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寫過一個短篇,名叫《愛情故事》:
男孩和女孩從五歲就在一起,因為過于熟悉而終于彼此厭倦。決定分手之際,男孩回顧往事,說起自己第一次陪女孩墮胎的時候,是多么的“喪魂落魄”……
而女孩則淡淡地說:“你最喪魂落魄的時候不是那時,是現在?!?/p>
日日夜夜累積起來的“熟悉”,抽空了生活中的激情,讓平淡變成了致命的毒藥。
實際上在《愛情故事》中,余華的筆觸雖然冷靜,但卻并不平淡。
徹底用平淡的筆觸寫平淡的人生的、卻同樣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伊藤高見的這本《扔在八月的路上》。
小說的主人公敦是一個自動售貨機的送貨員,在無聊的送貨途中與同事閑聊,引出他和前妻的婚姻經歷。這是一個十分普通的結構,也是一個十分簡單的故事。其平淡的語調和幾乎沒有波瀾起伏的情節,真心還不如一部當下那些時髦網文的梗概介紹。
敦和他的前妻知惠子相識于大學,而兩個人從相愛那天起,就從沒逃離過煩心瑣事的糾纏:爭吵、生氣、互相的厭倦,最后是順理成章的離婚。
閱讀這篇小說的感覺就像倚在家門口、一邊嗑瓜子一邊和一位三十來歲的主婦聊天。她說起某個人不幸的婚姻,你只是同情而又隔閡地聽著,偶爾點點頭,嘆一口氣,說道:“這就是人生吧!”
小說里的故事每天每夜都在上演,那些口角、慪氣、吼叫、失眠,甚至結婚、離婚、外遇,幾乎可以在任何一扇閃爍著燈光的窗口里看到。
以至于當我讀到以近乎白描的手法所創作的《八月》時,會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平淡:就是這樣?僅此而已?
細思極恐的是,《八月》的這份平淡并不是來源于作者的講述,而是源于故事本身。
敦和知惠子從相戀、到結婚、到離婚,實在太過于波瀾不驚:“愛”這個核心要素幾乎不存在,貫穿始終的是“厭倦”。
比如,二人剛剛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會做一種游戲:為不同的事物排名次。但之所以這樣排、而不是那樣排,這其中“沒有任何理由”,或者只是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標準”。
作者仿佛隨手寫來的這個情節,卻讓看的人莫名驚悚。
這是互動嗎?還是一種溝通和交流?或者干脆就是兩個無聊的人在一起打發無聊到死的時光?
沒有多少愛的婚姻,在漫長得無邊無際的時間里頭,就這樣變得淡而無味。而除了時間,還有別的要素也在扼殺夫妻生活中每一點“興風作浪”的可能,最終加深了這份平淡。
《八月》里經常會有這樣的場景:兩個人明明只是在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家常話,但每句話在空中打了個轉就變了味,讓對方覺得刺耳和不可理喻。
有一次,敦故意去超市購買昂貴的鰻魚,想給喜愛鰻魚的知惠子一個驚喜。然而,當他回到家里,知惠子卻并不領情,寧愿擦地板也不愿馬上吃鰻魚,這讓敦感到很惱火。
原本以為鰻魚可以像一塊石頭投進死水般的婚姻,沒想到一個水泡都沒打出來。
接著,敦一個人吃著鰻魚,沒話找話地說起梅干和鰻魚的話題。但知惠子只是毫不在意地拋過來一句“梅干也不便宜”。這又一次讓敦感到惱火。
duang!conversation is over.
敦怒氣沖沖地一個人起身回房。第二天早上發現,那條鰻魚知惠子根本碰也沒碰。
殘存的溫情、起死回生的幻想,剎那間破滅。
沒有了語言和觀念上的共性,每一次對話都換來抱怨、誤解和猜忌。對于這樣的家庭生活而言,平淡到近乎冷淡才是更安全的做法。
難怪書中人物會發出感嘆:相伴到老的夫妻只是“習慣了互相厭惡的日子罷了”。
那或許你要問了,這樣淡的敘述,這樣淡的故事,有什么看頭?
照理說,在這樣的“平淡”中要創造出所謂的文學效果和作品感染力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日本小說卻用另一種方式彌補了這一“缺陷”,那就是“奇詭的瞬間想象”。
奇特得甚至有一絲詭異的聯想,忽然迸發在字里行間,讓你會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然后感到這平淡之中的非凡。
因為和知惠子格格不入的家庭生活,敦仿佛是水到渠成般陷入一段“婚外戀”。但這其中“戀”的成分是很少的,“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真的喜歡她,抑或只是在逃避知惠子?!?/p>
就是在這樣的心態下,敦和他的美發師情人發生了關系。這個美發師嘴角上長了皰疹,并且也傳染給了敦。令人感到奇異的是,“皰疹”這個與性愛完全不搭調的意象竟然成為反復被強調的主體,風頭儼然蓋過了主角。書中如此描寫二人某次的結合:
這一次,美發師用自己的嘴唇弄破了敦的皰疹。如同蜂蜜般粘稠的東西,順著下巴滴落下來,在床單上四散飛舞,于是誕生出更多的皰疹。最終,整個房間都成了一只巨大的水泡。兩人都沉浸在這粘粘的蜜汁里,扭動著身軀盡情暢游。敦帶著這樣的幻想占有了她。憂郁和愛戀的心情,背靠著背合為了一體。
喔,口味好重!
破裂的皰疹、粘稠的汁液、巨大的水泡,這些近乎“變態”的形象喚起讀者近乎“惡心”的閱讀感受。
這是什么?是絕望到了深淵,是糾結到了窒息,是瀕死的人發出的“臨終幻想”。
前后行文間的平淡一下子被打破,關于生活和人性的真實以前所未有的猙獰面目出現。
但,這并不是全部。
小說最后提到了將棋中的一種“煙滅戰術”:己方為了逼死對方的王棋,讓自己的棋子一個個被吃掉。但是否能在最后一刻逼死對方,其實是個未知數。作者借書中人物之口說:
我這個人就和那玩法一模一樣,總是丟了這個又丟了那個,然后繼續做著最后能贏的白日夢往前沖。
我們每個人不都是這樣?
如果不做著能贏的美夢,又怎么度過一敗涂地的日子?
如果不抱著必死的覺悟,又怎么愿意一天天活下去?
或許,當理想、熱情、追求、和睦的家庭、充滿激情的戀愛通通都丟在路上之后,還是有些什么東西留了下來。
那么你呢?又把什么丟在了八月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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