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知梅心1
孤月山的梅花又開了,樹樹梅花,瑩瑩如雪,瓣瓣如紙,一派清凈無塵的琉璃世界。
不多時,細(xì)細(xì)的沙雪便自天穹洋洋灑灑而下。
有一只手,根根骨節(jié)分明,掌心攤開,幾點(diǎn)雪粒悄然落于掌上。
覃止于樹下取出去年深埋的琉璃陶晶瓷壇,拎了多年前用梅枝攢成的小木簍,將那枝上的一朵朵瑩白呵護(hù)珍寶般采擷下來,又將紅泥壘成的火爐,玉白顏色的茶盅、杯盞一一置于案上,方靜坐一側(cè),任頭頂落梅紛紛,衣袂白梅點(diǎn)點(diǎn)。
小白鹿在身側(cè)安靜地臥著,把頭枕在他腿上,溫順而乖巧。
覃止輕輕的撫了撫它的鹿角,它便閉上了眼睛。
山川相連處,一道雪白的身影迤迤而來,肩上的披風(fēng)隨風(fēng)而動。
覃止心中明了,指尖輕點(diǎn),眼前的火爐隨即火苗躍動。取來明凈的玉勺,揭開瓷壇的蓋子,一勺勺雪水渡至茶盅,不過一提,茶盅便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穆湓诹藸t上。
雪水滾過三遍時,覃止捏過幾片梅花花瓣放入,待一縷清淡又清冽的茶香飄散,熄滅了爐火。
那襲雪白的身影不知何時已坐于對面,披風(fēng)未解,衣襟帶雪。
一人斟茶,一人靜觀,倒也相映成趣。
玉白小盞挪至眼前,縷縷熱氣自杯中飄散,梅瓣浮盞,水清花白。
“嘗嘗。”
崇臨抬眉,點(diǎn)漆的眸子映出端坐的一人,眉心一點(diǎn)紅,發(fā)上幾片花。
聞之,是極冷淡的梅香,輕呷,心間泛起一絲溫情。
“年年如斯。”
崇臨傾身過來,伸手拈過一物。鬢發(fā)微動,原是一枚五瓣梅花,完滿無缺。
唇邊含笑,溪水春生。
浮白沁梅茶性涼,他向來是飲不習(xí)慣的。
覃止緩緩收了茶盞,步履依舊沉穩(wěn),心卻無端的漏跳了一分。
小白鹿在他起身時立即醒了,哼唧著隨著主人入了內(nèi)室。
在外面的崇臨靈腕一轉(zhuǎn),便將手中之物攏入袖間。
入夜,雪已停了。
孤月岑寂,星河清寧。
適宜觀月、賞星,以及煨紅薯。
紅薯是雪前便儲好的,個兒不大,當(dāng)下洗凈了,盛在竹篾制成的籃子里。
小白鹿圍著覃止亂轉(zhuǎn),擎長了脖頸。
覃止斂了衣袖,轉(zhuǎn)身,不遠(yuǎn)處已筑起一團(tuán)羹火,火光躍動間照出朗朗如星月的一張臉。
那人輕巧地?fù)荛_柴薪,覃止便將紅薯扔進(jìn)去,安置妥當(dāng)后,崇臨復(fù)又架起薪柴。
四下靜謐,唯薪柴嗶剝作響。
崇臨不時撥動薪柴,覃止則隨手揀了本書冊,不過是些四時風(fēng)物,生活感言,落于詩人筆下,卻靈動有余。
雪月一色,羹火一色,映照在那人艷紅如血的眉心,又是一色。
“月色真美。”如風(fēng)中一縷嘆息。能宣之于口的僅這一句。
覃止收了書冊,一彎新月在疏疏梅枝中若隱若現(xiàn),當(dāng)真是極美。
小白鹿在自己鋪散開來的衣上蜷著身子,睡得香甜。
香氣四溢,煨了這許久的紅薯熟了。崇臨取出,剝開一層煨得焦黃的薯皮,露出一圈橙黃的薯肉,這才遞了過去。
入口,香甜軟糯而不膩。
對花對月對影,睹風(fēng)睹物睹人。
無端品出了幾分書中寥寥筆墨的煙火氣息。
“明日,同去人間看看吧。”終究不能伴他長久,也總要他賞過四時清景,山河遼闊。
“好。”三百年的悠悠歲月,孤月山一草一木都已了然于心,別無新趣。
食飽易生睡意,不消片刻,覃止雙睫翕動,酣然入夢。
崇臨捻了個訣,覃止周身靈光爍爍,寒風(fēng)不侵。
陳年老樹的梅枝在指尖不時轉(zhuǎn)動,執(zhí)刀之手亦步亦趨,一側(cè)雕成了精致的梅花式樣,卻仍覺得缺少些什么,心念一動,袖間的梅花便巧妙的溶入其中。
案前的兩人人早已了無蹤影。
只剩《幽賞錄》里被風(fēng)掀開的兩句詩獨(dú)對一山雪景,漫天月色。
冬日,孤月山太冷,江南風(fēng)和日暖,草軟花緋。
那是人間另一種顏色,暖得溫和。
天光微熹,早市已是一番熱鬧景象,粗衣麻布摩肩接踵,瓜食果蔬琳瑯滿目,吆喝聲、叫賣聲絡(luò)繹不絕,不知從誰家櫥窗飄出的陽春面的氣味,混雜在這鬧市竟也不肯散去。
小白鹿留在了孤月山,為免招搖,二人斂了周身氣息,不過充作尋常百姓。
巷口拐角處的張記清湯鋪子,素面頭巾的娘子手勢熟稔,一個個小面點(diǎn)跳入翻滾的湯鍋里,沒一會兒,又被泛舊的木篩撈起放入調(diào)好料汁的碗中,再灑上些許蔥花,鮮亮的湯底浮著澄透的香油和翠綠的蔥花,當(dāng)真是好手藝。
娘子灶前忙碌,小郎君便桌前奔波。小兒在他背上睡得正酣,大兒不過四五歲,和一群小童嬉戲耍劍正歡。
兩份清湯展于眼前,那小郎君卻不離去。
“兩位公子面生得很,非是本地人士吧,不妨嘗嘗我們這兒特色的紅油清湯。”順勢遞上了一碟碟紅通通的料汁。
“如此,便多謝店家美意了。”崇臨嘴角一彎,手腕一傾,湯底立即漂浮著一層清亮的紅油。
覃止抬頭,無法忽略那隨之而來的辣味。
“滋味甚好,你也嘗嘗。”崇臨見他動作,蘸了一筷子在他的碗里輕輕一點(diǎn),紅油蕩漾開去。
好像那一筷子也點(diǎn)在了覃止的心尖上。
覃止嘗了一口,將清湯連帶著湯汁一掃而空。
崇臨望著眼前眼角籠著水霧,面頰涌起緋紅的人,心想:待會兒可要怎生賠罪才好。
兩人走出去一段距離,崇臨停在賣小玩意兒的攤子前挑揀,覃止站在身后,回頭望了望不遠(yuǎn)處的清湯鋪子,騰騰熱氣中,只見得小郎君彎腰摸了摸坐在地上大兒的頭,不知說了些什么,惹得娘子眉眼都笑彎了。
真是,人間煙火氣,何處不人生?
“還氣著呢?”崇臨看他怔怔的,輕輕一點(diǎn)他的鼻尖。
“我為何要?dú)猓俊辈⒎巧鷼猓皇呛鲇X心里空落落的。
“既沒生氣,倒枉費(fèi)了我一番心意了。”幽幽開口,語氣卻是惋惜。
覃止止步,回看,卻看得含笑的一雙眼,頗無奈的攤開手掌。想來必是方才在攤前駐足挑揀來的小玩意兒。
崇臨遞上去,一支精致的梅花木簪。
覃止神色復(fù)雜,隨即輕柔地捏在手心,眼含笑意的人已轉(zhuǎn)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