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看天下，一幅江山千幅畫……”許是前世種的蠱，小時候看“江南四大才子”相關(guān)的影視劇，就被其中的風(fēng)光、人文意境所吸引。詩書園林，畫船雨眠，小橋流水，丁香雨巷，江南古典文化那種清新、雅致、與自然合一的美好生活，令我為之向往。至今我仍然愛看古裝劇，喜讀中國古代歷史，還偶爾學(xué)詩填詞。
這次去蘇州，反而是我第一次去江南。江南好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那些曾經(jīng)只在腦海中想見的景物，竟都成為眼前的現(xiàn)實！真是令我驚喜、沉醉，徜徉其中，流連忘返。
緣起是檔案界的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我輩年輕人，竟有幸參加。由于是會議，時間安排相當(dāng)緊，但想不到在這短短的見縫插針的時間里，竟能一睹江南風(fēng)光和人文的精妙之處，雖是管中窺豹，卻也不能不心滿意足，這又可謂是另一種幸運，仿佛江南園林的風(fēng)格：咫尺造乾坤，顧盼懷千秋。
網(wǎng)師園
會議安排在白天，能夠夜游的園林，只有網(wǎng)師園了。名字也非常特別，網(wǎng)師意即漁翁，表達主人“窮則獨善其身”的歸隱之心，令人可親可感。在我卻另有一層意思，即網(wǎng)住古仁人之心。那夜喜的是還有八個節(jié)目可以觀賞，這八個節(jié)目包括：蘇劇、古箏、評彈、昆曲、茶藝、古琴等，可以說窺見了古人雅致生活的冰山一角，令人擊節(jié)。琴棋書畫詩茶曲，可以說，每一種文藝的學(xué)習(xí)，都是要經(jīng)過千錘百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才能臻至雅境，佩服的是古人的文化生活竟然如此豐富和廣闊，也佩服古代所謂才子，一“絕”已難，何況幾“絕”。江南四大才子，詩、書、畫三“絕”，這需要何等的天分和琢磨，恐怕也離不開這如詩如煙的人間仙境，以及那叨陪鯉對的家學(xué)師承。
當(dāng)評彈中的琵琶聲響起時，一下抓住了我的心。我不由得想起了辛棄疾寫的《賀新郎·賦琵琶》：“鳳尾龍香撥……瑣窗寒，輕攏慢捻，淚珠盈睫。”那彈琵琶的女子穿著一身旗袍，臉色微紅，仿佛也有些羞澀，怕拍攝時的閃光，我們也默默地關(guān)掉了閃光燈。只見她雙手仿佛爬弦，吐唱綿柔悠長，眼中似香蘭泣淚，配合琵琶凄凄蕩蕩的聲音，一下定場，令我等屏息佇聽。
及至“游園驚夢”，麗娘與春香兩人翩翩似彩蝶，時分時合，伴著清寒的燈光，舞姿婉轉(zhuǎn)纖柔，舞扇、拋袖、緩歌，無不盡得其妙，令我這外行人也看得“賞心樂事”，卻又有春色雖滿園，無緣誰入夢之感。麗香身著粉色衣裳，臉色白皙，略施脂粉，娉娉裊裊，令人想見古佳人之美。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情弘貫天地而來，麗香夢梅亦輕穿小園而來，鏡花水月，似水流年，在月到風(fēng)來亭上，見二人相晤相依，翩翩惜別，令人感嘆古今情總相似，“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文明的偽飾下，依然難以掩蓋抑止內(nèi)心的滾滾情思，片片春愁。
驚夢銷魂之后，幸得古琴質(zhì)樸柔和的聲音，如流水洗心塵，一時漸入禪境。“天有五音，人有五臟，天有六律，人有六腑。此人與天地相參。”指透轉(zhuǎn)弦之間，顫若龍吟，音量極小，而彈奏聆聽均需極大的專心；節(jié)短韻長，偏可直擊人心，頓覺小園之內(nèi)，天高氣爽，月朗風(fēng)清。古琴乃是幾種琴中最難駕馭的，聲音不如其他琴宏亮，且不宜觀賞演奏，乃是文人士大夫修身養(yǎng)性之器，非可小覷。小時候便見老家舊壁上有一副對聯(lián)：“瑤琴清月夜，彩筆絢星文。”令我心生傾慕，今日再得聽，自覺“得性非外求”，好人好事好物，總是與我有緣。
網(wǎng)師園游罷，回到旅館，寫下“網(wǎng)師園，系往事，懷古真，清風(fēng)徐來，古意漫透，八個節(jié)目，盡感古人生活之美，令我有穿越之感。”并賦詩一首：“縈縈雅意小園尋，咫尺千秋感不禁。月到風(fēng)來懷萬卷，情深深網(wǎng)古人心。”是時已是子夜，人雖困極，然而自覺有清氣縈繞身上、心間，故自在睡去，栩栩然有“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之感。
盤門風(fēng)景區(qū)
第二天早起，便游樓下的“盤門風(fēng)景區(qū)”。這說來也巧，我們住的“吳宮泛太平洋酒店”，便與此風(fēng)景區(qū)相通，可以說這個園林就是酒店的后花園，進去不需要門票的。從后門剛?cè)耄阌X天地之大。此中園林環(huán)湖而建，有多處回廊，又有幾處丘陵，百草豐茂，十分親近自然。移步廊上，一步一景，令人心醉。瑞光塔清秀大氣，塔基甚大，遠望俊秀挺拔。麗景樓臨水而建，玉石臺階而上，可俯瞰波光艷影，懷想滄桑歲月。路過長廊時，有一群大媽正在合唱，多有古意：“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遠聽竟如少兒吟誦。
因為八點就要坐車去開會了，不得不先離開了。到了蘇州市檔案館，門上盡是蘇州的古稱和蘇州著名的地名：如平江、昆山、太倉、常熟、吳中、滄浪等；以及與檔案相關(guān)的詞匯：麒麟閣、皇史宬、石室、蘭臺、書縑、案卷、檔子等。我們有幸參觀了絲綢之路相關(guān)的展覽。一幅漢代畫像石上的“采桑圖”，說明我國采桑養(yǎng)蠶絲織生產(chǎn)的歷史是多么悠久。我們又觀看了一臺織絲綢的機器，其工序設(shè)計之巧妙，令人驚嘆，織機工人現(xiàn)場演示，可以觀看到提花、穿梭的過程。而絲織的程序之前已經(jīng)設(shè)計好了，類似計算機中的編程，確實神奇。
絲綢織物看似相似，其實可以分為14類，分別是：紡、皺、緞、綾、紗、羅、絨、錦、綃、呢、葛、綈、絹、綢。其中我們經(jīng)常在古詩詞里聽過的“羅”（如：輕羅小扇撲流螢），其實是制作工藝頗大的，其中“四經(jīng)絞羅”，生產(chǎn)工序多達30道。在展覽館中，我們還看到了絲綢織成的斯大林像和各種人物風(fēng)景畫，還有類似剪紙的工藝品，叫真絲剪綢，還有一朵蓮花一般的燈，想見古人生活的情趣雅致。我還看到了有趣的璇璣圖（宋錦），不禁又懷想蘇若蘭的深情妙思，以及她不為人知的女工手藝。
平江路
當(dāng)天開完會，夜里下大雨，大家也都沒有出去玩的興致。我卻決意要雨中訪平江路。因為雨雖大，雨中游古街，卻可能別有一番滋味。何況我與蘇州難得因緣際會，怎么忍心錯過呢？雖然就這一個晚上，我也要盡力去感受這座城市的風(fēng)姿。于是打著的我就過去了。車在一個頗不起眼的街道前停住了，我還有些擔(dān)心，會不會徒有虛名呢？不料越走越有味。初時看到不少賣旗袍的店，感其如青蓮，如桃花，各自有味。又經(jīng)過一家鞋店，名曰“八香金履”，十分雅致，木頭的梁，一朵花式展開的燈，店內(nèi)都是頗有蘇州古風(fēng)的女鞋，令人有想捏“三寸金蓮”的感覺。另有不少小飾品店，陳設(shè)雅致，比福州三坊七巷的同類小店，更古色古香一些。而后我又路過一家舊時連環(huán)畫的店，一整排面的連環(huán)畫，我駐足良久，想起了過去曾經(jīng)看連環(huán)畫的年代，連環(huán)畫雖小，卻是中華民族豐富文化的縮影，更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共同記憶，也是我們最早了解那些美好故事的途徑。我記得小時候看過《說唐》，驚嘆李元霸的神力；又看過《楊家將》，為楊業(yè)忠膽被害感到十分沉痛；還有《三國演義》，那時真是百看不厭，君臣際遇，共扶社稷，真是可歌可泣……
路過一處梨花香香，再往前有一艘畫船停歇，漸漸沉醉在江南的小橋流水里。橋都不長，幾步可盡，反而站上去有種玲瓏可愛之感。水也是那么小，那么平靜，好像家門前的小溪一樣，頗為親近。路過一家無人值守的書店，里面寫道：路上人來人往，街市千篇一律。你問這里有多與眾不同，我說你啊！你啊……還有：情不所起，一往而深，一深就費錢。讀完不禁一笑。
再路過一家香囊店，味道吸引了我，店家向我推薦了幾款，我一時沒有決定。邊走在路上，邊想起古人香囊贈人，真是十分雅致。繼續(xù)往前看到亭臺水榭，頗有過去在電影里看到的秦淮夜色，又是一醉。流連忘返之中，轉(zhuǎn)頭忽然看到一家店，蓋在一座六角形的建筑里，我一下認出來：這是貓的天空之城！因我本是愛書之人，每到一處，基本上都會去逛書店，淘喜歡的書，坐下來沉思一番，早知道蘇州書店不少，今夜本來也想看看的，果然如愿。進來又是熟悉的明信片，熟悉的咖啡味，明信片如彩蝶標(biāo)本，而今夜人偏少，這里的貓空比起福州來，要更小一些，仿佛顯得溫馨自在。我亦行走甚久，便坐下閉目，也無人來與我攀談，直覺清氣直通浩宇，心里遍是：蘇州真好，蘇州真好……眼前有一扇窗戶，一盞臺燈，不知為何，總讓我有種過去教室的感覺，但又是民國時代的感覺，不知為何。明信片成墻，賞之不盡，問了營業(yè)員：這家就是貓空的母店嗎？她說還在前面。于是我又踏步前行。
煙柳畫橋，登上一座青石橋，兩岸有燈火倒影在中間的潺潺流水，周圍便是黑瓦白墻，不知為何，這一頁的風(fēng)景，此刻特別給我一種溫暖。一路前行，路過一家酒吧，駐唱歌手的聲音裊裊傳來，軟而不膩，在雨中倚門而聽，別有一番揪心之處。思亦隨之向遠方。越往前越多柳樹，終于“路轉(zhuǎn)溪頭忽見”，在一處破壁上，看到貓空的牌子，大門敞開，燈火有些闌珊了。我進去亦不說話，找到唯一的一個沙發(fā)位，坐下盡力向后仰，全然放松，幾乎睡著，時夜雨深深。抬頭空間不大，卻明顯是過去的建筑，心里不知為何就是喜歡。歸來賦詩一首：
夜雨傾城訪水鄉(xiāng)，玲瓏不盡更徜徉。
檐花無語落清影，碧玉有情親舊裳。
閉目聞書知氣達，倚門聽曲會心長。
前生合是江南子，入夢采蓮沾袖香。
便又沉沉入睡。如果不是書店不支持住宿，我真的可能睡倒在書香里了，并聽著姑蘇夜里的雨聲。
伍相祠
第三天，就要離開我心愛的蘇州了，心中感慨萬千，臨走前，再去酒店附近的“盤門風(fēng)景區(qū)”走了一遭。這次真的看到“盤門”了，它是水陸兩門，里面有種古城的感覺，古城墻壁上植物青翠，像是給古城墻披上了一件綠色的羅裳，厚重之余又多了些江南的婉約。城墻上有炮臺，凜凜還能感受到兵戈相加的往事。接著，我去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伍相祠。
伍相祠是祭拜伍子胥的祠堂，伍子胥可以說是姑蘇城的締造者，即使“吳王臺榭春夢中”了，也不能磨滅伍子胥的功績，不知為何游客如此稀少。我看到銅雕鑄的伍子胥的往事，不禁感慨，當(dāng)年伍子胥身負家仇，忍辱負重，四處逃亡，為出昭關(guān)一夜白頭。他到了吳國之后，盤纏用盡，拖著病軀，沿路乞討，留下了“吳市吹簫”的故事。幸得遇見公子光，也就是后來的吳王闔閭，君臣際遇，遂掃蕩天下。伍子胥為吳王闔閭修筑姑蘇城，不辭辛勞，“相土嘗水，象天法地”，充分展現(xiàn)了他過人的毅力和驚人的才華。他還開挖了歷史上第一條人工運河——胥江。可是這樣一位人杰，又是被奸臣誣陷，最后被迫自刎而死。他臨終依然非常剛烈，表示要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掛在東城門上，親眼看著越國軍隊滅掉吳國。回顧歷史，令人嗟嘆。“得相能開國”，一人系國家危亡，客寄之身，乞食吳市，卻能折楚強師，名震天下，亦可謂“非常之人”。感慨之余，不禁賦詩如下：
伍相祠
千載祠堂誰復(fù)知，旌旗遙望幾人隨。
銅雕往事懷忠骨，煙鎖寒潮夢遠師。
吳市吹簫窺霸主，東門懸目嘆癡兒。
相材嘗水造城郭，無愧乾坤當(dāng)自持。
“無緣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感慨生命中的際遇，于心有所感的事物，哪怕只是相會一瞬，也足以在心中存留無限。這恐怕就是我們生于斯世的原因吧。生于斯世，總有些你喜歡的，你不喜歡的，與你投緣的，與你不投緣的，我不知道是否命中注定早有安排，但我愿意去與我喜歡的事物相會，哪怕只是懷想，“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世間萬物，莫逆于心，相看兩不厭，唯有江南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