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皇哥哥，我們走啦！拜拜！”

“水月”一蹦一跳地跑到樓梯口，跟在一整排依次下樓的顧客之后，“噔噔噔”地向店門的方向跑去。

“好啊，拜拜！下次再來玩啊！”

江攀龍也走到樓梯口，向顧客們揮手道別。他注意到，當其他幾名顧客先后離開之后，“水月”才從店門中竄出來，跟到姐姐的身后。姐妹二人一同跟在兩個身穿COSPLAY戲服的女生身后，隨著領頭的青年男人，向位于店鋪西側的馬路對面的停車場走去。他記得，那個青年男人和那兩個女生都是他曾經見過的，“迷幻孤星”景超群的演出團隊中的成員。

等到所有顧客的身影都完全在自己的視線中消失之后，江攀龍才轉過身，走到洗手池前方，戴上塑膠手套，將擺放在塑料盆中的抹布涮干凈，倒掉臟水，開始依次將招待過客人的桌子擦干凈。

“嗯？”

在擦到電視下方的那張桌子時，他突然停下手上的動作，向桌子中央的位置看去。

一張照片擺放在重新變得空空蕩蕩的桌子的正中央。照片上的背景是夜景，柔和而溫暖的黃色燈光從停靠在碼頭邊緣的游船上釋放出來。高大的青年男人和文靜和青年女人并肩站在碼頭前方，親密地依靠在一起。

“怎么……還有一張？”

江攀龍皺起眉頭，用兩根手指將這張照片從桌子上夾起來，拿到自己的面前。照片上的青年男人，正是他自己。依偎在他身邊的青年女人，正是他的初戀情人，齊思穎。

“我不是已經在裝修店鋪的時候把這些照片都扔掉了嗎？奇怪……”

江攀龍將照片重新放下，閉上雙眼，用力搖頭，像是要把這一幅圖像從自己的腦海里徹底刪除掉。隨后，他用雙手將這張照片抓起來，用力撕成碎片，隨即用右拳把所有的碎片攥緊，走到垃圾桶前方，將所有的碎片全部撒進垃圾桶的底部。扔掉這些照片的碎片之后，他又拿起放在一旁的掃帚，用掃帚的把柄撥動垃圾桶上方的垃圾，讓那些用過的紙杯、吸管和被拆開的紙盒、塑料包碎片將照片的碎片嚴嚴實實地遮蓋住。

收拾好店里的衛生之后，江攀龍摘下懸掛在店門口的“營業中”牌子，換上另外一塊新做的“已打烊”牌子。這塊牌子上方的裝飾也是一條龍，卻是一條青綠色的中國龍。牌子周邊的紋飾也是綠色的波浪狀紋飾，看上去有些像是中國式宮殿中的某些裝飾。掛好新牌子之后，他便從柜臺后方的店門離開店鋪，騎上摩托車，前往醫院。

醫院的停車場還是一如既往地擁擠。幾乎所有的機動車停車位都已經被占據，在出入口等待離場的車騰出車位的隊伍仍然是一條長龍。江攀龍費力地從勉強足以令他通行的道路中穿過去，找到摩托車的停車位，停放好自己的車，隨即向住院樓走去。

走進住院樓大廳之后，江攀龍便忍不住停下腳步。他像是被吸引住一般，雙眼直勾勾地向大廳中央的位置看去。

平日里總是顯得有些擁擠的住院樓大廳中，只站著一個中年男人。他站立在大廳中央，面向位于大廳邊緣的電梯間，雙手插進自己的西裝褲兜里。披在他身上的西裝已經變得有些肥大，牢牢地包裹住他已經明顯消瘦下去的身影。天花板上的燈光剛好照亮他的頭頂，使他頭頂和鬢角冒出來的幾縷白發顯得更加醒目。

“爸。”

江攀龍的喉結輕微地顫動一下。他有些費力地張開嘴，卻只吐出一個字。

“你來了，大龍？”

江立峰轉過身，向個頭已經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兒子看去。他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但卻是看上去令人感到有些發澀的苦笑。而且，這一笑，他臉上多出來的幾條皺紋便變得更加明顯。

“嗯……嗯。”

江攀龍扭過頭，輕輕地點頭。一股酸澀的感覺從他的心中涌上來。曾經高大、強壯，而又有些嚴厲，令他從小便有些懼怕而不太敢親近的父親，似乎在這幾個月的時間之內迅速蒼老下來，變得有些衰弱、有些無力，變得連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大步走上前，但剛邁出右腳便又開始猶豫，只是向前走出一小步。他感受到，橫亙在他心中的那一道無形的溝壑似乎在慢慢縮小。

“你……你小鄭哥在停車。等他趕過來，我們……再一起上去吧。”

江立峰擺擺手，隨即抬起手，向門外的停車場一指。他自然也能夠感覺到兒子的情緒變化，但他又是一個不太善于表達情感的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好的。”

江攀龍點點頭，隨即坐到大廳中的一排長椅的中間位置。江立峰也走到另外一排長椅的邊緣位置上，雙手十指緊扣，雙臂平放在膝蓋上。父子二人同時面朝大門而坐，誰也沒有再說什么。

幾分鐘后，司機小鄭從停車場的方向走過來。他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穿著一身干凈而整潔的正裝。

“鄭哥好。”江攀龍率先從座位上站起來，向小鄭問好。

小鄭溫和地笑笑，抬起右手，和江攀龍擊掌，隨即繞過大門前的第一排長椅，走向江立峰。

“處長，我已經把車停好了。不過，停得比較偏，差不多在靠近醫院南門的死角那邊。”

“沒事，能順利停下就行，”江立峰擺擺手，從長椅上站起來，指向電梯間，“我們上去吧。”

江攀龍走在最前方，按下電梯間中的按鈕。三個男人先后走進打開的電梯，在電梯中站好。

江立峰走到電梯的按鍵前方，伸出一根手指，按下印有數字6的按鍵。

“不是六樓，是五樓。媽新換的病房，在五樓啊。”

江攀龍一邊搖頭，一邊走到電梯門的另外一側，伸出手，按下印有數字5的按鍵。

“哦……真是抱歉……我都忘了……”

江立峰輕輕地搖頭，隨即低下頭，臉上露出一絲愧疚的表情。他把臉轉向電梯的左側，像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和下屬看清自己的表情。

“給你媽換病房的時候……是你馬哥去辦的……”

江攀龍再次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想伸出手，卻又把手停在半空。他明白，自己的爸爸有時候會讓那個體型幾乎可以和吳國坤媲美的秘書小馬去幫忙處理一些事。但是，正是因為這一點，他目前還難以完全放下心中的芥蒂。

站在一旁的小鄭沒有說什么，只是看向江攀龍，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也是苦笑。

走出電梯間后，三人直接向潘秀蕓的病房走去。好幾個人分別坐在走廊上的長椅上，有的人像是在等候什么，有的人像是完全在發呆。從外表上看，這幾個人都是來陪護病人的家屬，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難以掩蓋的疲態。

開門的仍然是侯美芳。看到走在最前方的江立峰之后，她露出驚訝的表情，并抬起雙手，捂住自己的嘴，險些驚叫出聲來。

“江……江處長？您來啦？”

“不用那么見外，美芳。”

江立峰只是擺擺手，隨即向病房中央的病床走去。

潘秀蕓正好坐在病床的邊緣。她已經換好自己的衣服，靜靜地坐在床邊。

江立峰走到病床邊緣，輕輕地彎下腰，低下頭。

“秀蕓。”

“立峰。”

兩人都沒有說什么，只是呼喚對方的名字，并伸出手，撫摸對方的鬢角。

江攀龍轉過身，走向擺放在墻邊的幾把椅子，把擺放在椅子上方的大包和兩個塑料袋一同拎起來。放在這里面的，都是潘秀蕓在住院期間所使用的日常用品，以及她的衣物。侯美芳已經把這些東西全部收拾好，并歸納到大包和塑料袋里。

“我們回家吧？”江立峰的聲音明顯變得柔和很多。

“好。”

潘秀蕓扶住病床的邊緣，緩慢地從床邊站起來，看向江攀龍。

“大龍，你今天還是騎摩托來的嗎？”

“啊……是啊，媽……”江攀龍楞了一下，隨即點頭，“我沒想到……我爸今天會過來……”

潘秀蕓露出略微帶有幾分嗔怪的笑容，輕輕地搖頭。

“你今天晚上沒有什么別的事吧？沒事的話，就回家住吧？咱們一起坐車回去，讓你侯阿姨替你把摩托騎回去，好嗎？”

“啊？”

江攀龍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即轉過頭，看向比自己嬌小得多、看上去弱不禁風的侯美芳。

“讓侯阿姨……把摩托騎回去？”

“你還不知道，你侯阿姨會騎摩托啊？”潘秀蕓笑著說，“在開始干陪護這一行之前，你侯阿姨曾經在她老家那里開過摩的呢。她曾經是她們老家那里唯一的女摩的司機呢。”

侯美芳沒有說什么，只是點點頭。

江立峰和江攀龍父子二人分別從左右兩邊攙扶住潘秀蕓，向停車場的方向走去。司機小鄭走在最前面，手里拎著裝有日常用品的兩個塑料袋。

繞過好幾排停放在一起的車之后，眾人終于走到停放在接近停車場邊角的車位上的轎車旁。漆黑色的轎車在停車場角落的燈光照射下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光芒。

“大龍，你坐前面吧，”潘秀蕓微笑著抬起手，向自己左前方的副駕駛座位一指，“我和你爸一起坐后面。”

“對啊，”小鄭一邊笑著附和，一邊從自己的褲兜里掏出車鑰匙，“領導和領導夫人嘛，就應該坐在最尊貴的位置上！”

“哈哈哈！”

潘秀蕓忍不住笑出聲來。江立峰也跟著笑起來，但卻笑得有些勉強。

江攀龍徑直打開后備箱，把自己手中拎著的大包平放到后備箱的邊緣位置，隨即大步向前，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坐進去。副駕駛座的位置，還是最適合他坐的那個位置。他記得，自從自己家里得到公家配給的車之后，自己坐車的機會不是特別多。但是，每當自己能夠坐車的時候，父母總是會把副駕駛的位置留給自己。

所有人都坐上車之后，小鄭發動引擎，跟隨在正在駛出停車場的幾輛車之后，由南門的車行道駛出醫院。隨著夜色漸深，離開醫院的人也逐漸地多起來。

轎車平穩地開到醫院南側的小路上，連拐幾個彎，隨后駛到大路上，沿著寬闊的車道向前行駛。下班高峰期已過，馬路上的車的數量漸漸減少，每隔十幾米，才能看到一對閃爍的耀眼紅光。

“大龍，你吃飯了嗎？”潘秀蕓把頭靠到座位上，慢慢地問。

“啊？哦……”

江攀龍正在看自己手機上收到的消息，一聽到問話，連忙把手機重新收起來，差一點把套在自己身前的安全帶扯開。

“哦，我已經吃過啦。打烊之后，我先去附近的餃子館吃了一盤餃子，然后才過來的。”

“嗯。那就好。”

潘秀蕓抬起手，放平自己的身體，輕輕地用雙手撫平自己的胸口和腹部。

“你那邊的飯店似乎不少呢。也難怪。看樣子，你平時總是在店里住，也沒什么。”

“沒問題的，媽，”江攀龍笑笑，“過完國慶之后，我那邊應該就會進入淡季，來的客人會少一些。只要沒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或者是急事，我都可以回家來住。”

“那太好了。”

潘秀蕓長呼出一口氣，仿佛懸在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突然落地一般。

“你和你爸，實在太像。你們爺兒倆，都有些犟，遇到什么事，總是自己扛著，也不怎么說。有些事，如果早點說清楚，也不會讓全家都不舒服。咱們一家，在相互理解這方面，實在是不夠啊。”

江攀龍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轉過頭，從副駕駛座的另外一邊看向自己的爸爸。

江立峰閉著雙眼，腦袋倚靠在車窗上，像是已經睡著。難以掩蓋的疲態在他的臉上一覽無余。

2019.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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