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拇指指甲上的那道豎紋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我真的說不清。它的存在并沒有像那些長在我臉上的痘痘一樣受到關(guān)注，因為它不痛不癢不影響我的容顏和生活。
直到有一天，一個朋友無意間瞥見了它，并抱以大驚小怪的表情善意地提醒我必須要重視身體健康的時候，我才隱隱感覺到了心臟的難受。因為難受，我才意識到了心臟以及心臟之外其它臟器的存在。四十一年了，我?guī)缀鹾雎粤诵呐K這個最重要的器官，一直覺得一個人可以靠意志靠修辭靠理想而活著。我忽略了所有胸腔內(nèi)讓我得以很好活著的器官，我希望自己的心臟健康有力地跳動，我也希望我的家和國的心臟健康有力地跳動。活著，是一件既復雜又簡單的事。就在那一陣又一陣抽搐乃至呼吸困難的狀況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我決定從長期緊張閉抑，時刻想要搶時間的狀態(tài)里走出來。我開始調(diào)整作息習慣，遵循自然規(guī)律，不熬夜，少上網(wǎng)，每天的早晨和黃昏都走去樹林散步，像個老年人一樣。
后來，我愛上了散步，不僅是為了健身，很多看不清的問題，我是在散步中想明白的。有些時候，我分不清我是在散步還是在徘徊，路上沒有什么行人，只有那些在草地上覓食的烏鴉喜鵲總是和我不期而遇。相較于它們，我更像是一個流浪的人。在我年輕時，在我還被困在一座小城一種體制內(nèi)的時候經(jīng)常想到“流浪”這個詞，如今脫離了所有有形束縛遠渡重洋的自己卻整天宅在屋里不愿出門。關(guān)于現(xiàn)實，我的心里總有隱隱的恐懼，我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也不希望被別人打擾，更愿一個人躲在書房里，過一種面壁的生活，如果可能，我希望拋棄手機，減少與外界的聯(lián)系，簡單且心安。人到中年，總算可以不見那些不想見的人，不說裝模作樣的話，只管把手頭的事做好，至于達到什么效果，被如何評價，是否獲得理解和認同，則并非我所關(guān)心的。我也曾熱心于此，那時還年輕，覺得人生意義是在別處的。如今我終于明白，“此在”的生活，才是真正屬于我的。我常問自己，你對腳下的土地是否深愛過，是否真的有融入它的意愿？
那夜酒至微醺，姐夫問我：“什么時候考車呀，千萬不要像個老太婆一樣，連車都不會開。”他用手拍了拍坐在身邊的姐姐的肩膀，突然間意識到他的這個“老太婆”可是樣樣都行的，就補了一句“連老太婆都會，你可一定要趕緊把車考了。”此后的日子里，每遇姐夫他必定會問這么一句話，有時候我會敷衍他，說“很快了，很快了”，有時候我會對他說，“我挺享受坐著火車公交車，一路上有風景可看，有形形色色的人可接觸，這里有速度，有溫度，這是我最快與這座陌生的城市融入的途徑之一。”但是對于這件事，他始終對我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對于考駕照這件事，之所以曾經(jīng)心急如焚而如今淡然對待，也主要是因為身體原因。從家到火車站開車只要兩三分鐘，我卻愿意背著沉重的背包走上二三十分鐘，這一段不遠不近的路程，我所賦予它的意義不僅是沿途的花開花謝，更多的是希望它可以讓我的心臟保持健康有力的跳動。也經(jīng)常因為不懂英文，不辨方向坐錯了車，每每這樣的時候我就會自我解嘲：像我這樣笨拙的人啊，早就該接受生活賜予的種種磨練了，幸好，人生才過半，一切都為時不晚……
我的問題是，我知道自己很笨，但除了家人便沒有人相信我笨。家人覺得我笨，那是因為他們始終把我當孩子看待。而我，也一直沒心沒肺地依賴著他們。許多生活上基本的技能在我該學的時候沒有好好將它們學會，人又半輩子都生活在學校里，單純且愚笨，以致于他們總是擔心我會上當受騙。實際上，我的笨不是腦子不夠用不好使，而是在豎著容易和艱難兩個路牌的十字路口，我永遠選擇艱難的那一邊。從小到大，數(shù)不勝數(shù)的每一次選擇中，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這么干，一路這樣沿著艱難的路牌走了過來。在這過程中我嘗盡了苦頭，受盡了煎熬，但幸好我是個善于總結(jié)和反思的人，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看待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式方法已經(jīng)較之從前有了很大的改觀與進步。我是個感恩的人，我在感恩世界對我微笑的同時我也感恩它偶爾的惡作劇。廖一梅老師說：“悲觀主義不是情緒，是你對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和認知，我不是一個死氣沉沉、郁郁寡歡的人，我是一個樂呵呵的悲觀主義者。”我覺得這句話很適合我。
在這世上，我沒有太多的奢望，不想支配更多的事物，我的奢望僅僅是成為我自己，獲得作為一個人的體面和尊嚴。海明威說，“一個人真正的高貴，不是優(yōu)于別人，而是優(yōu)于過去的自己。”我無意與別人爭鋒相對，爭名奪利，我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把我熱愛的事情做到極致，不問收獲，無問西東。我也十分愿意無條件地去幫助我可以幫助的人，而事實上，我也一直都在這么做。我對生活，對人性，乃至對季節(jié)的理解，是從自身的冷暖開始的。那些花朵，那些流螢，那些收獲，那些冰雪，都不是我的唯一參照，我更相信我的身體。身體是一種語言。我的身體所感受到的冷暖，比我所看到的和想到的，更值得信任。誰知，身體在配合著我感知天地和人情冷暖的同時，我卻忽視了它向我發(fā)出的它已經(jīng)超負荷運轉(zhuǎn)的信號。
身體是當下的。如果我的知己好友沒有生那場大病的話，我對身體健康的概念還是很模糊的，總覺得年輕，還有大把的時間和精力可供揮霍。直至她用從未有過的憔悴與恐懼向我描述她遭遇病魔時的心路歷程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生與死可能就在一線之間。它并不會顧及你是年輕還是老邁。
我之所以選擇書寫，是因為不想淡忘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和正要發(fā)生的生活細節(jié)，是它們，組成了這個人的生命；也是它們，記著這個人的來時路，在她身后閃爍成萬家燈火，讓她在驀然回首時，還可以感受到絲縷的溫暖。我所有的文字都在記錄一件事情，那就是用我肉眼看到的美好的世界，以及在我身邊的那些可親可愛的人對我無私的愛與幫助。我寫的文字通常除了故事本身之外不會有其他的含義，甚至在很多時候都是自說自話，我希望能給我的讀者帶來一些歡笑或者一些淚水，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求。我只是一個笨拙的記錄者，一個沒有思想深度只看事物表象的笨拙的記錄者。
“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細細分辨，哪個人的生活不是由秘密和謊言堆積而成的？但是，巧妙地度過一生有何意義？不過是輾轉(zhuǎn)騰挪的生存技巧，技巧越高輾轉(zhuǎn)騰挪得越好就離真相和本質(zhì)越遠。
我寧愿選擇笨拙地度過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