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和江蘇有緣,不到半年去兩回,第一回去春正發生,第二回去梅雨飄落,都是好時節。之前腦海里這片土地是很美的,有魚米之鄉,有江南水韻,有揚州蘇州,更有成沓的詩詞歌賦,早向往之。兩次行程安排中并沒有揚州蘇州這樣的地方,不過在剛剛經歷的第二回行程里,我還是覓得時機,悄悄下了趟揚州。
火車上,一條手機短信提醒我進入揚州之境了,趕緊打起精神,盯著窗外,生怕錯過詩情畫意的景致。可一路看到的全是待割的麥子和錯落的村莊,有的麥子已被風吹倒在地,讓人憐憫,這景和中原大地如此相似。不同之處是麥田間多水塘,沒隔多遠便能瞅見一個,雖是死水,卻清冽,水塘一角大都泊一只小木船,隨風蕩漾著,跟油畫里的一樣。麥田我司空見慣,這舟與水塘,應是我對揚州之初印象。
快到揚州市區時,突然下起陣雨。起初車窗玻璃上是一點一點的雨滴,馬上便成一條一條的斜雨線,繼而成嘩嘩而下的水幕,透過雨水看遠處的麥田,村莊,道路,全籠在霧色中,一片朦朧。還未進揚州城,卻已被揚州的雨朦朧了眼睛。
一路都在想,我是沖著詩來的揚州,可那些詩人又是緣何留戀或癡情于揚州呢。這座大運河與長江交匯的城,交通便捷,經濟繁榮,據說在大唐時代是著名的不夜城,其輝煌可與長安洛陽媲美。如此繁華之地,自然吸引文人名士前往,且它遠離政治中心,眾多仕途失意的文人在長安無望后,便轉身投向春風十里的揚州來慰藉疲憊的身心。李白曾說,曩昔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看來當時來揚州的落魄公子還不少。當然,詩人們的思考和追求不是我能解釋得了的,揚州名滿天下,自是有其卓越魅力,像我這等窮鄉僻壤之人,也慕名千里迢迢來了。文人來揚州要飲酒作詩快意人生,我來揚州也要喝酒,不會作詩,只能感受一下古城的詩意和韻味。我還談不上落魄,倒是期待在揚州遇上一個李白那樣豪爽俠義的前輩,請他喝酒聊天,教我些好詩妙句。
進市區已是傍晚,雨停了,下車才發現市里并沒下雨,路面是干的,便思忖,莫非這雨是為我而下,在城外洗去一身凡塵,免得污了這圣地。人家是煙花三月下揚州,我是梅雨時節下揚州,各有各的妙處。呵,揚州,我來了。
畢竟是悄悄來的,讓我感受揚州的時間太過倉促,顧不得天色已晚,直接去了瘦西湖,路上便開始打量這座城。在現代化的今天,乍一看,揚州和其他的城市并無二致,甚至有些普通,放眼四周高樓大廈不多見,多是些十層左右的建筑,路兩邊的門店招牌和任何一個中國城市都差不多,路上車輛行人也不多,司機卻說這已是人車最多的時間點了。沿途經過的橋較多,普普通通的石橋,有些古樸,橋下水面平靜,看不出水流動的狀態,且這水泛綠,比田間水塘里清冽的水差太遠。又想,這些古樸的橋上也許有著眾多落魄公子的蹤跡,有著詩詞的蹤跡,便急于下車上橋,尋找一位月夜吹簫的玉人。
車停在瘦西湖南門,但公園已到點關門了,好在這木門擋不住里面的風景,大門一側的水邊有一小亭,站在亭子里便可大致看到里面的水和橋。暮色里,這水,橋,亭,廊,更顯得古樸厚重,雖沒西湖明麗,卻也古色生香。剛找到些意境,便被亭子里的電話打斷,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接打電話,亭子小到我能聽見對方的說話聲,大意是約晚上的飯局,末了還說要去唱歌……我看他一眼,竟想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句子,心里默念幾遍,送于他了。
從亭子出來到路邊,又是一座橋,比之前見到的大一些,是三孔的石橋,橋面是拱形,灰白色的石橋跨于一池碧水上,倒也素凈。遠處看,石橋連接著兩岸的青翠和古韻,走近才發現這橋連著一條城市街道,橋面上車流人流同行,一片繁忙。因為“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緣故,且歷史上的二十四橋早已灰飛煙滅,我便覺得揚州城里每一座橋都是二十四橋,于是在華燈初上的人流車流中,漫步于眼前這座三孔石橋上,沉醉于心中的二十四橋上。我知道在這里已經無法覓到古代文人當年生活的真實環境,輝煌也好,沒落也罷,如今看到的是后人在詩詞里還原的景致。無論如何,一個城市,延續幾千年,在詩詞里閃耀至今,成為一個文化標志,已非常值得敬仰膜拜。不論是揚州成就了詩句,還是詩句成就了揚州,都是中華文化的魅力和驕傲。
匆忙在石橋附近轉了轉,天色更晚,憑著記憶往回走,其實來時在車上我已瞄了附近幾家看著不錯的飯館,有淮揚菜館,有川菜館,竟也有羊肉湯館。到揚州,必是要嘗嘗淮揚菜的,其實吃什么不重要,我有點急于品嘗這揚州的夜色。同樣是傍晚時分走在揚州的街上,秦觀寫出“晚云收。正柳塘、煙雨初休。燕子未歸,惻惻清寒如秋。小欄外,東風軟,透繡帷、花蜜香稠。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看來他是火急火燎地在街上找尋曾經的情人,那我這么急匆匆地又去找什么呢?
夜色中,天上下起細雨,找好一家飯館臨窗而坐,要了幾碟小菜一瓶小酒,開始了我的揚州夜宴。看了菜單頗有感慨,菜價遠低于中原,并沒有李白說的一年散金三十余萬的高消費啊。幾杯酒下肚,思緒便不再拘謹,初來乍到,卻任由其在揚州城里穿梭。腳下的土地,身旁的河流,歷史的遺存,久遠的足跡,還有眼前的一切都是揚州,都帶著揚州的氣息和風韻,讓我想去撫摸感受,又怕擾了它們的清凈,索性把手收進褲兜,用眼用心用酒用詩去感受。“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這是讓人向往的揚州;“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這是揚州詩人孤篇壓全唐的氣勢;“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是落魄詩人在揚州重新振作的聲音;“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這是繁華過后凋敝蕭條的揚州……
夜雨中,微醺后,走在回賓館的路上,又經過一座石橋,這次我伸手抱住橋上雕欄,一股濕漉漉的涼意傳遍全身。顧不上雨水,倚橋仰望,今晚的月亮之城沒有月,著實遺憾,二十四橋沒看到,橋上明月卻也不見,“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與我無緣。
次日清晨,品嘗過冶春茶社的湯包便告別揚州,揚州之行的各種感受和體味就如同這蟹黃包子,滿足了我的渴望和味蕾,又讓我回味無窮,留戀不止。返回車上,想表達點什么,又不知道如何表達,杜牧離開揚州時留下贈別:“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我該贈誰別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