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外婆的生日，因為這天是三月三，上巳節(jié)，按湖南的習(xí)俗是要摘新鮮薺菜煮蛋吃，老人們說吃了薺菜煮蛋可以治頭痛，也明目的。小時候物資匱乏，生活拮據(jù)，除了生日之外，還有一個節(jié)日可以專門吃雞蛋，那這一天就特別讓小孩子期待，也不管薺菜煮的湯好不好喝了。而這一天剛巧也是外婆的生日，所以即使外婆走了有十年，即使薺菜煮蛋的傳統(tǒng)早已不受重視了，也還是會一直記得這個特別的日子。
外婆是個頂慈祥的人，對所有人都溫和慈善，不說人閑話，一派天真的模樣，永遠(yuǎn)都是笑呵呵的。記得小時候一到禮拜五放學(xué)，我們姐妹便風(fēng)雨無阻奔赴十里外的外婆家。因那里永遠(yuǎn)有可口的飯菜，有溫暖的撫愛，到周末過完，清貧的外婆還會想法子變出十塊二十塊零錢塞給我們，而這對當(dāng)時的我們和外婆都不算小數(shù)目，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怎么辛苦攢下來的。不懂事的我們從未深究過。
但與人為善的外婆其實過得并不舒心，和外公一輩子磕磕絆絆，爭吵不休，未曾有過幸福的時刻。外公是個風(fēng)流才子般的人物，能文會寫，懂醫(yī)術(shù)，愛唱戲。年輕時總在外面玩樂不大著家，惹得外婆也委屈埋怨了一輩子。臨老了病了，最后幾年才收心陪伴老伴，極盡溫柔繾綣，終日和外婆耳鬢廝磨，訴盡他一生對老伴的虧欠過錯。如果不是最后那幾年的懺悔和陪伴，我想外婆對于外公的離去縱是不舍，想著過去的種種，也不至于思念成疾，那么快病倒的。
外公走后，心慈的外婆日日婆娑哭泣，以淚洗面，不舍外公最后的那點溫柔，疼惜他為病所受的磨難苦痛，念叨著他的好，似乎那點好可以抵消他所有不好的過往。她早已原諒了他，只用流不盡的淚水訴說她的思念。
不過兩三年，外婆終于熬不住，病了走了。在那蝕骨的思念里沉溺這么久，最終也許對她是種解脫。
我曾以為是外婆太過心軟善良，太不夠堅強。愛回歸得太遲太沉重，所以外婆承受不住。我不懂愛，那是一輩子的沉淀。或許，外婆的眼淚里除了思念，還有些別的，那失去的幾十年，不忍回首……
人生沒有回頭路。如果他們早點懂得，他們也許不會失去那么多的時光。
但至少，他們相伴走完了一輩子。
早幾天老友回來，順道在我這待了一天。因租房很小，我和吳先生臨時收拾新房待客。興奮地跟著老友住了一晚，開了鍋灶做了幾頓飯后就不想再搬去租房了，賴著又住了幾日，才被老媽勒令搬了過去。因是陰雨綿綿又幾天未住，屋子里有了股霉味，吳先生很自覺地拆洗被單，掃地拖地，消毒碗筷，忙活了大半天。
我問怎么越來越勤快了？他答我不做你也要做的，你做我不忍心，不如我來做。
心里暖暖的。有了這句話，平日里為他擔(dān)著的小心便都被溫柔撫平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快神經(jīng)衰弱了，日子過得如履薄冰。因為他的一聲咳嗽，他突然的嘶啞，他哪幾天突然又消瘦了，我的心就會莫名揪著擔(dān)心著。每天都像看天氣一樣在他臉上查看氣色，那簡直成了是我的陰晴表。甚至?xí)r不時地檢查他手上的月牙，長出來了便放心，消退了又焦慮，時不時要他稱體重，確定長胖了才敢吁口氣，放松一點揪著的心。
我太過緊張了，自己把自己折磨得很累。
幸而吳先生是樂觀的。他從不像我揪著這些小問題，日子該怎樣過還怎樣過，積極鍛煉身體，努力做事，用心生活。
他說我們要開開心心過一輩子，他會照顧我一輩子，不讓我受委屈。
所以哪怕前路并不平坦，日子過得小心翼翼，我也從不后悔。因為我們都懂得愛來得不容易，我們要珍惜。
一輩子多長？若不去追問，它也許很長，看不到盡頭。但若知道有期限，知道一輩子其實很短很短，短到還來不及細(xì)想要怎么過便過去了，還舍得揮霍么。
我們?nèi)舳靡惠呑右仓挥幸惠呑幽敲撮L，便不會為著些不重要的事憂心生氣，也不會忍心讓時光從手里偷偷虛度浪費了。我們?nèi)舳茫阋衙刻飚?dāng)成最后一天，過得無怨無悔，盡情盡興，好好生活不辜負(fù)愛。
外婆外公縱然磕磕絆絆，也算是舉案齊眉白頭到老了。白頭到老，這是多美的愿望。為著這愿望，我愿舍棄所有的執(zhí)念。
愿無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
