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立秋了,但天氣還是非常的炎熱,太陽似乎下定決心要把大地曬干一樣,知了歇斯底里地唱著單調(diào)的歌。
母親和父親在黎明時分就已騎車趕集賣布,留下我弟弟妹妹仨在家。他們具體什么時候走的,我根本不知,只是在睡夢中模模糊糊感覺母親輕輕撫摸著我的頭,低聲說:“在家好好帶著妹妹弟弟。”我睜開酸澀的眼睛,含糊地應(yīng)答。
下午,太陽熾熱地烤著大地,陽光從窗戶直撲進(jìn)廚房。桌上有個白瓷面盆,上面蓋著黑色的鍋蓋,鍋蓋被里面的面頂開,露出蜂窩似的面團(tuán),似乎想透透氣順便探看外面灼熱的世界。
父母還沒回來,看著發(fā)得撲騰騰的面,我決定學(xué)著母親的方法蒸饅頭。具體怎么蒸的饅頭我忘得一干二凈,似乎那上面裂開了口子的饅頭不是我蒸的,而是誰蒸好后悄悄放在我家桌上似的。人的記憶真的很奇怪,記住的就記住了,記不住的一點也想不起來,就像一滴水被太陽蒸發(fā)一般,不留一點痕跡。
蒸好饅頭后我拿出一張席鋪在廚房的墻邊,太陽斜掛在空中,在院中拉了一大片影子,院子被曬得發(fā)熱,熱浪往上升騰。我們仨躺在院中的影子里。我把腿翹在墻上,看著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當(dāng)時已經(jīng)立秋,天空顯得特別高遠(yuǎn),幾塊白云慵懶地漂浮在空中。我盯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白云,白云似乎也在盯著我,忘了走動似的一動不動,我突然有一種幻覺感覺自己也漂浮在空中。
忽然,門被推開,一股熱浪涌進(jìn)院子。我一骨碌爬起,呀!父母回來了。母親頂著一個草編的大草帽,穿著白底帶黑點的褂子,領(lǐng)口袖口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但依舊阻擋不了強烈日光的照射。母親的手很黑很黑,臉也是,上面掛滿了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我忙去給父母打一盆涼水,妹妹去拿肥皂毛巾,一蹦一跳地,小辮子在空中甩來甩去,弟弟跌跌撞撞地去給父母拿拖鞋,一邊跑一邊大喊:“媽媽回來了,媽媽回來了”。
母親脫掉濕透了的小褂,只穿一件背心,背心因汗緊貼在背上。母親用肥皂搓洗著手,又洗了臉,搓得咯吱咯吱響,肥皂打在臉上起了一臉的泡沫,只露兩個鼻孔,母親的脖子也好黑啊,黑的似乎不是我的母親。
我呆呆地看著母親洗臉,母親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白白的牙齒成了我最深的記憶。當(dāng)時年幼的我真想站成一棵樹,在父母出攤子的地方,為他們送去一樹的陰涼。我更想化成一棵搖錢樹,抖一身金錢供父母隨意摘取。而不是風(fēng)里來雨里去,頂曝日冒霜雪的趕集賣布。
父親赤裸著上身,脖前的胸膛被太陽曬成紅色倒三角,紅的像被開水燙傷一般。額頭的皺紋里藏著汗水,顯得皺紋更深了。蹲在廚房門口,大口大口的抽煙,煙霧也似乎被太陽蒸騰了,在空中飄蕩。
母親拍了拍我的頭,妹妹顫悠悠地端來一大茶缸涼開水,那是我們專門為父母準(zhǔn)備的。因為妹妹年齡小,茶缸大,水又重又滿,一路走一路晃,水撒了一地,留下一道道濕印子。母親大口大口地喝著水,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響。
弟弟膩在母親懷里,左腿翹在母親的腿上。左手揪著母親的頭發(fā),像是很長時間沒看到似的。母親把弟弟放在板凳上,說,等一會兒,我去蒸饅頭。
母親走進(jìn)廚房,發(fā)現(xiàn)了一桌子的饅頭。差異地看著我們仨。一桌子的饅頭白白的,上面全部裂開著口子。
母親笑著問怎么回事。妹妹指著我說,姐姐蒸的,高興得跟她蒸似的。我反而不好意思,用手絞著褂襟,自責(zé)說不會蒸,上面都開花了。母親把饅頭拾到框里,一邊拾一邊不住的說,我們家大丫真能干,長大了啊!還不時拉起背心擦擦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親流淚。
事后我問母親為什么我蒸的饅頭上面都開口子,母親說可能是我蒸饅頭時面放多了。事過多年,但那像棉花一樣的饅頭在我心底最深處一直綻放,同時還有母親白白的牙齒,黑黑的臉和手,還有父親額頭一道深深的皺紋。
如今父親已不在人世,雙親中我只有了一位母親。現(xiàn)在,我這棵小樹已長大,站立成一棵大樹,每年我都會為年邁的母親送去夏的涼蔭,秋的碩果,冬的暖陽,春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