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fù)
【本文參與馨主題第六期:困】
他蜷縮在一個溫暖的地方。
柔軟的席墊枕著他濕潤的淚痕。緣分使然,他在紅墻附近這間小飯館里沉睡了一整夜。
他仿佛走了很遠(yuǎn)的路,才來到這里。過去發(fā)生的那些事,以及他是何人,他都記不得了。
老板娘給他上了壺茶,他聞到淡淡的苦味。
老板娘在他飲下前告訴他,這茶,不是普通的茶。他有些好奇,天下茗茶他倒是嘗過不少,只是不知,這家小店的茶,有何特別之處。
他端起茶杯淺嘗了一口。未曾想,這位年輕的老板娘,盡會吹噓,害他將此茶味道想象得太過驚艷。他想放下茶杯,卻莫名口渴,于是他牛飲下這杯茶。飲完茶,他意識渙散,倒在桌上。
他在周圍那些人的談話聲中,依稀聽說,方才給自己上茶的飯店老板娘,名喚孟婆。
原來,老板娘沒有說謊。
食客將茶飲下后,能喚起前塵往事的記憶。
他憶起前世,他在入獄前,提前收到了老友快馬加鞭的急報。朋友告訴他:“你注定無法逃過此劫?!?br>
“那我該如何……”
朋友打斷道:“你不應(yīng)該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放下手中的筆,也放下刀劍,老老實實伏誅吧?!?br>
他穿著官服入京。
他此前從未想過自己會入獄。
他第一次坐牢,面對著四壁,審問他的官員還沒來,也不知要等多久。他習(xí)慣用來舉起驚堂木的右手,抬起又放下。他有許多話想說,四周卻無人可以呼喚,沒人能回應(yīng)他。那蜘蛛懸掛于頭頂,它要完成一項浩大工程,他不便打擾它。大大小小的老鼠家族圍繞在他腳邊,似乎在用它們的排泄物裝點與美化什么,他也只能避讓。
終于,審判他的官員來了。
他望著他們,問:“我何時才能離開?” 領(lǐng)頭之人道:“你將被關(guān)在這里,等待被賜死。直到你認(rèn)下全部罪名,到了斬首那日才可離開?!?br>
“罪名已經(jīng)定下了?”
“未定,需得你親口認(rèn)罪才行?!?br>
他入獄后的第十八天……
他身上的傷口裂開了,在慢慢愈合。那些是新傷。舊傷留下的疤痕永遠(yuǎn)無法消失,它們被新傷覆蓋,像藍(lán)色海洋的浪白,層層疊加。這是黑暗里唯一能證明他存在的方式。他不得不消化他們對他的辱罵和施加給他的劇痛。
身邊,不斷有人死去。
他們苦難受盡,終于不必再忍受牢里的陰影。他寧愿受苦,也不想像他們那樣睡上一覺。
那些烏鴉還在盤旋,鳴叫。
一只黑鷹失去了它的翅膀。它感到悲哀、憤怒,卻怎么也想不起,那驕傲的雙翅,是在何時,被誰折斷的。他夢到黑鷹被人推下懸崖……
它在墜落時刻,看見兩位亡人的臉。
她們伸手是要來接它的。
“不,我不甘,我不離開人間!”他大叫著,想要逃跑,可雙腳像灌了鉛一樣無力,可他又在空中,看不見的雙翅受困。原來,那只黑鷹是他自己,他在下墜。他醒后心魂未定,守著漆黑夜色艱難熬過。
天終于亮了。
牢房里,有一扇小窗,抬頭仰望,有光注入。
他數(shù)著墻上那道道刻痕,第七十二天。
在獄中,他無數(shù)次想起那日含淚前來送別的百姓。
他們站在道路兩旁,伸手想抓住他,盡管那些捆綁住他穿著官服之人看上去是那么威武,他們身邊那些侍衛(wèi)身上都有佩劍,可百姓還是拼命地往前擠,他們都想碰一碰他的衣袖作為對他的安慰。他們操縱著濃烈口音的方言道:“你是個公正廉潔的好官,愛民如子,怎么可能變得如傳聞中那樣呢?!?“你去了那里,一定要把我們的話帶給圣上,讓皇上聽見百姓的呼聲?!?“我們都相信你,我們會在此等你?!?“你可一定要回來啊?!?/p>
凜冬降臨,雪花飄落,他凍得瑟瑟發(fā)抖。
墻上的刻痕已被他劃到第兩百七十七道。
審問他的官員說過的話回蕩在他腦海,讓他不得不一遍遍回想。他們提起今年太后過八十大壽,國庫空虛到皇帝竟需要問臣子們借錢去給太后慶賀壽辰,若不是有他這等貪官存在,江山萬民何至于餓死,帝王太后何至于舍棄了皇族威嚴(yán),變得如此落魄。
他用易燃石與枯草反復(fù)摩擦,生起團火。他揉搓著被打火石磨破流血的手指,面對火舌,他想起曾跟在自己身邊的一名年輕隨從,名喚誠然。
十五年前的秋天,他騎著誠然給他準(zhǔn)備的駿馬,威風(fēng)凜凜。他穿著常服,身上沒有一點配飾,不愿招搖過市。他此番出來是要體察民情。遠(yuǎn)遠(yuǎn)看到人群他便跳下馬背。雖未到節(jié)慶,集市依然熱鬧非凡。誠然在他身側(cè)喋喋不休:“如今盛世,沒有戰(zhàn)亂也沒有冰災(zāi)、旱災(zāi)和地震等災(zāi)害,集市上每天都如這般熙熙攘攘。”誠然還說:“你看這里商品琳瑯滿目,男子買禮物哄女子開心,大人買玩具回家逗小孩,還有提著籃子,買米、買菜和買茶葉的。賣花者較少,你看那賣花的商販吆喝聲多大,他聲音蓋過了其他五花八門的聲音。再看那個藥坊的伙計,他沒啥可吆喝的,可是他喜愛這熱鬧氛圍啊,他搓搓寒冷的十指,一次次將腦袋探出來張望。那兩位佝僂著腰行路艱難的老人相互攙扶,好像是要去那間藥坊??矗麄冞M去了。小伙只好將頭縮回去。他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應(yīng)該,還是位學(xué)徒吧。做藥坊伙計可不容易,不是隨隨便便抓個跑堂小伙就能來駕馭的。那里規(guī)矩可多,他得學(xué)會背誦藥名,識別藥品,并且要懂得算賬。接下來,可有得他忙咯!”
他一路強忍著笑,沒打斷誠然沒有必要的絮叨。誠然平時看慣了他如冰山的嚴(yán)肅,如今出來走走便徹底放飛自我,對他不再用敬語,像位市井小伙,周身散發(fā)著令人親近的煙火氣。誠然很熟悉這里,誠然帶著他這不懂五谷之人為他介紹每一處。誠然很喜愛這里,他說這里,萬物有趣!
走著走著,他聽見兩聲咳嗽,看見前面有位老翁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漫步。他和誠然緩緩跟在他后面,看他左挑挑右看看,貨比三家。他們主仆二人跟在那老翁后面走了許久,還一邊討論著民間趣事。老翁聽力不靈,沒察覺到身后兩人的腳步聲。老翁很喜歡跟人講價,但他討價還價完,即使對方開出與他之前提的理想價位相近,他也仍未下定決心要買。有的小販,內(nèi)心秉持買賣不成仁義在的想法,未和他計較。可有位豬肉販子,硬是要跟他爭吵,惹來一群人圍觀,周圍的百姓對老翁指指點點,嘲笑他囊中羞澀,還妄想吃肉。誠然看了看他,在他的點頭默許下果斷上前,拿出銀兩替那位老翁慷慨解囊。
誠然回來,對他贊不絕口:“大人,您的心愿已經(jīng)快要實現(xiàn),百姓個個都很愛戴您??!”
老翁將集市從頭逛到尾,他早已讓誠然退下遠(yuǎn)遠(yuǎn)跟在他身后,他們?nèi)说木嚯x,可以連成一條長長的直線。在集市盡頭,他叫住那位老翁,以平常百姓的身份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與他隨意嘮嗑,本想聽他談?wù)勈苤谡\然后的感激之情,卻聽見那位老翁無奈地嘆息道:“我今日,本就不是來買菜的,我只想來看看菜市場里的行情,菜價是漲了還是跌了。我家里,或許還有剩飯。我今早出來得急,老伴去世后,我就總忘記要揭開鍋看看,昨天做了什么,前天做了什么,吃完了沒有。你說方才為我結(jié)賬那名小伙人品不錯,可你沒有瞧見,他穿著官靴。他旁邊定是還站著什么人在看戲,否則他憑什么出手幫我?唉,如今這世道,真是不比老夫闖天下當(dāng)年?,F(xiàn)在,錢都被當(dāng)官的收入囊中。百姓餓的餓死,逃難的也不知都去了何處。實不相瞞,我膝下幾十個孫子孫女,至今都下落不明,我?guī)讉€親生兒女中,只有一位來了封報平安的信。我以為讀完信以后會得到些許安慰,可他卻說,爹爹,生存艱難,我最近遭遇的那些人間不公,讓我覺得寸步難行,活著無趣!”
待老翁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后,他快速瞥向身后的誠然,目光死死盯著他的右手,只見遠(yuǎn)處誠然正欲偷偷將拇指上那枚玉扳指摘下??伤€是看到,玉器上鑲嵌的金光閃閃的圖案。
三個月前,有名姓巫馬的男子將這枚玉扳指親自送到他面前,他當(dāng)時騎在馬上,未聽完他說明來意,便讓誠然將他打發(fā)走了。當(dāng)時,他一眼便看出那是個值錢寶貝。
誠然戴的指環(huán)絕非贗品,它就是那日,那名姓巫馬的男子想行賄于他的那枚玉扳指。
而以誠然的月銀,不夠他這般奢侈享受。
“誠然!”他大聲喚他。
誠然沒理會他。
誠然取下那枚玉扳指,快速朝老翁方向跑去,他看見誠然不由分說地將玉扳指塞進老翁手里。
誠然回來,望著他啞口無言。
他看著誠然眼里泛起的淚光,想起他凄苦的身世。
他想起誠然那救過自己命的兄長。
多年前,他進京趕考,路遇劫匪,誠然的兄長對他舍生相救。后來他帶著官府之人趕往古道,看見誠然的哥哥渾身是血倒在路邊,人們都以為他死了。是他自己命大,撐著口氣從鬼門關(guān)回到人間。但他從此成了木僵,至今仍未蘇醒。
當(dāng)年發(fā)生那些事時,誠然尚未出生。二十年后,誠然如此年輕,是家里唯一的頂梁柱。
若誠然按律法被判了死刑,他年邁的老爹還有躺床上二十多年的木僵兄長該如何度過余生?
可他誓愿,要做個公正廉潔的好官。
他咬咬牙開口:“誠然,那枚扳指……” 話吐一半,便見誠然立馬下跪聲音顫抖道:“都是誠然的錯,是誠然不好。誠然愿以死謝罪!”
他明白,若要追查,自己也脫不了干系。
好在,此事只有他和誠然知道。只要他們不說,銷去贓物,此事,便可神不知鬼不覺。
他將誠然扶起,裝作無事發(fā)生道:“你不過撿了別人不要的東西,忘了物歸原主罷了,做甚么要認(rèn)罪。此事,今后不準(zhǔn)再提!快去把馬牽來?!?/p>
不一會兒,誠然牽著馬朝這邊走來時,他迎面撞上個小女孩。她重重摔倒在地,手里的碗被摔得四分五裂,她像迅捷的獸類般爬過去,一點點搜集那碎片,被劃破了手也無所謂,她脖子上套著鐵鏈斷裂的鎖環(huán),那冰冷粗重的鎖環(huán)在她脖子上留下一道淺紅色的勒痕,她緊張地東張西望,似乎怕什么人找上她。誠然走過去板起臉對她說了些什么,應(yīng)該是些不允許她再撿的話,她立刻抬頭望著誠然,目光中寫滿惶恐,她步步后退,最后跑開時,她兩手空空。
誠然追了她兩步?jīng)]追上,于是又回到他身邊。
他什么也沒說,帶著誠然匆匆回府。
當(dāng)晚,他為小女兒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生日宴。
在娘子離世前,他答應(yīng)過她,要讓他們的女兒,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孩。他會陪她度過每個生日。直到將來,目送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出嫁。
后來,他忙于各種事務(wù),沒再問起那個女孩,她被他徹底遺忘,誠然也未提起過她。
如今,他衣著單薄,饑腸轆轆,身上的傷口潰爛,脖子上也套著鐵鏈,沒有尊嚴(yán)地活著。風(fēng)雪的冰冷,讓他清醒地想起那日發(fā)生的事。
他們問起他那個女孩的事,他不能說知道,也不能說不知道,他不能讓他們認(rèn)定他見死不救來定自己的罪,可若他們有人證呢?
若他們找到了人證,在他搖頭的情況下,他們便可立刻質(zhì)問他,若你真是名百姓愛戴的好官,那女孩都快要餓死了,她急需米和水,卻在你與誠然的注視下,連吃飯的碎碗都不敢?guī)ё撸咳裟阏媸敲傩諓鄞鞯暮酶改腹?,為何她在快要餓死前,不敢靠近你們,不敢伸手管你要一粒米,還用她最后的力氣頭也不回地逃跑?
他們說給他些時間考慮要不要回答那些問題。
可是他卻在想:
我還有家人,難道要因她而死?我還要治理一座美好的城池,難道要因她耽擱我的宏偉計劃?誠然說我是名好官,百姓拽著我的衣袖,我答應(yīng)過那位救過我命的仁兄定不會讓他白白犧牲。
這些年,她過得怎樣?她在哪里?她到底是死是活?如果她還活著,可有吃飽穿暖?
這些問題,通通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可他也不是沒懷疑過誠然。
那日百姓“自發(fā)”站在道路兩旁,呼聲太假。他越來越相信,那一切出自誠然的精心安排。
誠然讓百姓忌憚,他還會有回來的一天。
而他們本身不需要他,或許他們沒有他會更好。
他沒有了兩百多天以前義正言辭的底氣,辯駁的語氣越來越弱,那一點點被撬開的嘴,終于認(rèn)下軟骨頭誠然認(rèn)下的所有罪名。
他這時才知曉,那日被他與誠然忽視的女孩,是皇宮里年齡最小的公主,倍受重視。她在出宮游玩走丟后,她父皇母后多希望她可以遇見好心人,她皇祖母多希望她被某戶善良的百姓收養(yǎng),獲得食物與尊嚴(yán),再多給他們些時間去尋找。如果沒有她的消息,他們便不會放棄希望。禁衛(wèi)最后發(fā)現(xiàn),小公主死在他管轄之地,在集市附近餓了數(shù)天的她,和他見過面。小公主生命的最后,沒從他那里感受到絲毫人間溫暖,記住的,只有人心的淡漠,還有她內(nèi)心日復(fù)一日疊加的恐懼,以及身體所感受到的饑寒交迫。
太后得知小公主慘死的消息,病癥加劇,險些也跟著小公主仙逝?;实叟麓虿蒹@蛇,將消息壓著,命令他的親信過來暗中調(diào)查,誠然在他眼皮子底下以及背著他做過的那些事才浮出水面。
數(shù)月后,圣旨降臨。
內(nèi)臣大人手捧圣旨宣讀。
外面的冷空氣在內(nèi)臣的袖口處涌動,那里偶爾會流出些不屬于他們這類人的春風(fēng)。他卻只從那僵硬黑色的縫隙間,看出刀光劍影的端倪。
他聽到誠然被處死的消息,他的尸體被示眾,受到萬民唾罵。下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是他。
死后,他作為一縷孤魂,在人間飄蕩。
他看著他的孩子生活在墻倒眾人推的禁錮里,看著曾經(jīng)誓愿追隨他的人如過街之鼠無處可去,看著天災(zāi)過后茫茫眾生像洋流般涌入集市瘋狂囤貨,看著衙役驅(qū)逐吃不飽飯的難民,看著那些女孩被人買來賣去她們?nèi)缁谰斓哪耆A毀于一旦從此走向不歸路。光陰如梭,人們都漸漸老去……
他走了很遠(yuǎn)的路,終于走進那間孟婆的飯館。
他聽著里面的歡聲笑語,倍感親切和熟悉。
“我想再回趟人間。”他用祈求的語氣對孟婆道。
“我這里不好嗎,非要回人間做甚么?”
“因為,我想做個好官?!?br>
“好官?你簡直昏庸至極!當(dāng)年在異鄉(xiāng),若你沒有遇見誠然的兄長,你家鄉(xiāng)人會為你嘆息,說這個少年郎志在四方,可惜天妒英才。再瞧瞧現(xiàn)在的你,就是個笑話。多少無辜百姓因你而死!”
“我已死過一次,現(xiàn)在是新生,前塵往事不必再提。我只想回到他們身邊,不再辜負(fù)他們的信任。再給我次機會,我可以做得更好!”
“冥界有那么多才華橫溢的圣人在孟婆姑娘的名冊上排著隊。你還是先從只螞蟻做起吧?!泵掀派磉叺氖膛靶ν晁?,孟婆便領(lǐng)著她離開了。
他長出六足,匍匐在地,緩慢地爬行。
螞蟻生命短暫,這一生很快便會,便會……
他再睜開眼,已是六月,天氣晴朗。
他在押送至刑場的路上,被活活嚇暈。
當(dāng)獄卒將一壺烈酒潑在他臉上,他方才驚醒。他們讓他準(zhǔn)備準(zhǔn)備。他看見劊子手正當(dāng)著圍觀群眾的面在臨時磨刀,他們說他昨天偷了會小懶。
都說,人臨死前,會渴望來世,他也不例外。
方才那杯孟婆茶,是他臨刑前,胡思亂想出來的幻境。他想:我變成只螞蟻也好,好過于躺在那死寂的孤墳終年與野草為伴。
他跪在行刑臺前,劊子手舉起刀站在他身后。
他心迫切地想,若有來世,我定會,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