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天上多了一顆星星


圖片來自花瓣網

我和大表姐接近凌晨一點才到家,幾乎是馬不停蹄直奔向外婆的房間。外婆躺在床上,虛睜著眼,我喚了兩聲,她已經沒有辦法回應我。表姐蹲在地上,抓著她的手,哽咽著不停的喚她,我便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她的臉。她的皮膚一如既往的白皙,但眼睛深陷,瘦了許多。她呼吸艱難,喉間發出像喝水一樣的聲音,舅娘說因為喉嚨有痰,還說她已經沒有了意識,連疼痛也感覺不到了。表姐細細地抽泣,低頭一直拉著她的手。

家人都過來勸慰,為我們做了宵夜,表姐吃不下,但我確實餓了,從吃過飯到與表姐匯合到回到家,已經過去了六個多小時。待我吃完一碗粉,和其他姐妹圍在一起閑聊,才知我們是回來最晚的,他們從大連、南昌、重慶、廣州各地紛紛趕來,我才意識到,我把問題想得太輕了。

我沒有做好任何準備。


?二

天已經大亮,我們沒事的都圍在外婆床邊,扯東扯西的閑聊。我站在床尾,和其他幾個表姐一起。床靠著窗,窗外有條磚砌的小水溝,小溝靠著一壁土坡,土坡上面長著雜亂的野草,泛著黃,無精打采,下面鋪了一層磚,磚上爬滿青苔,青苔一直蔓延到水溝里。不少落葉,像長在青苔上的,給幽綠的青苔,更添了一分蕭條。

外婆突然很不好,喉間“喝水”的聲音都發不出來,眼睛努力睜著,表情其實沒多大變化,她根本,完全地調動不起任何表情。家里人急成一團,紛紛緊張地圍了過來,還沒起床的,還在做飯的,都胡亂趕了過來。我只聽見滿室的哭聲。我被擠在床尾的角落里,幾個表姐彎著身子努力湊到外婆面前,努力喚著“奶奶”“外婆”,可我什么也叫不出來。我睜著朦朧的眼,想看清外婆的樣子,但我無法形容。

大舅舅安慰大家先別哭,沒事的。這樣的情況已經出現過幾回。他坐在床上,將外婆的頭托起,放在懷里,撫著她的背。不一會,又聽了咕隆咕隆的“喝水”聲。大家這才小心的放下心來。大舅舅和二舅舅輪流抱著外婆,似乎這樣會讓她舒服一些。

二姨媽推開了一扇窗子,之前怕冷,只開了尾部的一扇,現在為了透氣,把中間的一扇也推開了。窗子一打開,外邊的陽光便射了一束進來,照在外婆的被子上,好像一下子也帶來了些許生氣。

吃過飯后,我和表姐妹們又圍在外婆身邊,只有這樣才能讓大家放心。大表姐還興致較好地玩起了我們的頭發,媽媽們便在一旁打趣。

后來,大家進來一會兒出去一會兒,房間里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外婆又像剛剛一樣發作了,大表哥抱著外婆的身子,一邊給她揉捏手指,一邊給她撫背順氣,一邊還問起我的學習情況。我們聊著,只當外婆情況正常。

我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我一直沒有離開過,明明我一直看著她的臉。

滿室震耳的哭聲,呼喚聲。

他們去拉她的手,去拉她的腳,趴在她的身上,去搖她的身子。大表哥還維持抱著外婆的姿勢,側頭哭。

我又被擠到了角落里,比先前更擠,幾道莫名的力量撞在我的身上,我背后是一個柜子,整個人都快被柜子的邊沿割成了兩半。

我聽著他們有的喊“媽”,有的喊“奶奶”,有的喊“外婆”。我很想最后喚一聲“外婆”,可我完全開不了口。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喊不出那兩個字。

直到她下葬,我都沒有再喊過那兩個字,并且,再也沒有機會了。


家人急急忙忙的為外婆換上特制的衣服,里外裹了幾層,并把她抬到大廳里的一張板子上,蓋上了布,黑色的。

我們站在旁邊,窸窸窣窣都是抽泣聲。

又用磚頭放在腳的兩邊,把腳固定住。又折了幾層粗糙的紙,蓋住了臉。又煎了一個荷包蛋,蓋在了嘴上。又在院子里燒起了紙,放了幾聲響炮。又在“床”下,點了兩根放在土碗里、浸著柴油的燈芯草。來來往往一陣忙活。

要做的似乎有許多事情,請陰陽先生看日子,看風水,通知其他親戚,安排葬禮……

等到大廳的人都出去了,我站在門口,看見外公悄然走來,坐在了外婆的“床”邊,靜靜的看著她被嚴嚴實實遮蓋的臉,一言不語。

我只看見一個蒼老的,佝僂的背影。


外婆的葬禮安排在了外婆過世三天之后,那天的天氣格外的冷。

晚間葬禮開始,幾個請來主持葬禮的老先生,唱著送葬的歌,我們一句也聽不懂。靈房已經建好,此時的外婆躺在紅色的棺材里,棺材安置在大廳的正中間。棺材后面的正墻上貼了整面墻的黑色的紙,還點綴著白的黃的花。棺材前面用布搭成一張屏幕,并放了一張桌子,上面點著香,放著幾只裝著食物的碗。大廳正門關閉著,開了旁邊兩扇小門。正門前放著紙糊的一棟“大房子”,,上面寫著“神仙苑”三個字,旁邊還有金山銀山,金童玉女。往前有幾級臺階,下了臺階,放著一張席子,上面鋪著折成長方形的棉絮,再往前,分別放著四張椅子和洗臉架,洗臉架上貼著幾張紙,一張上面寫著“講書臺”,架上還放了一個洗臉盆,里面有一張白帕子。幾個椅子上也分別貼著幾張紙條,有的放著豬頭,有的放著香紙……

一整套嚴明的規矩,大家穿著白色的孝衣前后站了四排,先是聽了一陣一個老先生念的外婆生平,又轉到“講書臺”聽了另一個先生講了一陣關于“孝”的典故,聽講、叩首,整個過程,我們都像是木偶,別人怎么說便怎么做。

后來,兩個年輕的女人領著大家哭,她們聲情并茂的哭訴了外婆的生平,原本前面的流程大家還覺得懵懵懂懂枯燥乏味,這會大約便都受了感染,整個場子里又是一片哭聲。

我低著頭,跪在一張紙殼上,聯想外婆生平,大多數記憶里,她都是坐在房間里,跟我們抱怨生活的苦,她已經病了許多年,到后來這四五年來,她都拘在小屋子里,行動不得。小屋子常年關著窗,窗子上鋪了很厚的灰。我知道她苦,于是離開,或許并不是痛苦。可最后,她的眼睛一直沒有閉上,家里人說,她舍不得走。

我想,她大約還惦記著,二表哥年后的婚事。


小時候我們便常來外婆家里玩,因為姐妹眾多,又離自己家近,所以來得很頻繁。常常都是,和姐妹們一起爬山,去摘野花,或者吹風看夕陽。也有時候,我們過家家,找來幾顆小石子,圍一個大圈子,便做自己的房子;摘幾篇樹葉子,便是自己的錢幣;爬到一顆小樹上,搖一搖,便到了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最有趣的便是夏日雨后,林子里長了蘑菇,我們提著籃子或者背著背簍,一起去樹林里采蘑菇,如果沒有下雨,便去樹林里撿干柴。那時候,樹林有映山紅花,可以吃,還有山茶片,也可以吃。

每次我們采到了蘑菇,便交給大人去水煮一遍,再由我們自己抬著水盆去水井邊洗一遍,撕成小的一條一條,再給大人炒菜吃。

如果趕上農活忙時,幫忙收一下曬著的辣椒和谷子,或者把玉米粒從玉米上搓下來,這是要收錢的,十個一角或者二十個一角。我們管玉米叫包谷,嫩的包谷桿兒像甘蔗一樣,可以吃,水分足又很甜。

若是趕上過節,大家一起包餃子,端午就包粽子,過年就包豆豆粑,小姐妹們手忙腳忙,嘰嘰喳喳,生怕自己幫不上忙。外婆知道我們愛吃豆豆粑,幾乎每年都包,一般有兩個口味,豆腐紅蘿卜絲的,豆豆肉沫的。我喜歡吃豆腐紅蘿卜絲的,可是外婆病后,我再也沒有吃到過。到現在,姐妹們都長大了,嫁人的嫁人,讀書的讀書,我已然是幾個孩子的表姑,那些日子,一去無返。

外婆是慈愛的,無論對待孫子還是外孫。因為家里并不是很富裕,常常她得了好吃的,都給我們小孩兒留著,常常,一箱牛奶或者餅干,等不到我們便又過期了。每次我們過去玩,她總給我們炒雞蛋或者肉,因為這些東西于她而言,都是十分珍貴,可我并不愛吃,她便總是擔心,是不是我沒吃飽?她總勸飯,勸得我心里都煩,明明飽了,她還不斷給我添,如果不吃,她就問“是不是這些菜沒有爺爺家的好吃啊?”于是每次,我非得多吃一碗不可。

后來在外面上學,外婆也病了,去外婆家的時間也就少了,難得去一次,她總說“又高了”“又瘦了”,在她眼里,我總是不斷的在長高,不斷的在變瘦,雖然事實上,我的身高早就不變了。


凌晨四點多,外婆封棺前,我們可以再見她最后一眼。棺材打開,又給她蓋上了幾層布被。她臉上的紙被拿掉了,她的眼睛還是微睜著。嘴上的荷包蛋也拿掉了,嘴巴變得有一些發黑。

媽媽和兩個姨媽哭得撕心裂肺,滿室都是她們的哭聲。她們沒有母親了,她們自己也老了。

外婆生于1933年,離于2016年,享年83歲。她子孫滿堂,舅舅們都很和睦,表姐表哥們都很孝順。她大概,算是幸運的。只是,我為她做的,不過是堂前一跪,靈前一哭,再也沒有機會,為她做些別的了。

七八點的時候,一行人抬著外婆上了山,我們每人抬著一個或者兩個花圈。那天的風寒,是刺骨的寒。每個人都在風中發抖。

外婆葬在山上,大家都說那是個好地方,視野開闊,天寬地廣。

外婆,這兩個字,到這里,就結束了!

圖片來自花瓣網

外婆過世的那一天,陽歷的11月19號,農歷的10月20,剛好是奶奶的生日。伯父們預備給奶奶慶祝,我們沒有去參加。只是不知,從此以后的10月20,我是該給奶奶慶祝生日,還是追掉外婆的忌日。

我從來沒有好好關心過她,也從來沒有撫摸過她的手掌。在她過世之前,我一直沒有打過電話回去。我手機里,一張外婆的照片也沒有。

小涵說她相信輪回,如果人死后有輪回,那么死亡就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可我不信。人活一世,已經夠苦了,為什么還要生生世世輪回,永不停息地歷經苦難呢?

我相信人死后會變成一顆星星,這樣,所有分別的人,都會有再見面的一天。只有星星是永恒的,當我們都變成一顆星星,那些我們曾經相親相愛的人,都會回到我們生命里。我們會有,漫長、漫長的時間,去學會關心,去懂得珍惜,甚至是我們曾討厭的人,我們也有時間去化解怨冰釋恨。我們可以不急不緩,慢慢地,去真正理解愛并擁抱愛。然后,靜默相守,永不分離。


外婆家有一顆紫薇樹,樹干很光滑,樹上似乎不長葉子,常年都是光禿禿的,只有當花開的時候,滿樹繁榮,光華璀璨。紫薇花一小朵一小朵簇擁成一小團一小團,一團一團又連成一片一片,像一顆光禿禿的樹上掉下了幾朵粉色的云霞。

每次從外婆家離開,她便站在樹下看著我們走。每次得知我們要來,她便提前在樹下張望著。

后來花下的那條小路堵住了,外婆病了,那棵樹,也好多年沒有開花了。

也許它途中盛開過,只是,我沒能趕在花開時來。

天上的云霞,請代替地上的紫薇花,好好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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