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瞎子老王到底能不能看得見,幾十年來一直是個謎。
都說瞎子是半仙,瞎子老王稱得上是神人。別看他是個瞎子,卻是我們學校的開門人,打鈴人,還經營著一個小賣鋪,偶爾還會給小孩看看病叫叫魂,干兒干孫一大堆,六十多了還娶上了媳婦。
誰都是爹生娘養的,瞎子老王也不例外,據我那同桌,老王的堂侄王峰說,老王是先天性的瞎子,在解放前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老王能活下來,真算是福大命大,老王有兩個弟弟,前兩年老王父母去世后,不愿在弟弟家做累贅的老王,主動搬到剛建好不久的敬老院,那年老王剛好六十,正符合敬老院的年齡標準。
養兒為防老,敬老院里的孤寡老人,都是些身體不好,干不了農活、上了年紀的老人,但凡能在家里弄口飯吃,誰愿意進被別人瞧不起,給兒女落個不孝罵名的敬老院。
瞎子老王在來敬老院之前,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他習慣了在家里父母帶給他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然而敬老院的工作人員,除了院長外,只有一個身兼衛生員、飼養員、廚師、理發師、護理員的五十多歲的大嬸,聽說大嬸是因為丈夫患病去世,看病欠了不少外債,生計所迫,才不顧別人的閑話來的敬老院,雖說工資不高,至少比種地強些。
老王的顧慮,在來敬老院的第一天,就打消了,大嬸見老王頭發長得遮住了眼睛,給他洗了頭,理了發,見他的衣服臟得像乞丐,還給他洗了衣服,到飯點時還端飯給他,就差親手喂他了,晚上九點熄燈就寢前,還給他鋪了床,這是老王六十年來,除了娘外,第一次有個女的為他做這些,瞬間讓他感覺到了家的溫暖。
老王激動得一宿沒睡好覺,翻來覆去想著能幫大嬸做點啥。瞎子能做什么呢?燒不了鍋、做不了飯、掃不了地、洗不了衣、澆不了菜、喂不了雞。老王空有一身力氣,卻使不出來,白天在屋里圓圈轉、夜里在床上轱轆轉,敬老院里二十幾個老人,就他一個閑人,能扛起鋤頭、拎動水桶的老頭,至少能去菜園除除草、澆澆水,再不濟,也能拿把掃帚幫著掃掃地,就連下肢癱瘓、坐輪椅的老張頭也能幫忙擇擇菜。
老王是個悶葫蘆,啥事都自己憋著,沒過兩天,著急上了火,嘴唇起了好些燎泡,嗓子也啞了,飯也吃不下去,干脆床也不下了,可把院長、大嬸嚇壞了,院長苦口婆心地勸老王想開一些,大嬸特意給老王熬了半鍋去火的綠豆湯,可不管咋勸咋說咋做,老王就是不吭聲,不張嘴,可把他倆急死了。
二
我們小學與敬老院一墻之隔,這天下午是勞動課,在校長的帶領下,我們三年級的學生,來敬老院給爺爺奶奶們抬水、掃地、擦窗、梳頭、洗腳、嘮家常。
我和同桌王峰被分到了老王的屋,王峰早知道這屋里住的是他那瞎子大爺,還沒進門就喊上了:大爺大爺,峰兒來看你了,你咋還睡晌午覺呢?俺們都上完兩節課了。
老王最親他這個王峰堂侄,翻了個身,啞著嗓子笑著說:“小,你咋來了,你咋知道我住這屋呢?”
王峰嘿嘿一笑說:“俺爹告訴俺的,俺們這節是勞動課,校長帶俺們來敬老院干活,俺就來找恁了。”
老王有幾個親侄子,卻不大愛和他來往說話,只有這個堂侄王峰常來家里看他,跟他說說話,鬧上一鬧,王峰家做好吃的,都會給老王端上一碗,老王有啥好吃的,都給王峰留著。
王峰扶著老王下了床,幫他穿上鞋,可能是兩三天沒咋吃飯的緣故,老王還剛一邁腿,差點摔倒,我和王峰趕忙把他扶住,老王扶著墻,摸索著從抽屜里拿出一小兜雞蛋糕,非要讓我倆吃,我說我打小都不愛吃雞蛋,聞不得雞蛋味兒,遠遠地站在一旁,其實是我心里害怕,老王翻白眼的樣子,像大人講的鬼故事里的吊死鬼。
王峰一邊吃雞蛋糕,一邊回答老王的問話,我遠遠地站在門口瞧著,忘了來敬老院要干啥,正在這時,院長帶著校長過來了,校長見我像個泥塑似地在老王門口啥也不做,老遠就問我:“張奎,你咋不干活呀,立那兒干啥呢?”
我趕忙從兜里掏出母親不用的一塊抹布,沒蘸水,裝模做樣地擦起了玻璃。
原來校長在院長辦公室聽了老王的情況后,就趕忙過來,說要開導開導老王,順便看能不能給老王安排一個活干干,要不然老王在敬老院是待不久的,人只有有活干,生活才有奔頭,沒活干,特別是像老王這種眼睛看不見的,生活就像黑暗的無底洞,如果沒有人幫他,只會越墜越深。
當校長見王峰坐在老王床上,嘴里吃著掉渣的雞蛋糕,校長狠狠訓了王峰一頓,說他不懂事,怎么能吃老人家的東西呢?勞動課是來干活的,這倒好,活沒干,還把老人家的床弄得亂七八糟的。
王峰乖乖下了床,像個偷吃東西的小孩,把半袋兒雞蛋糕還給了老王。老王護犢子,啞著嗓子解釋說:“老師,王峰是俺堂侄,是俺給他吃的,你可千萬別怪他呀!”
校長趕忙道歉說:“對不起呀老王,是我錯怪孩子了。”
院長趁機向老王介紹說:“老王,這是咱們小學的馮校長,人好著呢,想著給你在學校安排個活干干,你可愿意?”
老王本想爽快地答應,可一想到自己是個瞎子,敬老院里的活都插不上手,學校里更沒有適合自己干的活了。
正在老王猶豫之中,馮校長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老王,你可以幫忙打鈴,還可以幫忙看”,“看”字剛發出來半聲,馮校長感覺不妥,在瞎子面前不能提“看”、“瞧”、“瞅”相關的字眼,順音繼續說道:“開大門。”
在馮校長的誠懇邀請下,老王就這樣成了我們學校的開門人,打鈴人。
三
為了讓老王盡快熟悉學校的道路,王峰當仁不讓成了老王的“導盲犬”、盲杖,我很慶幸馮校長沒讓我扶著老王去學校,我待在老王的屋里,都感覺到瘆得慌,馮校長走后,我在老王屋外敷衍了事地擦了擦門窗,就草草結束了這節勞動課。
我們學校的那口掛在老槐樹上的鋼鈴,據說有幾十年的歷史了,關于這口不同尋常的鋼鈴,還有一個傳說呢,傳說這口鋼鈴是用炮彈做成的,炮彈是從我們村中央的大坑里刨出來的,那個大坑是戰爭年代幾十枚炮彈炸出來的,里面沒少死人。五十年代初,我們村有個叫傻缺的學生,從坑里掏黃鼠狼窩時,發現了一枚銹跡斑斑,上面還有兩道銅箍圈的炮彈,傻缺抱著這枚炸彈來到了學校,那時候的馮校長,還只是一名剛從學校畢業的小學教師,馮老師見到炸彈,趕忙疏散了學生,傻缺也嚇壞了,扔下炸彈就跑了。后來經過鑒定說是啞彈,不礙事,因為那時候的學校,沒有鈴,全靠一口從寺廟拆過的破鐘,敲起來費勁,聲音也傳不遠。
剛接手鐵匠鋪子的王五,把銅箍圈截了,貓起來,悄悄打了一枚戒指,一副手鐲,用剩下的炮彈殼,打成了一口掛鈴,掛在學校那顆與新中國同齡的槐樹上,敲響作息。因為那掛鈴是鋼制成的,故而聲音響亮,特別是清晨的寂靜里,鈴響,急促有致,能傳五六里地遠,喚醒夢中兒郎,讀書早起。那時候的馮校長,還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小伙子,三十多年過去了,馮校長到了退休的年齡,馮校長無兒無女,屋漏偏逢連夜雨,老伴去年偏癱,生活不能自理,本打算讓老伴進敬老院,自己也能方便照顧,馮校長家離學校五六里地遠,迫不得已將幾十年如一日地開大門鎖大門,打鈴的工作,交給了老王。
老王只用了一個星期,就熟悉了學校的道路,從他的屋,到學校大門的距離是二百八十九步,學校大門到大槐樹的距離是一百九十七步。凡事一旦熟了,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分毫不差地完成,老王就達到了這種狀態,并且憑著盲人獨有的“第六感”,做得不比正常人差。以往打鈴的時間,全靠馮校長的手表,老王看不見,馮校長只好花了十幾塊錢,買了一個會報時的手表,讓老王帶著。老王打鈴,可謂盡職盡責,他就在槐樹底下坐著,一坐就是一天。一旦下雨,老王就慘了,因為學校里全是土路,泥濘不堪,老王不但會挨淋,還有滑倒的危險。為此,馮校長將自己的辦公室一分為二,一半讓老王住,一半自己辦公。老王的衣服被褥床也讓學生們搬了過來,大嬸一天三頓給老王送飯,風雨無阻,老王特別感動,總想著能為大嬸做點啥,來報答她。
老王因為不是學校的正式員工,所以沒有工資,為學校做事,哪能不給錢呢?馮校長拿出自己工資的三分之一,給老王發工資,老王第一次憑借著自己的雙手,掙到了錢,顫抖著雙手摸索三十四塊錢,喜極而泣。
四
學校門口,經常有擺小攤的,攆也攆不走,因為擺攤的是村長家的贅婿,馮校長一個外地人,不好用強制手段禁止人家,學校就在人家田地中間,學校的墻頭,經常被扒,沒過多長時間,就要重新加固,學校的經費有限,我們的勞動課沒少和泥壘墻。我們勞動課的試驗基地菜園,沒少被附近的居民光顧,馮校長也是敢怒不敢言,畢竟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再說了,一校之長,總不能像潑婦一樣罵街吧。
村長家的贅婿賣的東西,不但貴,有時候還是過期的,有幾個同學吃壞了肚子,迫于村長的淫威,家長們也都是敢怒不敢言,村里的代銷店也是村長家姑娘開的,村民們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稱點鹽,打點醋,灌點醬油。
明年就要退休的馮校長,做了一個決定,在學校內開個小賣鋪,并且讓老王當掌柜,老王受寵若驚,卻不敢貿然答應,說出了自己的擔心:咋擺貨,咋拿貨,咋收錢,咋找錢……
馮校長早有預料,給老王吃了顆定心丸:東西上寫上價格,學生自己進屋挑東西,將錢放進一個鐵盒里,自己找零錢,反正學校賣東西,不圖賺大錢,不賠本就行。
小賣鋪開業的前兩個星期,一切還正常,老王每天晚上,摸著一張張紙幣、一枚枚硬幣,心里樂開了花,半個月賺了十幾塊錢。
然而好景不長,接下來的兩個星期,竟然賠了十幾塊,馮校長也納悶,一查才知道,是有滑頭的學生,用報紙剪成紙幣的形狀,糊弄了瞎子老王,王峰向校長舉報是村長家的兩個孫子干的壞事。
村長家強勢的姑娘,見瞎子老王搶了她家的生意,她那不中用,三腳踹不出個屁的男人,只會唉聲嘆氣,劈頭蓋臉罵了他一頓,聽了兩個兒子說學校的東西便宜,還能隨便挑,只需要將錢扔進鐵箱子就行了,她這才想出了這樣一個用報紙當錢的餿主意,為了避免被發現,還讓兩兒子,用真錢包上假錢,扔進鐵盒里。
馮校長教育了一頓村長家的兩個孫子,兩孫子哭著回去了,村長家那得理不饒人的姑娘,找到校長辦公室,大鬧了一回,卻沒想到鬧出了一件大事。
村長家蠻橫的姑娘沒上過學,這也難怪,五六十年代,小閨女兒家上學的不多,但是村長家的贅婿,是上過學的,馮校長還教過他半年,后來他父親去世,就退學了,俗話說"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哪怕是只教過自己一天的老師,也要一輩子當做父親看待。
村長家蠻橫無理的姑娘,被馮校長用毛委員的“講道理、擺事實、以理服人,才能真正達到教育人的目的”的理論,教育了一番。
不服氣,從不講理,卻被別人講了理的村長家姑娘,一溜煙跑回家,薅起正生病臥床“沒用的東西”,要與校長理論理論,出出這口惡氣。“沒用的東西”說啥都不去,這下可觸犯了那村長家那天不怕、地不怕,像條惡龍似的獨生女的逆鱗,一腳將“沒用的東西”踹出了家門,惡狠狠地罵了句:“沒用的東西,你去死吧!”
五
一語成讖,沒想到村長家的贅婿,真的就死了,死得特別嚇人,幾十年過去了,我依然沒有擺脫心中的陰影。那天我和小伙伴們,像往常一樣,一大早啃著涼饃,一邊吃一邊往學校趕,走到村長家正對著學校大門的那棵大楊樹下,聽到樹葉嘩啦啦響,心里瘆得慌。俗話說“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楊樹在民間又叫"鬼拍手",一般都會長在路邊,因為楊樹的樹葉像人的手掌,刮起風來,嘩啦啦響。村長家的贅婿,那“沒用的東西”,竟然在了那棵大楊樹上,上吊了!
在尸體被摘下來以前,我們學校一多半的學生,都看到了這可怕的一幕。學校提前一個月放了暑假,那些天,人心惶惶,沒人敢從那條路上過。村長為了盡快平息這件丟臉面的丑事,當天就把他那“沒用的東西”的贅婿埋在了亂墳崗子上,贅婿家的三個哥,兩個弟聽說后,氣沖沖前來興師問罪,要村長給個說法。村民們也紛紛來到村委會,要求村長將那棵晦氣、瘆人的楊樹連根刨了。一毛不拔的村長,迫不得已,大出血了一回,用刨下來的大楊樹做成棺材,給他那做了十年牛馬的贅婿,風光大辦了一場葬禮。
見過“吊死鬼”的學生,有好幾個當晚就開始發高燒,說胡話,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像這種情況,在農村看醫生是看不好的,非得叫魂不行,我們村的“叫魂人”,八十四歲的老忽,沒能逃過“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的宿命,年前才去世。老忽在世的時候,常說瞎子天生具有叫魂的神通,爺爺帶了一兜雞蛋糕,揣了五塊錢,請來老王給我叫魂。
昏昏沉沉中,我睜開眼睛,看到老王正用細長的手,撫摸我額頭,翻著白眼,嘴里還嘟嘟囔囔的,要在往常,我肯定嚇得跳床就跑,可是現在我就像是被五花大綁捆在了床上,動彈不得,嘴像被堵上了,想叫卻叫不出聲來,人在最絕望的時候,哪怕就是一縷陽光,一絲微笑,一聲呼喚,都能將站在懸崖邊生無可戀的絕望之人拉回來。老王俯下身,在我耳邊輕輕說道:“小,快點好起來,我那兒好吃的,隨便你挑。”
老王一個晚上治好三個發燒、說胡話小孩的神跡,第二天就傳遍了三村五里,老王由此接替老忽,成了我們村的叫魂人。
為了消除正對著學校大門口,村長家那棵大楊樹吊死人的不良影響,學校的大門換了方向,原來開在學校的東院墻上,現在改到了北院墻上,堵死了村長家姑娘興風作浪的錢路。為了老王回敬老院,大嬸給老王送飯方便,在學校和敬老院中間的墻上,還特意開了個小門。
開學的那天,老王和馮校長站在學校新大門門口,迎接孩子們的到來,馮校長一一為學生們整理著裝,老王為每個同學撫摸了額頭,站在大門外的家長們,這才放心地離開。老王沒有食言,我們這些被他看好的小孩兒,都在他的小賣鋪里,免費挑選了自己喜歡吃的零食。
三村五里,那些身體孱弱多病的孩子,紛紛過來認老王做干爺,二十多年后,在外打拼的我,聽我那老同學王峰說,在老王的葬禮上,幾百個干兒干孫,一起磕頭的場面,甚是壯觀。
六
大嬸最近遇到了兩件煩心事:
一件是光棍小叔子“傻缺”在婆婆的挑唆下,三番五次來敬老院“找事”,非要讓她回家,回去兩家合一家,搭伙一塊過日子,小叔子娶寡嫂,肥水不流外人田,天經地義。
另一件是跑了媳婦的債主,鐵匠王老五,托媒人送來一副黃燦燦的手鐲,一枚金光閃閃的戒指,讓她好好想想,掂量掂量,是做鐵匠鋪的老板娘,還是欠債還錢,連本帶利。
老王從院長那兒聽說了大嬸的情況后,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下課就來到我們班,找到堂侄王峰,讓他回去給家里大人帶句話,他要把老家的院子賣了。老王家的院子,鄰大路,早就有人惦記著呢,只是老王一直不松口,這下好了,老王主動要賣,當天晚上,就有四五撥人帶著錢來商量價錢,院子最終賣了兩千塊錢。
第二天早上大嬸給老王送飯時,老王將裝在鐵盒中自己所有的積蓄,兩千三百七十三塊五角二分,端給了大嬸,大嬸哭著說啥都不要,她自己的債,她要自己還!
老王也急哭了,急得抓自己的頭發,大嬸不要他的錢,他就不吃飯。大嬸最后只好收下了兩千塊錢,找到馮校長,讓他幫著寫了兩份字據,等自己攢夠錢了,連本帶利要還。等大嬸走后,老王就把他的那份字據撕了。
大嬸帶著中間人,來到王老五的鐵匠鋪,當面將借他的一千元,連本帶息一千五百元,當面點清了,兩份字據扔進爐中,燒為灰燼,同時也將那黃燦燦的手鐲,金光閃閃的戒指,也扔了進去,真金不怕火煉,銅做的,再新,再亮,也是當不了金子的。
解決完欠王老五的債,大嬸回了趟家,當著婆婆、傻缺的面,將五百塊錢按在桌子上,當面聲明:這是傻缺的三百塊錢,連本帶利,還了,從此不要打自己的注意!大嬸只有一個出嫁了的姑娘,她也早想好了,房子院子,寧愿不要,也不會和傻缺湊合著過!后來傻缺花了一千塊錢,從人販子那兒買了云南的媳婦,鳩占鵲巢,最終還是占了哥嫂家的房子、院子。
自打老王幫著大嬸還完債后,老王每天晚上的夢都是甜的,大嬸送過來的飯,也豐盛了不少,大嬸知道老王愛吃雞蛋,變著花樣給老王做著吃,煮雞蛋、炒雞蛋、煎雞蛋、荷包蛋、甚至是婦女坐月子喝的紅糖雞蛋茶,大嬸都給老王做過。
老王打小愛聽收音機,平時愛哼哼兩句豫劇,自打和大嬸熟絡后,老王沒少給大嬸講從收音機里聽來的新鮮的事兒,高興的時候,老王還會伴著收音機,給大嬸有板有眼地唱上一段豫劇,大嬸夸老王有一副好嗓子,唱啥像啥,有才得很!老王小孩似的靦腆笑了,后來大嬸托人給老王買了一把墜胡,老王的豫劇天賦,自打有了墜胡后,如虎添翼,老王唱的墜子《羅成算卦》,與墜子大師郭永章唱的不相上下。
七
村長家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是在村長出事后的第二天,帶著她那兩兒子跑的。村長一輩子的遺憾是沒有個兒子,在農村,沒有兒子的男人,會被叫做“絕戶頭”,村民們雖然憚于村長的淫威,不敢在明面上叫,卻在背地里,早把絕戶頭叫了千萬遍。
村長夫人,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長得五大三粗,性格強勢得很,為了一指寬的地,把娘家堂哥的頭砸了個血窟窿。村長家姑娘飛揚跋扈的性格,一多半繼承自這位村長夫人。村長在夫人這兒做不成溫柔鄉的夢,卻在村里的兩個寡婦那里,隔三岔五地做上一回。后來村長因政績優秀,調到鄉里,做了鄉計生辦主任,村長“英雄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不但在收入方面,翻了好幾番,那些超生的人家,要么花錢解決,要么會被拆門、抬床、、挖糧、拆房;村長的桃花運,也像三月的桃花,朵朵開,不到一年的時間,十幾個被放了環的婦女,竟然懷孕了,更可氣的是,這些放了環的婦女的老公,有的結扎了,有的在外地干活根本就沒回過家。
村長的桃花運,變成了倒霉運,計生辦被砸,村長褲襠被砸,雙腿被砸,頭也被砸了血窟窿,最終落得個“絕育”、“絕戶”、“絕路”的三絕境地,還沒送到縣醫院,就絕氣身亡。村長家的代銷店被搶砸燒,大門被潑糞,院子里被扔進死老鼠、死蛇、死蝙蝠,玻璃瓶子,村長家五大三粗,強勢的夫人,剛開始,還能雙手持刀,站在大門口,門神似的對抗一陣,然而隨著窗戶一個月被砸了三十回,她再也受不了,如喪家之犬跑了。
馮校長退休后,從縣里調來的新校長,非常注重學校的形象,剛開始還顧及老校長的面子,沒敢動老王,半年后,等馮校長的余威散去,新校長開始大張旗鼓地整頓學校,都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校長也燒了三把火:
新校長的第一把火頭是關掉學校的小賣鋪,理由非常充分,學校不是賺錢機構,小賣鋪助長了學生們吃零食的不良風氣習慣,小賣鋪關掉后,校長辦公室重新裝修,成了辦公重地,閑雜人等,不經允許,不得入內!老王只好又回到敬老院居住。沒了收入的老王,倒是不太在意,至少他還有事可做,還能幫著開開門,打打鈴。
新校長的第二把火是給每個教室安裝上電鈴,理由也很充分,掛在老槐樹的鋼鈴太響,影響人們的生活,再說了就連縣城高中老教學樓上的那口有著輝煌歷史的大鐘,都退出歷史舞臺了,老槐樹上的鋼鈴,也應該和老校長一樣光榮退休。
不能打鈴的老王,還盼著能給學校開開門,關關門,哪知隨著新校長的第三把火,老師們每人一天輪流開關大門,徹底將老王干活的希望,燒了個灰飛煙滅。
八
更可氣的是,新校長在得知學校的大門為何開在學校后院墻上的緣由后,當機立斷,要改回原來的東大門,孩子們是祖國的花朵,更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東大門迎著太陽的方向,理所當然,哪能因為迷信,就隨便改大門的方向呢?再說了,科學可是迷信的克星,孩子們來上學,不就是為了學科學知識破除迷信的嗎?
老師、家長們的反對,沒起任何作用,新校長毅然決然地將大門挪到了東院墻原來的位置,家長們很不情愿又恢復了送孩子上學的行為,新校長為了破除這種不良的迷信風氣,在學校大門兩側寫了副對聯——崇尚科學,破除迷信!
大嬸實在看不慣新校長針對老王的做法,跟新校長杠上了,照著新校長的三把火,潑出了三盆涼水:
大嬸的第一盆涼水是幫著老王在學校門口支起一個地攤,繼續賣學生們需要的鉛筆、橡皮、小刀、本子、墨水、小零食、小玩具。老王一大早就守在校門口,等待著學生們的到來,老王就像一尊門神,家長和學生見到老王后,心里踏實得很。然而新校長卻以妨礙學校正常辦公秩序,不允許老王在校門口擺地攤。
大嬸的第二盆涼水是和老王商量后,花了一千塊錢買下了村長姑娘家的“兇宅”,在房子背后,開了一個門,繼續賣東西,這次賣的就不單單是學生用品了,還有鹽、醬、醋、糖、散酒、火柴、蠟燭等等。家長們接送孩子時,可以順便買一些,省得再去幾里地遠的鄉供銷社購買。冬天上學是最苦的,天不明就要起床,懷里揣一個涼饃急急忙忙往學校趕,有時候開大門的老師來得晚,學生就會在老王的小賣鋪里取取暖,烤烤饃,家里們也會嘮嘮家常。
大嬸的第三盆涼水是托收廢品的花高價買下了學校老槐樹上掛的那口鋼鈴,老王對鋼鈴有特殊的感情,摸著那熟悉的鈴繩,潸然淚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農村的用電,說斷就斷,特別是夏天,一天斷上十幾回是常事,每當斷電時,學校的電鈴就成了擺設,每當這時候,那熟悉響亮的鋼鈴聲,準點準時地飄響在校園、田野、村莊。
新校長只待了一年就走了,據說是因為腐敗,貪污了學校蓋新教室的經費被抓走的,那年我和王峰剛升到了五里外的鄉中。
最讓我遺憾的是,高三那年因為學習緊張沒能參加老王和大嬸的婚禮,而我的老同學王峰初中輟學后,在堂叔老王的支援下,在老王家的老宅子旁邊,開了個小賣鋪,后來王峰盤下了鄉供銷社,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大老板,花高價又將老王家的宅子買了回來。
馮校長八十大壽的那天,正趕上過年放假,老同學王峰組織了這場活動,當我們一行幾十人帶著禮物,浩浩蕩蕩來到敬老院給老校長祝壽拜年時,沒想到老王也在老校長的屋里喝茶聊天,老王可真是神了,將近二十年了,他竟然只憑聲音,就能叫出我們的名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