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賴稿狗
小時候,最不喜歡跟爺爺一起睡覺,除非是迫不得已,比如家里來了很多客人,才會臨時湊在一張竹板床上,爺爺以前不太愛說話,說話也從不會輕聲細語,大部分時間都是粗聲粗氣,對小孩子也很不耐煩,跟我單獨相處的時間更是少的可憐。
爺爺今天回老家了,過去的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爺爺都是跟我睡在一起。
爺爺今年71歲,是個老木匠。在我很小的時候,下雨天,爺爺沒辦法外出做工,但是他還是閑不住,他會從屋后拿出一條長長的木凳,也算是他的工作臺,在上面用刨刀和鋸子做一些桌椅板凳,爺爺只讓我在旁邊玩刨剩的邊角料,這也算是兒時的積木玩具吧。
有時候我也會趁爺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用刨刀把平放在長凳上的木條上來回地刨,刨出大把的木屑花,爺爺看到了就會立即呵斥我,有時候會敲一下我的腦袋,以示警告。印象中,爺爺從來沒有真正動手打過我,一方面可能是因為我是家里唯一的小孩兒,另一方面是因為爺爺心很軟。
在深圳的一個多月里,爺爺自己沒有出過什么門,他聽不太懂普通話,不會下象棋、打麻將或者是任何沒有語言門檻的娛樂活動,但是他能識字。因此,他的活動半徑僅僅是限于家里,爸爸工作的少兒圖書館,超市以及公園。但是能夠跟子女生活在一起,他很開心、很知足。
爺爺本不是一個喜歡呆在家里的人。在我兒時的印象中,白天很少見到爺爺,爺爺喜歡在建筑工地,喜歡和自己的工友們閑聊,因為爺爺的年齡比較大,資歷比較深,喜歡到處散煙,說話很客氣,從來不當面駁斥別人,也不跟被人斤斤計較,老實巴交的他人緣很好,總是有人來我們家請他去附近做工,他很少拒絕。
但是隨著曾祖母(爺爺的母親)和奶奶的相繼離世,爺爺不得不把重心放在家務事上,撫養兩個還在老家讀書的堂弟,這對爺爺而言,比頂著大太陽在屋頂釘木板要更加遭罪,在這之前,爺爺從來沒有做過飯,洗過衣服。對于一個長期在外面賺錢養家的男人而言,突然回歸家庭、回歸瑣碎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情。
在奶奶去世后的一段時間里,爺爺也曾經在外面做工。我們知道攔不住,所以只好勸他不要干繁重和危險的活計,只答應讓他做些輕松的活兒。對于我而言,我不希望看到爺爺的生活突然變的沒有意義,這是他選擇生活的權利,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夠強制剝奪。
努力工作對于爺爺而言不僅僅一種生活方式,或許也是一直以來存在的意義。
爺爺在7歲的時候,他的奶奶過世。10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去世,這是我長大之后,才了解到的事情。我從來沒有跟爺爺聊過他的過去。但是爺爺這次來深圳之后,我突然明白為什么他這么總是拼命工作,為什么總是這么隱忍,老實,無趣,平庸,隨大流,唯唯諾諾,甚至有些時候低聲下氣。
我無法想象在1950和1960年代,在“兒子多,勢力大”的農村大環境背景下,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就要獨自扛起家庭重擔,除了努力工作和別人處好關系,他哪里還有更多更好的選擇?
別人欺負他的時候,他只能選擇隱忍,退一步,是一步。
別人在參與娛樂活動的時候,他只能努力工作。
別人努力工作的時候,他必須更加努力。
就這樣,慢慢地,爺爺似乎覺得工作才是生活的全部意義所在。從我記事開始,爺爺和奶奶就分開住了,奶奶和曾祖母的關系也不好,爺爺也從來不擅長也不愿意調解家里人的關系,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說實話,只會認真工作的人情商都蠻堪憂的)
在深圳的這段時間里,爺爺很喜歡去公園里看大叔大媽唱紅歌,偶爾會在家里發呆,有的時候還會說夢話,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奶奶,想起了曾祖母,想起了他的過去,想起了過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