，或者更久，我等你平安歸來。”

“春澤，這次我和我媽算是徹底崩裂訣別。我說過找不到我爸和百羚，就永不回沙城。在我最難撐的時候，你不棄我，給我鮮有的陪伴和溫暖，于我來說，便是莫大的福祉。”千蝶的眼淚，又一次不可遏制的溢出，“只是，你有你的生活，那天在臺下我就明白，你能陪我浪跡天涯，我卻不能還原你生命里最初的歡愉。”

春澤木然看著她。

千蝶字字若刀，“春澤，我此去……此去必然經年，窮山惡水，是我不得不遵依的佛法。我從來不相信草長鶯飛的傳說。今生已無緣再做你靈魂的伴侶，我們就此了斷……”

春澤咬緊牙關，拳頭里“咯咯”作響。堅毅偉岸的男子的眼里，飽含淚光。

千蝶不敢直視他的眼，她害怕猶如火灼的感受。春澤，我怎能這么自私，把你歸屬于我一個人。千蝶拉開車門，背上背包，往進站口邁步而去，每一步，都心如刀絞，如枷在履。

六月的陽光已經開始灼烈，t恤、牛仔褲、旅行包、帆布鞋，這些簡簡單單的的元素，鏈接著青春的盛大構成。她站在廣場的中央，看身邊人來人往，一時悲傷得不知道腳下的路該怎么走，抬頭仰望，偌大的天空，只聽到自己揮手和諸般人事說再見的回音。

“蝶兒！”春澤失心至極，一躍下車，沒等千蝶反應過來，便一把把她裹入懷中。

“答應我，你會努力尋找除我之外的幸福。”

“如果這就是你要的方式，我愿意把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

千蝶縱是萬能，也難以抗拒這別離前與他最后的情愛。她緊閉著眼睛，在擁擠的人潮之中，不顧旁人側目，甘愿化盡生命，融入這片刻的溫存。

時至今日，她靈魂深處潛藏已久的孤獨，導致她和至親至愛幡然了斷，旁人看起來這無理到難以用言語來解釋。從今往后她要踽踽獨行在叵測未知的旅途，冷暖自知。想到這，她淚如泉涌，在淚水中，和春澤越吻越深。

春澤，如若我往后迷失在途中，再也找不到存在的意義，請讓這最后的親吻，烙入我心靈記憶。待到萬物復蘇，讓我在初春雨夜中懷念你對我不計回報的好。有那么一刻，她想從此答應自己再也不遠離，哪怕是短暫的旅行。只是生活的命題刻不容緩，眾生只是一顆被肆意擺弄的棋子，只能順應命運的潮，隨波逐流。

春澤，你可知，對世間鏡花水月般的愛情，我沒有太遠大的理想。我只想找到家人，安然無恙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